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荒郊

“啓程!”

馬車外,慶王一聲令下,率先打馬前行,“駕!”

“駕!”瑞王的兩名侍衛充當車夫,趕車尾随慶王一行。

天剛亮,雪停了,車輪辘辘,馬車漸行漸快。

車內靜悄悄,瑞王端坐于主位,踩着銅腳爐,披着茶色大氅,白皙而薄的眼皮垂着,長睫毛不時輕掃,沉默不語。

他的長相本就極出衆,褪去病容後,愈發俊美,五官簡直像是用工筆精心描繪而成,多一筆嫌濃,少一筆嫌淡,矜貴清冷,恍若畫中谪仙。

宋慎以大夫的身份同行,靠窗而坐,收回悄悄打量的餘光,拎起醫箱,打開,熟練整理一番。

瑞王聽見了“窸窸窣窣”的動靜,循聲擡頭。

宋慎扭頭,四目對視,沒話找話地問:“王公公怎麽沒跟着來?”

“他着了涼,病了。”

“哦。”宋慎點點頭,又明知故問:“怎麽一個小厮也沒帶?”

“去沅水山莊,算是悄悄探監,不宜張揚,三哥囑咐輕車簡從。我就帶了兩個人。”

骨肉相殘,至悲至痛。

即将見到殺害胞妹的兇手,瑞王心情沉重,淡淡道:“我父皇雖然沒明令禁止,但一直反對我和老八見面,他只想粉飾太平。這一趟,如果被父皇知曉,我将連累三哥,免不了挨罵,甚至挨罰。”

宋慎寬慰道:“別擔心,慶王敢允許,想必有善後之策。”

馬車前行時不斷搖晃,門是木門,窗卻是氈簾,被風刮動,頻頻掀起,凜冽北風趁隙鑽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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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慎見狀,挪了挪椅子,用背部壓住氈簾,低聲問:“冷不冷?”

馬車不大,如此一挪,兩人接近不少,再近幾寸,膝蓋便相貼了。

瑞王搖搖頭,下巴以下裹在厚絨大氅裏,畏寒。他位于下風處,再度聞到了陌生的陽剛氣息,呼吸霎時一窒,內心浮起一絲異樣感,似乎怎麽呼吸都不舒服了。

其實,宋慎也不太自在,暗暗掩飾着,一想起那天的事,就有些靜不下心。他掃視車內一圈,探身拿起個手爐,揭開看了看,塞給對方,“差點兒忘了,下人準備了手爐,拿着,暖暖手!”

瑞王接過,指尖相觸時,涼得宋慎皺眉,下意識把窗簾壓得更牢了,一絲寒風也鑽不進來,叮囑道:“路遠,馬車慢,估計最快也得傍晚到,累了不妨睡一覺,到了地方我會叫你。”

“嗯。”瑞王後仰,靠着軟墊閉上眼睛,強壓下不自在感,沉思該如何面對八皇子,良久,困乏入睡。

一行人清晨啓程,輕車簡從出城,馬不停蹄,颠簸至傍晚,才抵達沅水山莊。

“殿下?”

“醒醒,到了。”

宋慎喚了幾聲,“殿下?瑞王殿下?”

瑞王呼吸平穩,一動不動,今天起得太早,趕路又颠簸得累,連睡了兩覺也沒緩過來。

車外衆人已下馬,慶王的命令飄進窗:“叫管事的準備準備,我和瑞王馬上到。”

冬季陰天,傍晚時分,車內一片昏暗。

宋慎提着一個小燈籠,耐性十足,“快醒醒,沅水山莊到了。”

“殿下?”

“趙澤琛?”宋慎凝視沉睡的人,薄唇不禁彎起。

“趙難纏,趙澤琛?”

瑞王半坐半躺,慢慢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皺了皺眉,毫無氣勢地說:“放肆,你居然又直呼本王名諱?”

“連叫了幾聲‘殿下’沒反應,一叫‘趙澤琛’你就醒了,怪誰?”

“你——”

瑞王語塞,困倦且無奈,“罷了,你犯不敬之罪,已不是一次兩次,改天有空再一并清算。”

“算賬啊?殿下寬宏大量,就不能寬容寬容?”

“哼。”

宋慎左手提着燈籠,右手攙扶對方,“坐好,醒醒盹兒,到地方了。”

瑞王乍清醒,被燈籠光刺得別開臉,“天黑了?”他動了動,發覺不對勁,低頭一看:自己的檀色大氅外,不知何時多了一件黑色披風,溫暖厚實;并且,手爐腳爐添了新炭,一直燃着,難怪睡夢中絲毫不覺得冷。

“天黑了。陰沉沉的,起風了,十有八/九要變天。”

瑞王撥了撥不屬于自己的披風,燈籠光下,臉龐玉白,俊逸無俦,“你不冷嗎?”

宋慎身強體壯,爽朗答:“不冷!”

這時,慶王在車外敲了敲廂壁,“四弟?”

“我馬上下去!”

瑞王打起精神,侍衛拉開車門,合力攙他下車,改乘軟轎,沿着曲折長階登上矮山,前往建于高處的沅水山莊。

宋慎曾來過幾次,熟門熟路,拎着醫箱大步如飛,一行人逆着風,逐漸走遠,消失在暮色中。

此時此刻·遠處樹林

“沒錯,是他們!”

“看,慶王和瑞王上去了。”

一隊白衣蒙面刺客,趴在雪窩中,埋伏已久,頭領耳語吩咐:“天快黑了,他們必定夜宿沅水山莊,盯緊了,等他們回城時,半道找機會動手。”

“是!”

同夥擦拭着雪亮鋒利的腰刀,慶幸道:“他們只帶了十來個侍衛,肯定不是咱們的對手。”

“皇子的貼身侍衛武功高強,咱們雖然人多,但不可輕敵大意。”頭領提醒道:“主子的脾氣,大家應該了解,這件差事要是辦砸了,統統腦袋搬家!”

“咱們籌劃倆月,章程改了又改,不信取不了獵物性命!”

一名刺客嘀咕:“那個年輕大夫,又跟着來了。”

“算他倒黴呗。既然開了殺戒,多殺一個,少殺一個,沒甚區別。”

……

他們商議半晌,留下三人負責盯梢,悄悄撤離樹林,埋伏在深山,等待下手時機。

另一處

慶王領頭,率領十餘人踏進沅水山莊大門,衆管事殷勤相迎。

瑞王初次來,站定觀察四周:荒郊野外,人跡罕至,偌大的山莊,入夜後燈籠光星星點點,十分冷清。

宋慎打量對方,“撐得住嗎?”

變天了,北風越刮越猛,滴水成冰,瑞王被凍得唇色泛白,“還行。走吧。”

“八皇子現在不知清醒不清醒,他神智失常的時候,舉止荒誕,胡言亂語。”門檻在前,宋慎順手攙扶一把,“你們見一面,談完趕緊離開,誰也沒法跟一個瘋子理論。”

瑞王長嘆息,內心五味雜陳,跟随慶王踏進一間幽禁室,躊躇回頭,“你不進來?”

“我就不進去了,以免打擾三位皇子談話。”宋慎把醫箱放在門口,踱向長廊,“我在這兒,随時候命。”

“好。”

于是,慶王和瑞王并肩進屋,門窗緊閉,初時并無動靜,但僅一刻鐘後,便傳出激烈争執聲:

瑞王激動怒斥:“骨肉相殘,你簡直喪心病狂!”

“她該死。”八皇子嗓音沙啞,陰恻恻,嫉妒與怨憤沖天,“皇姐仗着父皇寵愛,蠻橫霸道,盛氣淩人,一向瞧不起我們,鄙夷奚落我便罷了,她還嘲諷我娘,欺負我妹妹,死有餘辜!”

瑞王呼吸急促,“宜琳确實有錯,但罪不至死,你、你如何忍心,竟下那般毒手?殘忍虐/殺姐姐,手段令人發指。”

“不止她,你也該死!病秧子,不知糟蹋了多少藥材,廢物,你還有臉活着?”

瑞王斯文,不擅争辯,冷冷答:“你虐/殺親人都有臉活着,我堂堂正正,當然有臉活下去。”

“嘁,你個廢物。”

争執聲弱了下去。

不久,八皇子愉快大笑,“哈哈哈,四哥,瞧你氣得,嘴唇發紫了,你既心疼你妹妹,為何不幹脆陪同下黃泉?立刻咽氣,興許能追上她。”

瑞王先是臉色鐵青,繼而臉色蒼白,氣得說不出話。

“住口!”慶王嚴厲訓責:“八弟,你心狠手辣,罪無可赦,至今不見絲毫後悔之意,太令人失望!”

八皇子憤懑委屈,“三哥,你忒偏心,寧願幫廢物藥罐子,也不願幫我,明明我才是最可憐的。”

“殺人兇手,也值得可憐?”瑞王橫眉立目,怒火中燒,“宜琳突遭橫禍,死不瞑目,才叫可憐!”

……

宋慎耳力過人,即使主動走遠回避,也聽了個大概,眉頭緊皺,擔心瑞王受激發病。

不久,房門忽然被拉開,慶王略揚聲,“趕緊進來救人!”

宋慎一驚,拎起醫箱疾步入內,定睛一看:

八皇子被鐵鏈拴在榻上,腦門額頭幾處淤青紅腫,形銷骨立,顴骨高聳,眼窩深凹,天生眉壓眼,陰郁斜睨,怨毒質問:“四哥,你和你妹妹一樣該死,一個病秧子,卻霸占父皇許多寵愛,你獲封親王,何德何能呀?”

瑞王強自鎮定,唇色微紫,咬牙問:“當年,投毒案,是不是你主使的?”

“是啊。唉,可惜,功虧一篑,沒能毒死你。”

瑞王心寒齒冷,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兄弟一場,我究竟哪兒得罪你了?”

“你不配。”八皇子啃咬鐵鏈,咬得滿嘴血,舔舔唇,一一吞咽下肚,語無倫次,“你不配得父皇寵愛,僅憑文采和孝順,就能封親王了?可笑。為什麽不封我?我也不差。”

慶王見八弟自殘喝血,忙搶奪鐵鏈,“難道所有比你強、比你過得好的人都該死?心胸如此狹隘,無論生在誰家,皆是禍害!”

“該死,你們本就該死。”

八皇子青筋凸起,暴起掙紮,鐵鏈刺耳銳響,臉龐猙獰扭曲,聲嘶力竭地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我要見父皇,父皇!”

宋慎無暇理睬瘋子,快步靠近,聽瑞王一字一句道:“休想,今生今世,父皇再也不會見你。”

慶王嘆了口氣,催促道:“沒法談,你立刻送瑞王去休息。”

“八皇子怎麽辦?”

“本王會處理。”

宋慎點點頭,不顧瑞王反抗,迅速把人帶走了,一路攙至後院客房。

狂風大雪,滴水成冰。

“慢着,松手,我還有幾句話沒問完!”

“急什麽?八皇子又跑不了,改天再問。你得歇會兒。”

“我今天咳、咳咳必須問個清楚——”

“不行。”宋慎強硬駁回,侍衛推開門,他把激動的病人架進屋,往榻上一摁,“冷靜!”

瑞王臉色煞白,既悲且憤,眼裏隐隐含淚,不願被圍觀,面無表情,顫聲說:“下去,都下去。”

“這……”侍衛面面相觑,宋慎使了個眼神,他們猶豫離開,“是。”

轉眼,屋裏只剩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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