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囹圄

衛起在想,陳橫也在想。

只是念頭才一動,兩個人便先後搖了搖頭。

陳橫道:“王爺也在懷疑?”

“懷疑是懷疑……只是……”衛起凝眉,“我這邊必定不可能透出消息去,我與宋儀賬冊之事便是天知地知我知她知,事情與我有關,我不說,宋儀不說,誰還可能知道?”

以常理論,這所謂的第三方根本不可能出現。

陳橫聞言,略作思索,不由道:“王爺您從來謹慎,斷斷不至于做出這種事來,可若是宋儀一時昏了頭……此事也有王爺您參與在內……”

“……有意思。”

原本聽着覺得這事兒挺有意思,可是一旦回過味兒來,衛起便覺得整個人都不對了。

若這件事乃是宋儀自作自受也就罷了,可若真有個大家都不知道的第三人存在,不管是對宋儀還是對衛起而言,都是極大的危險。

衛起道:“宋儀知道事情來龍去脈,我在此事之中雖只是一個穿針引線的作用,可畢竟還是有我插手。若是被皇上知道,更為棘手……”

“私自篡改賬冊可是大罪。這周兼不說則已,一說……宋五姑娘怕就是要倒大黴了。”陳橫想都不用想,便知道後續會是個什麽情況,“若是這宋五姑娘嘴巴不牢靠……”

一旦把衛起給供出來,這事情可就要更大了。

陳橫拿眼掃着衛起,想要從他臉上看出端倪來。

一定程度上說,衛起一根手指就能捏死宋儀,可換一個角度說,不管以前有過什麽不愉快,衛起宋儀二人,還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縱使衛起一個不高興,想要捏死這女人了,現在也不能讓她死。

那麽,衛起到底是個什麽想法?

到底消息是從哪裏洩漏出去的還根本不清楚。

陳橫心裏的考量,衛起如何能不清楚?

他眯着眼,背着手走到欄杆前,看着下面京城三千繁華世界,一回首又覺得天外雲氣缥缈。

真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只可惜,一樁好姻緣就這樣散了。

至于姻緣兩頭的人,卻也是命運難測。

還站在樓上,衛起已經準備走了,沒成想下面過來了馬車,他一眼就看出來,那是府裏出去的。

是了,今日衛錦應該去了那邊。

眼看那馬車在樓下停下,衛錦從裏面鑽出來,衛起便回頭看陳橫,道:“你可以走了,去探聽探聽後頭是個什麽樣的情況。如今宋儀……可以死,可不能出事。”

跟個不靠譜的女人合作,總是會出這樣的問題。

他不用說,陳橫都知道,這個“可以死,可不能出事”到底是什麽意思。

眼見着衛錦就要上來,陳橫一躬身,從另一頭先退了下去。

他前腳剛走沒一會兒,衛錦就從前面上來了,步履輕松,神情也挺輕快,見了衛起,她不由得微微一笑:“兄長。”

“怎麽來了?”

衛起随口一問,也坐下了。

衛錦随便一掃,便知道這裏應該坐過另一個人。

不過她倒不好奇這裏坐的到底是誰,畢竟衛起的事情實在是太過神秘,到現在她都不怎麽清楚,衛起在朝中是個什麽情況。

作為衛起的妹妹,受盡寵愛的郡主,衛錦原也不需要想那麽多。

她嬌嗔道:“我就是在下面看見了兄長身邊的人,這才上來的。你可還不知道吧,今兒宋五姑娘是嫁不成了。”

眼皮微微一跳,衛起擡眼看她。

“宋五姑娘這事我倒是聽說,怎看着,你不為她着急?”

“……不,這倒不是。”衛錦心中陡然一凜,她這才發現自己有些得意忘形,頓時不敢再這樣放肆,垂首嘆息,才道,“我只是沒想到,宋五姑娘竟是……竟是這樣一個人,兄長,你可聽說了吧?”

方才衛起說他知道,卻不知是知道多少了。

不過怎麽說都不要緊,反正衛錦料定衛起對宋儀沒有半分的好感,現在知道宋儀倒黴,衛起不說拍手高興,至少也該是無動于衷吧?

事實上,衛起還真這樣表現給人看。

他本就是喜怒不形于色,且少有被人猜中心思的人。除卻陳橫這等聰明絕頂之輩,已經少有人能窺破衛起本心。

由是,聽了衛錦這話,衛起只是淡淡掃了她一眼,道:“宋儀此等人,死不足惜。”

聽得此言,衛錦這才笑了起來。

她也不再多說,只在心裏盤算着宋儀倒黴的日子。

今日的事情鬧得這樣大,是誰也沒想到的。

那周兼才是個真正的狠角色,怕是他說話的時候,已經完全忘記旁邊還有彭林了。

彭林原本就是周宋兩人案子的主審,中間很多事情都是從他手裏過去的。現在在拜堂那時聽說了宋儀做過的事情,若是他裝作不知道,怕是……

一彎唇,衛錦心裏無比痛快。

這一回,真是要斬草除根了,等待着宋儀的,不過是萬劫不複。

衛錦所料,的确不錯。

現在的彭林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府上,可卻坐卧難安。

他看得出,周兼對宋儀雖是決絕,可心裏并非無情。怕是他插手這件事,秉公處理,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調查清楚,宋儀怕是最終會身陷囹圄,而周兼會不會後悔亦是個未知數。若是他不插手,作為剛直不阿的禦史彭林,他實在是良心難安。

書房裏,彭林已經來來回回走了很久。

望着外頭漸漸沉下來的暮色,彭林着實嘆了好幾口氣。

“咚咚咚……”敲門聲起。

“誰呀?”彭林難得有些不耐煩,“老爺我正在想事兒,別來打擾!”

“老爺,是妾身。”

外頭說話的乃是彭夫人。

彭林一聽,趕忙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去拉開門,嘆氣道:“是夫人啊,我這是急糊塗了,可莫怪啊。”

“周宋兩家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何至于鬧到這般田地?”

彭夫人現在還記得,當初小楊氏帶着宋儀來的時候,那姑娘當真是天人之姿,配周兼真是再好不過,怎麽現在反而……

“也是沒辦法……”彭林嘆氣,将事情的原委解釋了一番,才續道,“留非那邊倒是不要緊了,畢竟已經沒有回頭路,他若是真接納了宋五姑娘入門便是大大的不孝。可我呢……”

“老爺,你可是真糊塗了!”

彭夫人怎麽也沒想到,彭林竟然是在為這件事糾結。

她雖是惋惜宋儀,可更知道自己丈夫的前程要緊:“老爺您想想,這件事不是您辦的嗎?若是這背後另有他人是黑手,您豈不可能冤枉了下面人?真相不曾大白,又如何對得起您的名聲?再說了,衆目睽睽之下看着,您哪裏推脫得過去?”

彭林一聽,這才回過神來。

他連連跺腳,嘆氣:“都是我昏了頭了。可此事着實是……唉,怎麽偏偏就遇到這樣的事情呢?”

怎麽說,周兼也是他賞識的人,而宋儀與周兼真是再般配不過的。

他一下想起了之前衛錦說的話,忽然對彭夫人道:“這世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可聽說過昭華郡主與宋五姑娘交好之事吧?沒想到,今日在宴席之後,她竟然言語主動提點我,明着是要我查清此事,還宋儀清白,暗地裏分明是要借我的手殺了宋儀啊!”

混跡在官場那麽多年,彭林怎麽可能聽不出昭華郡主的意思?

他本就是老奸巨猾的狐貍,不至于輕易被一個小女娃蒙騙。

更何況,善心還是惡意,其實很明顯。

只是尋常時候,彭林忙着官場上的事情還來不及,從來不搭理這些個小孩子之間的細小恩怨罷了。

彭夫人一聽,也是點了點頭,道:“日久見人心,患難見真情。不說那宋五姑娘是不是罪有應得,至少昭華郡主是沒懷好意就是了。你只管做你的,無愧于心也就是了。”

“是了,無愧于心便是。”

至于是不是發生什麽別的,那就不是彭林能管的了。

他拉着彭夫人的手,只笑得眼角起了笑紋,道:“夫人真真是我的賢內助啊……”

只在這一會兒,彭林便已經決定好了。

雖說是在人家原本的拜堂之日上門不好,可畢竟是公事公辦,這樣大的事情不能平白放過了。

彭林跟夫人把話說完了,便立刻差了下人,通知衙門,叫人跟着他一起去了宋府。

今夜的宋府,注定不平靜。

宋儀拜堂時那一件事鬧了個沸沸揚揚滿城皆知不說,連婚事都吃了,府裏上上下下都在議論,可又覺得宋儀實在可憐,不管有什麽話,都不敢當着她的面兒說。

小楊氏也是唉聲嘆氣,可在宋元啓那邊卻是臉色鐵青。

他忍了又忍,終于還是叫人去把宋儀叫到書房來,要當面問個清楚。

當初在濟南牢中的時候,宋元啓便有詢問宋儀的時候。

只是那個時候,宋元啓發現宋儀根本什麽也不知道,反而為自己懷疑自己女兒的事情而羞愧。但是如今又怎麽解釋?

一想起來,宋元啓只覺得怒火中燒。

他非要找宋儀問個清楚不可。

丫鬟們已經去叫人,可還沒把人請來,外頭就有人進來報:“老爺,彭大人帶着人來了!”

彭大人?

彭林?!

宋元啓悚然一驚,幾乎是瞬間就猜到了他的來意,然而這個時候反應已經遲了。

通報不過是為了禮數,而彭林是為了公事而來,阻攔也是無用。

宋儀被丫鬟請來書房的時候,正好撞上了彭林。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愣住了。

彭林也沒想到這樣巧,這時候看宋儀,卻又與拜堂時候不一樣了。

暖黃燈火之下,這一位宋五姑娘臉上有着奇異的蒼白。

一身大紅嫁衣已經換下,滿頭繁重珠翠也已經卸去,脂粉氣連帶着那種女兒家的羞澀也從她臉上消失幹淨,眼底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靜。

宋儀見了彭林,卻沒有什麽驚訝,反而平靜至極。

仿佛,她早就料到了一般。

身上穿的實在是素淨,若非白日才看見她穿着大紅嫁衣的豔麗模樣,誰也不會認為此刻的宋儀與白日的宋儀乃是一人。

還沒等彭林開口,宋儀便已經淡淡搶先:“彭大人是來帶小女子去審問的吧?”

彭林一怔,而後點了點頭,沉聲道:“宋五姑娘知道便好,原本此案便是本官負責,若宋五姑娘才是背後做手腳之人,此案便……”

“我清楚,現在就走吧。”宋儀說得輕描淡寫,“只是并非我做過的事情,我絕不承認。”

縱使所有人都以為是她,可她相信,老天爺是長眼的。

她宋儀,冤枉!

彭林不明白宋儀哪裏來的這樣的篤定,如今也不想知道。

宋儀的識趣,叫他內心複雜,更想起周兼的事情來,只能長嘆一聲,道:“那只好委屈宋五姑娘了。”

一擺手,便有不少人圍了上來,似乎生怕宋儀逃跑。

宋儀倒是不懼怕,跟着人就走了出去。

星月高懸,此夜無聲。

宋儀跟着人離開宋府的時候,便聽見背後壓抑的哭聲,她不知道是誰在哭,也不知道這是為了誰哭。

她只知道,她不想哭。

多好的晚上?

若她不死,這一輩子都會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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