27 池魚

從小楊氏處出來,宋儀便看見了一直悄悄等在外頭的宋倩。

很顯然,宋倩是擔心她。

一見到人出來,她就上前來拉着宋儀走到一邊去,壓低聲音道:“我娘找你幹什麽?你沒事吧?”

“母親不過是說了些跟周家公子有關的事情,并沒有什麽要緊。”宋儀直言不諱,只是沒有說到底是什麽事罷了,先頭小楊氏不讓宋倩聽這些事,宋儀也不會自找沒趣又把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告訴她。“三姐姐未免太緊張了,如今還有什麽事情比救父親更要緊的呢?”

“救父親出來又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你可別混為一談了。若與周公子有關,那可是你終身大事……”只是一說起終身大事,宋倩就想起了她自個兒,還有如今還在濟南的宋仙。

分家分家,這心裏頭的不舒坦和嫉妒,終究還是去不掉。

眼見着宋倩一下沒了聲音,宋儀也猜到她在想什麽,反而走過來拉她的手,道:“三姐姐你啊,還想安慰我呢。都是沒影兒的事,不該放在心上的。咱們也先走了吧。”

在小楊氏屋外不遠處說話,怎麽想怎麽不合适。

宋倩想想也是這樣,便與宋儀一道,去了她在別院的房間,說起體己話來。

姐妹兩個雖非同母所生,可感情卻漸漸好起來。

宋倩想着,若是忽略這一張臉,宋儀其實是個很容易相處也很适合做朋友的人。她以前怎麽沒發現宋儀這樣好相處?人好,心也好,雖是庶出,可也沒有如宋俪那般的小家子氣,整個人大大方方看着便舒坦。有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她心裏自己有自己的一杆秤,少有叫別人尴尬和為難的時候。

仔細想想,嫉妒宋儀也完全沒必要,只因着嫉妒不會有用處,反而會讓自己多一個敵人。

跟宋儀說着說着話,宋倩想得也就越多,竟然漸漸了悟起來:“五妹妹,往常我素性最厭惡的便是你,只因着你是個庶出,還要處處跟我搶風頭,可如今我才發現,沒了你還有別人與我搶風頭。更何況,我自己沒本事,這風頭怎麽也不會落到我的頭上來。這樣一見着你,想着你,跟你說着話兒,竟覺得天底下沒有比我五妹妹更好的人了。”

平白來的一番誇獎,才真是讓宋儀微怔。

“與人為善”四個字,是宋儀從孟姨娘處學來的,講的便是做人做事留一線,不把事情做絕,也不把話說絕,所以得罪人很少。

不過她倒不知道,還有人說跟自己相處很舒坦。

即便宋倩這話是假話,她也該笑一笑,更何況她從這一位驕縱成性的三姐姐眼底看見的全是真誠呢?

宋倩是個很真的人,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喜歡就是喜歡,厭惡就是厭惡,少有虛僞的時候。而宋儀覺得自己處事很淡,時常尋不見痕跡,不見得很喜歡誰,也不見得很依賴誰,更不見得很厭惡誰。

有時候宋儀自己都在想,人活成自己這樣挺沒意思的。

她朝着宋倩笑笑:“我也該說,沒想到三姐姐是這樣率真的人,倒叫我刮目相看了。”

宋倩一下羞赧起來,撲上來撓她,兩個人倒是一下少女心性起來,玩笑作一團。

剛到京城,這麽一鬧,原本的緊張感也終于消散一空。

此地繁華,畢竟非濟南府能比,跟着來的衆人都想出去見見世面。

在別院停留兩日,小楊氏上下一通打點完,終于有空閑時間下來,準備帶着人去外頭逛逛廟會。她乃是京城人士,對這邊倒也熟悉,不過嫁了人之後便一直在南邊,少有回來時候,自己也想念。

一切準備停當,眼看着就要出門了,結果那一日早晨,楊府那邊就來了消息,說是大太太頭風終于好些了,想起小楊氏回來這麽久還沒見過,不能慢待,因而邀她們過府一敘。

好端端的廟會肯定是去不成了,宋家姑娘們難免覺得掃興。

可楊府這裏又不能不去,一時只好打疊起精神來,換上一身衣裳,跟上小楊氏,一路又去了楊府。

這一回,她們總算是見着大太太許氏了,看上去比孫氏的年紀要大一些,人很富态,眉眼之間都透着一股子高貴的味道,看人的時候略略地擡着眼。

旁人一往她跟前兒站,便跟矮了一截兒一樣。

要按着尋常人的話來講,大太太的女兒進宮當了皇帝的妃子,合該她這樣。

只是宋儀站在她面前,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的時候,着實難受。

許氏坐在水榭裏頭,手裏把玩着一柄通體碧綠的翡翠如意,吊着眼睛把宋儀從頭看到了腳,而後才笑一聲道:“早聽說過你們宋家是庶出的姑娘更漂亮,沒想到今兒一見竟然還是真的。”

小楊氏臉色有些難看:“大伯母說笑了,女兒家,貌雖要緊,才可也要緊呢。”

“可不是,我聽說仙姐兒可是書院結業時候的頭名,這一位長得好看的卻是個草包,只聽說連結業也不能夠。”大太太也不知哪裏來的消息,張口便開始諷刺,“不過這也怨不得你。我那女兒雖去得早,不過年紀小時候就是個好讀書的,仙姐兒承了她的才華,也是厲害的。對你,對孟姨娘,更不能強求……”

話裏話外都是諷刺,宋儀聽着也是有些無言。

小楊氏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不過她應該是已經習慣了,只笑一聲道:“大伯母說得有道理。”

許氏終于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了。

小楊氏根本就沒打算跟他掐,任許氏說什麽她都不反駁,這樣說起來也沒意思,許氏索性去說別人了。

平白被牽扯進去的宋儀簡直無辜,宋倩也只能憋笑。

畢竟,宋儀在濟南府的時候還是個八鬥才女,到了大太太嘴裏就成了個除了長得好看之外一無是處,甚至不能從書院結業的繡花枕頭了。

宋儀素來能忍,倒也不在意,規規矩矩坐在旁邊便不說話了。

過不一會兒,外頭便有丫鬟笑着通報了一聲:“慧姐兒下學回來了。”

于是,裏裏外外一下就熱鬧了起來,就連大太太也不由得笑眯了眼:“今兒倒是回來得早,也不知又被先生誇了什麽,快叫她進來,外頭天兒熱,趕緊給她端碗冰鎮酸梅湯來。”

“還是祖母疼巧慧,我可是聽說今兒來了貴客,早早完成先生交下來的課業趕回來的。”嬌滴滴的聲音一下就傳了過來,接着便見到丫鬟婆子們簇擁着一個小姑娘走了進來,約莫比宋儀小一點的年紀,看上去身量纖纖,走路帶着一股子輕靈勁兒,進來之後便撲進了大太太許氏的懷裏。

“哎喲,我的小心肝兒,當心摔着了。”

許氏連忙接住了她,笑着撫她的背。

周圍的丫鬟婆子們也都跟着笑起來,仿佛這樣的場景已經是見過很多次,習以為常了。

宋儀倒是驚訝,沒想到許氏竟然也有這樣的時候。

楊巧慧是許氏膝下嫡孫女,才上書院沒兩年,聽她言語之間表露出來的意思,課業也是相當不錯的。

祖孫兩個在人前膩歪了一陣,許氏才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可別猴在我身上叫人笑話了,也不看看這裏還有客人呢。”

“啊呀,要不是祖母提醒我都忘了。”楊巧慧一下子起了身,紅了臉,有些不好意思,她連忙回過頭,靈動的目光一下掃了過來,先給小楊氏行了個禮,而後看向了其餘幾個人。

宋儀今日原本是不很出挑的,至少穿着上頭。

至于容貌,那是天生的遮掩不了,而楊巧慧的感覺也是天生的,只一眼就瞧見了太過出衆的宋儀。

早在小楊氏他們來了之後,楊府這邊便是人人都知道了消息,更知道有幾位姑娘跟着一起過來了。丫鬟婆子們議論的時候,少不得要私底下點評一二。

這樣一來二去,楊巧慧也漸漸知道了一些。

不過,楊府這邊的人多談論宋仙,畢竟是濟南那邊書院結業考校的頭名,楊巧慧對這個也更關注一些,她方才轉過身來,頭一個想找的就是宋仙。

只是此刻,她的目光完全被宋儀吸引了。

若是沒記錯,小楊氏帶過來的衆人之中,的确有個很漂亮的,不過據說連書院結業都沒能過。

想着,楊巧慧臉上挂了甜笑,脫口問道:“哪一位是仙姐姐?”

小楊氏一僵,勉強從容地解釋道:“仙姐兒沒來,還在濟南呢,慧姐兒要見,怕要另尋機會了。”

“原來這樣麽……”楊巧慧嘀咕了一句,似乎有些不解,又道,“早就聞說仙姐姐才華蓋世,在濟南一舉奪得魁首,可叫人沒想到。祖母與我娘可時常拿仙姐姐來教訓我,叫我認真讀書呢。”

“瞎說,我們可沒這樣逼過你。”許氏剮了她瓊鼻一下,帶着濃濃的溺愛。

楊巧慧道:“你們逼也沒用啊,誰不知道現在郡主也在書院?不管是才華還是出身,都是我比不上的。我也就是個萬年老二的命,自打她進來,我便再沒有過得第一的時候了。”

說來也是郁悶,楊巧慧不大高興。

只是宋儀這裏卻犯了嘀咕。

郡主?

這等高貴的身份,何必還上書院讀書呢?自己請個先生來教,怕才是最簡單不過的。

她還沒思慮完,就聽見了許氏接了楊巧慧的話,道:“你啊,哪兒能跟郡主比?不過你也就是嘴上功夫厲害,真當我不知道你如今與郡主交好嗎?就你還要壓過郡主呢!”

許氏笑着,見小楊氏這邊的人似乎都面帶着疑惑之色,于是解釋道:“就是嗣祁王的妹妹,單名一個‘錦’字的。前不久才到了書院裏,沒想到就一把壓過了慧姐兒,可把咱們給郁悶了許久。不過好在你們兩個竟然交好了,可是叫人沒想到的……”

說來郁悶,可許氏哪句話裏不是炫耀?

旁邊的孫氏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略顯得不耐地扭過了頭去。

宋儀這裏一聽,卻是反應了過來,“衛”乃國姓,郡主單名一個“錦”字,那不正是衛錦嗎?再想想這時間身份,難不成是當初那個?

這猜測可半點也不好。

宋儀當初與衛錦也有過一面之緣,便是那潑辣小姑娘甩鞭子抽人的時候,宋儀還記得自己的玉墜就是她給抽碎的。

一提起這樣一個人,宋儀本能地不喜歡。

她想起自己其實很少厭惡誰,可這衛錦約莫是其中難得的一個,性子太驕縱,還沒個輕重。記得她醒過來那時候,擺弄聽人說,她是被衛錦給推下去的。

楊巧慧竟然與衛錦交好?

在宋儀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她看楊巧慧的目光,也就不那麽自然了。

好在,宋儀的異樣沒人發現。

她只豎着耳朵聽他們談話的細節,漸漸從旁人口中知道了衛起與衛錦。宋儀一覺睡過去兩年之後醒來,頭一件遇到的事情便跟他們兩個有關,只是對這二人的種種,竟還不很清楚。

嗣祁王衛起,地位雖不比皇帝親子所封之親王,可在俸祿待遇上卻比親王還要高上一些。其父乃是當朝天子的胞弟,只可惜身子骨不好,體弱多病,沒能被立為太子便已經英年早逝。

由此一來,自然也有人戲言說當今皇上的皇位乃是衛起的父親讓來的。

不過皇上自個兒倒是不介意,大手一揮直接封了衛起一個嗣祁王,另封他妹妹衛錦為昭華郡主,地位也僅次于公主了。

只是衛起從小生下來,也是個命途多舛的。

這一位早年染上些古怪病疾,久不見好,有高僧斷言需要避世修養,所以衛起年紀不大時候便已經入了寺廟,跟随着師父們修行。

說來也怪,一入寺廟,衛起就慢慢地好了起來,從此沒病沒災。

不過身子好了,心性也被佛陀給磨平了。

從那以後,衛起竟似成了個修行的僧人,無欲無求,淡泊高遠,且還不近女色,成日裏叨咕的都是些佛學經義。

世人喜好之種種,非衛起喜好之種種。

這般一個清心寡欲之人,本該超脫世俗,可偏偏皇上惜才,照舊叫他輔政。好在這一位素性聰明,即便是處理政事也是頗有手段,并未完全拘泥于佛家經義,由此越發受皇帝倚重。

至于另一位昭華郡主衛錦,比之衛起可就差了不少。

衛錦從小就是皇宮裏長大的,興許是嬌生慣養了,所以雖則眼界開闊一些,不同于尋常大家閨秀,可性子太驕縱,也沒人敢管束,一直以來都叫人頭疼不已。

不過最近似乎好多了。

許氏拉着楊巧慧的手,笑着道:“都說是女大十八變,原本郡主可帶着幾分男兒氣,如今回了京城,便染上咱們京城姑娘那幾分精致的脂粉氣。現如今,調香弄粉,詩詞歌賦,哪樣比尋常姑娘差?都說人是會長大的……”

“祖母這話說得不錯,前兒郡主還研究出個好玩的東西,叫珍珠粉,往臉上一抹,那漂亮的。”說到底,楊巧慧也是個小女孩兒的心性,說到自己喜歡的東西便忍不住眉飛色舞起來,“前兒郡主還給了我兩盒,回頭我孝敬給祖母。”

“我這一張老臉老皮,可不用浪費這些個好東西了,都是你們小姑娘的玩意兒……”

許氏這會兒看上去太慈和,半分沒有此前諷刺宋儀時候的尖酸刻薄。

宋儀心裏無言了半晌,終究還是覺得這樣你一言我一語來來去去的争鬥毫無意義。

她陪着在這裏枯坐了許久,只覺得嘴角都要僵硬掉了,衆人才說要去用飯。

待用過午飯,便有人張羅着去看戲,楊府專程請了戲班子來,大家坐在下頭一起聽了戲,用了不少茶點,這才有散去的意思。

這一段時間,足夠楊巧慧認識宋儀等人了。

不過她性格跟宋倩不對付,又根本不想跟宋儀這等庶出的說話,宋攸年紀太小,也沒話說,因而楊巧慧只覺得無聊,暗地裏不知打了多少個呵欠,更不知多看了宋儀那臉幾眼。

眼看着他們要走了,楊巧慧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只道:“回頭可要好好跟郡主說說,這宋儀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嘛。不就是一個都不能從書院結業的卑賤丫頭嗎?長那麽好看一張臉能當飯吃不成?真是……”

宋儀還不知自己已經被人盯上了,她只在出了楊府門的時候狠狠地松了一口氣。

小楊氏瞧見她這般情狀,便是一笑,不過接下來卻說了一句讓宋儀心情有些沉重的話。

“方才席間聽見的與郡主有關的事情,倒都不算是什麽大事。聽說後日乃是彭大人夫人的壽辰,倒是需要上心一二。”

彭大人夫人的壽辰?

宋儀擡眼望着小楊氏,已經隐約明白小楊氏的打算了。

只是他們與巡按禦史府素無交情,連請帖也沒一張,又要怎麽去人家府上賀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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