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刺客 (1)

“殿下,消消氣, 八皇子瘋瘋癫癫, 不值得你動怒, 動怒傷身。”

瑞王胸悶氣促,一時間難以克制憤怒,疑惑問:“原本好端端的一個人,為什麽突然瘋了?說瘋就瘋?”

“怎麽?”宋慎打開醫箱, 扭頭, 挑眉反問:“您是懷疑宋某的醫術嗎?懷疑誤診?”

瑞王白着臉,搖了搖頭,“不, 不是,我沒懷疑你。你的醫術,我信得過。”

“不止我,太醫院的診斷也一樣, 一致認為八皇子得了失心瘋,無法治愈。”宋慎從醫箱內取出一根纖細安神香, 僅三寸長, 湊近燭臺,點燃了,返回床榻。

瑞王激忿填膺,呼吸困難,坦言道:“我不是懷疑大夫們,而是懷疑澤寧。他犯下虐/殺姐姐的大錯, 案發敗露後,畏懼罪責,不無選擇裝瘋以逃避懲罰的可能。”

“其實,聖上和慶王一開始也懷疑八皇子裝瘋賣傻。”

宋慎搬了個圓凳放在榻前,落座,左手拈着安神香,淡淡煙霧袅袅缭繞,透露道:“為了查清楚,宮裏想方設法,命令幾名大夫聯手,密切觀察三個月,才斷定八皇子是真瘋,而非裝瘋。”

胞妹被異母弟弟殘忍殺害,痛失至親,兄長永遠無法釋懷。

瑞王輕微發病,心口悶疼得難受,嗓音顫抖,“我不明白,我至今想不明白!”

“雖然不是一母同胞,但畢竟是姐弟,即使、即使不是姐弟,哪怕是一個有錯的宮女,也不能動私刑虐/殺!他親手,居然是親手毒打姐姐?你說,他、他當時怎麽下得去手?”

宋慎右掌揮了揮,把安神香煙霧揮向榻內,正色答:“瘋子發起瘋來喪失理智,泯滅人性,無論姐姐或宮女,對瘋子而言,沒區別,只是一個可供撒氣的‘東西’。”

“‘東西’?”

“沒錯。你剛才也看見了,八皇子瘋病發作時,啃自己的手指、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自殘時,他感覺不到疼痛,只顧撒氣。”

瑞王咬着牙,深吸口氣,吸入一縷安神香,清冽淡香直透入肺腑,令其混亂如麻的思緒慢慢安定。

“弟弟把姐姐殺了,骨肉相殘,手段狠毒駭人聽聞,難怪殿下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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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慎拈着安神香,俊朗不羁的江湖浪子難得正經,寬慰道:“事已至此,想開些吧,想不開就是折磨自己,八皇子嫉恨聖上偏疼你,巴不得你死,你若能長命百歲,八皇子估計得嫉妒死。反之,你要是病倒,就是‘親者痛仇者快’了。”

“長命百歲?我從未奢望過。但願能死在父皇母妃之後,避免白發人送黑發人,便心滿意足了。”

宋慎不高興了,“殿下說這種話,分明又在懷疑我的醫術!”

瑞王回神,盯着安神香的袅袅煙霧,輕聲說:“宋大夫的醫術,有目共睹,令人佩服。但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我病了不是一年兩年,幾度病危,早已不忌諱談死亡。”

“但我忌諱啊!”宋慎皺眉。

瑞王被噎了一下,沉痛悲憤感奇異消散了些,“既然大夫忌諱,那、那就不說這個。”

宋慎滿意颔首,摸了摸床褥,催促道:“天寒地凍,幸虧有暖炕,趕緊把披風脫了,躺下歇着,當心着涼。”

在安神香的安撫下,瑞王逐漸恢複冷靜,從激動憤怒變為木然沉默,心不在焉地脫披風,手指凍得發僵,半晌解不開帶子。

啧,笨手笨腳!

宋慎見狀,伸手幫了一把,先解開披風,然後解下頭冠,擱在旁邊桌上,感慨暗忖:金尊玉貴,養尊處優,離了下人的伺候,皇子恐怕不知道該怎麽過日子。

當他轉身返回時,瑞王正忍着胸悶氣促不适感,彎腰脫靴子。

宋慎一則懷醫者之心,二則……面對此病人時,總是忍不住多予關切。

他不假思索,剛準備搭把手,卻被瑞王拒絕了。

“不必。你又不是下人。”瑞王慢騰騰脫掉長靴,随後脫了外袍,躺下休息。在皇子看來,伺候衣服鞋襪是奴婢的活兒,不該随意使喚大夫。

“這有何妨!”

宋慎重新落座時,安神香已燃了一半。

“什麽香?難得的清冽,沁人心脾。”

“我師門傳下來的,安神香,用料溫和。”宋慎彈了彈香灰,“可舒服些了?”

瑞王颔首,“清醒多了。方才,怒火中燒,腦子裏‘嗡嗡~’響,險些對阿寧動了手。”

“君子動口不動手。殿下是君子,假如因為八皇子自毀斯文,忒不值得。”

瑞王一聲長嘆,極度心寒,失望透頂,“你有所不知。阿寧從小乖巧懂事,有些腼腆,兄弟中,他與我和三哥較熟絡,經常‘四哥長’、‘四哥短’地跟随,親親熱熱,十分融洽,從未發生過口角。我因為患病,沒有精力争權奪勢,常年靜養,平日深居簡出,自認沒得罪過哪個兄弟。萬萬沒想到,八弟竟然恨我入骨,恨得雇兇投/毒,早欲置我于死地。”

“原來,他的親熱勁兒,全是裝的,照他的說法是‘忍辱負重’。從前腼腆溫順,‘四哥長’、‘四哥短’,現在冷嘲熱諷,一口一個‘廢物藥罐子’,簡直判若兩人。”

瑞王憋得難受,心裏堵得慌,忍不住一股腦兒傾訴,木然告知:“他認為,病秧子不配得父親關愛,更不配封親王,怪我活着與他争寵。”

“甚至,逢年過節與生辰,我給他送禮物,均被惡意曲解:禮輕是瞧不起人,禮重是諷刺他拮據……蒼天在上,日月可鑒,那些禮物,有些是我的得意字畫,有些是宮中慣例,絕無一樣是存心諷刺。”

宋慎批評道:“瘋言瘋語,荒謬歪理!”他淡淡分析:

“八皇子的娘親是宮女出身,無權無勢,他卻極度渴望權勢,敏感多疑,嫉妒兄弟們有外祖家族相助,歪心思動久了,渴求而不得,人逐漸變得不正常了。”

“八弟雖然瘋了,但有句話,卻是實話。論才幹,确實輪不到我當親王。”

瑞王竭力冷靜,疲憊說:“你是聰明人,應該看得懂:太子未定,儲位空懸,大皇子是庶長,二皇子是嫡長,争儲不休,聖上旁觀多年,忽然以嘉賞戰功為由,封三皇子為‘慶王’,令兩虎相争變成兄長聯手打壓三弟。兩年後,萬壽節朝宴,聖上誇我‘至孝至淳’,當場授爵,封我為‘瑞王’。”

“三哥戰功卓著,威名遠揚,當‘慶王’實至名歸;我當‘瑞王’,卻單是父皇出于制衡的考慮。論政績功勞,我遠遠比不上大哥和二哥,幸而他們不屑對付病秧子,只有八弟,暗中恨我至深。”

“殿下此言差矣!”

宋慎侃侃而談,“九個皇子,除了庶長、嫡長和慶王,還有六個,聖上為什麽選擇了你?歷朝歷代,能坐穩龍椅的人,豈有糊塗的?聖上必定經過深思熟慮,才挑中了你,因為你有過人之處!八皇子才幹平平,光會眼紅嫉妒,他要是也當了親王,皇帝會被人罵昏君的。”

“口無遮攔,妄議聖上,大不敬。”瑞王搖搖頭,“虧你姓名裏有個‘慎’字。”

“慚愧,名不副實。”宋慎大大咧咧,“家師取的,他希望徒弟‘細致謹慎端方’,我卻做不到,家師失望之餘,給我取了個小名。”

“小名?叫什麽”

“潑猴兒。”

瑞王一怔,啞然失笑。

“名副其實吧?”

瑞王拉了拉被子,“你師父真會取名。”

“這是秘密,你得守口如瓶,我不想被人笑話。”

“放心吧。”

少頃,安神香燃盡,瑞王徹底平靜了。

宋慎始終掌控局面,一邊號脈,一邊端詳病人氣色,寬慰道:“殿下至孝至淳,又才華橫溢,聖上賜爵,既是為了制衡,也是慈愛欣賞之意,你高興領着便是,切莫妄自菲薄。”

“你沒偷沒搶,所擁有的一切,俱是應得的!”

“多謝。”瑞王目光清澈,不知不覺中,已把對方當成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與你暢談一場,松快不少。”

“謝什麽?此乃醫者分內職責。行了,別勞神了,歇着,等藥煎好我再叫你。”

瑞王平躺,依言閉上眼睛,被安神香催得昏昏欲睡,意志松懈,喟然嘆息:“太出乎意料了,一個人,竟能把心思隐藏得那麽深?我母妃也無法理解,至今不太相信宜琳是被八弟所殺,她總懷疑真兇另有其人。”

“骨肉相殘,任誰也難以理解。”宋慎彎腰,替對方掖了掖被子,“橫豎想不通,先別想了。睡吧。”

他彎腰時,玄色袍袖垂掃,拂過瑞王臉龐,剎那間,清冽安神香與陽剛氣息撲面籠罩。

這一次,瑞王并未感覺不自在,反而倍感安寧,閉目片刻便淺淺入眠。

宋慎坐在榻前,目光深邃,靜靜注視,憐憫想:

可憐。

生在皇家,身為皇子,頭腦聰明,品貌非凡,外家頗有實力,卻不幸天生患病,喪失了争儲資格。

甚至,在八皇子那類人眼裏,你連活着呼吸都是錯。

真可憐。

半晌,他起身,輕手輕腳地離開。

不料,剛拉開門,慶王便近在眼前。

“殿下?”宋慎定定神,“八皇子怎麽樣了?”

“治了傷,清醒後,又開始發呆。”慶王面有疲色,“瑞王如何?”

“冷靜後睡着了,待會兒得服藥。”

慶王進屋探望,并吩咐左右:“好生伺候,不得有誤。”

“是!”

夜色如墨,北風呼嘯。

宋慎在斜對面的廂房,仔細過濾藥汁,慶王尋來,叮囑道:“變天了,騎馬不便,趕車更難,風雪不知何時停止,回城之前,你千萬照顧好瑞王。”

“這是自然。”

“倘若他還想看望老八,就讓他看,看個夠。老八幾度自殘,狀況不妙,也不知……總之,不要攔着他們見面。”

宋慎颔首贊同,“殿下英明!我也是這樣想的,宜疏不宜堵,當面把話說清楚,瑞王殿下才不會疑慮重重,郁結于心。”

“唔。”慶王吩咐幾句,把瑞王交給大夫,不放心地返回了幽禁室。假如八皇子在兄長探監期間出事,他難以向宮中交代。

=========第二更=========

次日,狂風大雪,寒冷刺骨。

瑞王服藥并休息一晚,養足精神,又去了幽禁室,上午嘗試與八皇子交談,意欲審明殺人動機,結果,只得到一堆憤懑埋怨與諷刺指責。

下午,他再度出現在幽禁室,放棄了審問,沉默端坐,任由八皇子滔滔不絕地叫罵,滿腹牢騷,怨天尤人。

抵達沅水山莊的第三天,風雪終于停止。

“還去啊?”

宋慎不放心地同行,“他把你罵得體無完膚,還去幹什麽?”

“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最後一次?行!”

瑞王穩步踏進幽禁室,面對日夜被捆着的八皇子,落座,對視。

“咦?”

“三哥,你怎麽又來了?”八皇子說話含糊不清,涎水流了一下巴。幽禁室空蕩蕩,他窩在炕角,嘲弄撇嘴,自殘得遍體鱗傷,瘦得面容可怖。管事為了防止他自殘,絞盡腦汁,不僅束縛四肢,口中也塞了木片,阻止其咬舌自盡。

瑞王面無表情,“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誰?”

“四、四哥?病秧子?”八皇子歪着腦袋,咯吱咯吱啃咬木片,駝背縮脖,萎靡詭異,毫無皇子氣派,“奇怪,太醫一次次暗示你時日無多,為什麽到今天還活着?難道,你一直在裝病?”

“哼,心機夠深的,明明沒病,卻裝病,欺騙了所有人,騙得父皇關愛有加,你愧不愧?說!愧不愧?”

宋慎抱着手臂,靠着門邊的牆,無法令失心瘋病人正常談話,眼不見為淨,別開了臉。

瑞王神色淡漠,打量瘋癫落魄的異母弟弟,尖酸刻薄話聽多了,絲毫沒往心裏去,“我要回城了,最後一次來看你。”

“最後一次?”八皇子停下啃咬木片的動作,茫然重複:“最後一次?”

瑞王手一揮,屏退侍衛。

侍衛對視一番,見宋慎跨前幾步站在瑞王身邊,才敢放心退下。

“為什麽?”八皇子神智失常,轉瞬從尖酸刻薄變為傻裏傻氣,讷讷問:“你、你要去哪兒?”

“回城,回府。”

“我也要回去!”

“你犯下大錯,沒有資格回去。”說話間,瑞王從袖筒裏掏出一個小巧木盒,打開,露出三顆藥丸,正是宋慎制的。當初計劃用它報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想拖着病危之軀懲治殺妹兇手,同歸于盡。

宋慎一怔,忙盯緊了,“你居然把它帶來沅水山莊了?”

瑞王颔首,左手托着木盒,右手拈起一顆藥丸,審視八皇子問:“你還記得這個嗎?”

“什麽?好吃的?”八皇子舔舔唇,想拿,卻因四肢被束/縛而動彈不得,徒勞扭動掙紮,咬着木片含糊說:“給我,給我嘗嘗。”

“嘗嘗?”

瑞王語調平平,“這是毒/藥。三年前,你雇兇,在我的湯藥裏投毒,萬幸,我久病成醫,發覺不對勁,沒喝。不然,早已死在你的陰謀之下。”

“投毒?”八皇子茫然的眼神慢慢凝聚,飽含遺憾,怨憤道:“你該死!該死的人,為什麽還活着?真礙眼。”頓了頓,他腦子一迷糊,又好奇問:“四哥,你拿着什麽東西?是不是好吃的?給我嘗嘗嘛。”

瑞王肅穆拈着藥丸,“除非天定壽數已盡,否則,我會一直活下去。而你,将被幽禁終身。”

“給我!給我嘗嘗!”八皇子眼神陰郁,惡狠狠嚷:“你不給,我總有辦法弄來,哼,到時,保證叫你後悔小看我!欺負我!”

瑞王平靜表示:“我從未小看你,根本就沒看清過你。”

荒郊野嶺,幽禁之所簡陋,管事唯恐凍着前來探監的權貴,安排大炭盆取暖。

瑞王手一松,“啪嗒~”一聲,第一顆藥丸落入炭盆,“滋滋~”輕響後,竄出一股焦苦藥味,化為灰燼,消失了。

“殿下——”宋慎挑眉,暗忖:看來,你放棄了報仇。

“哎?”八皇子雙目圓睜,繼而瘋狂掙紮,生氣質問:“找死!我想要的東西,你竟敢不給?等着,你給我等着,早晚有一天,你會後悔的,你憑什麽瞧不起我?憑什麽?”

瑞王拈起第二顆藥丸,手一松,又燒毀了,“你心胸狹隘,冷血狠毒,自卑且自負,凡事一不順心便怨天尤人,我當然瞧不起你。”

“呵,病秧子憑什麽瞧不起我?”八皇子臉紅脖子粗,忿忿鄙夷,涎水打濕衣襟,“你個廢物,也敢欺負我?等着,你會後悔的!所有欺負過我的人,都不得好死,我饒不了你們。”

“你們都對不起我!”

瑞王漠然,燒毀第三顆藥丸後,把木盒也扔進了炭盆,拍了拍手,站起,俯視變得全然陌生的異母弟弟,一字一句道:

“趙澤寧,你真是個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

“你投生成皇子,辱沒了‘趙’姓,既是宜琳的不幸,也是皇室的不幸。”

語畢,瑞王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幽禁室。

宋慎瞥了一眼癫狂叫罵的八皇子,無奈喚守衛入內,繼續看管。

夕陽西下,山中起了朔風,寒冬季節,滴水成冰。

瑞王站在高處,出神遙望天際,不發一語。

侍衛在旁候命,不敢吭聲打擾。宋慎卻若無其事,靠近問:“殿下是在賞雪?還是觀賞夕陽?”

“眼下哪兒有閑情逸致?”

瑞王異常嚴肅,“趙澤寧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其實,跟死了似乎沒多大區別。”

“本來就是!”

宋慎背着手,踢了踢新鋪的蓬松積雪,“八皇子現在已經不大能分清‘三哥’、‘四哥’,慢慢的,他會徹底瘋癫,連親娘都不認得,行屍走肉,與死亡無異。”

瑞王不自知地模仿,也背着手,輕踢積雪,沉默許久,嘆道:“既然如此,我……算了,就讓他被幽禁于此處,用餘生贖罪罷。”

“待了三天,本王想回去了。”

“行吶,我也想回去了,此處無美酒,怪無趣的。”

你郁郁憤恨許久,終于想開了!

宋慎一高興,便起了玩心,一腳踢得積雪飛揚,濺了瑞王半身,愉快說:“如果明天天氣好,咱們就啓程,今後最好再也別來這個沒有美酒的鬼地方。”

“放肆!”瑞王吓一跳,連連後退,拍了拍袍擺的雪,回神便還擊。然而,踢起的雪花被宋慎輕易避開了。

“哈哈哈~”宋慎控制力道,換個方向又一腳,蓬松雪花飄灑,瑞王無處躲,拍了拍衣服上的雪,扭頭看着侍衛:

“你們竟袖手旁觀?還不趕緊、趕緊拿下他?”

拿下?武功不如人,怎麽拿?

侍衛頭領機靈,深知主子并未動怒,應了個“是”,蹲下捏了個雪球,朝宋慎一扔,招呼同伴:“弟兄們,上!拿下宋大夫!”

其餘侍衛會意,摩拳擦掌,一擁而上!

轉眼,空地上雪球亂飛,雪花四濺,一群男人追逐對陣。

宋慎被圍攻,身形靈活,游刃有餘地避開攻擊,不時撂倒對手,朗聲說:“以多欺少,勝之不武。”

“嘿,宋大夫武藝高強,卻與我們斯斯文文的殿下動手,更是勝之不武!看招!”相熟的侍衛一撲,卻撲了個空,狼狽栽進雪堆。

瑞王在旁觀戰,搖了搖頭,“多對一都贏不了,技不如人,你們該多向宋大夫請教才是,幹脆拜他為師。”

“別!我不随便收徒啊。”宋慎輕松擺脫追兵,掂了掂一個小雪球,作勢欲砸向瑞王的臉。

雪球襲來,瑞王脫口喊:“來人!”他本能地閉目護着眼睛,倉促後仰,差點兒摔倒時,背部被人托了一把,耳畔響起戲谑聲:

“啧,慌什麽?我怎麽舍得——”

舍得?舍得什麽?

瑞王沒聽清楚,站穩睜開眼睛時,飛奔救主的侍衛們已經追着宋慎跑遠了。

其實,不是瑞王沒聽清楚,而是宋慎打住了話頭,沒說下去。

荒野冷清,熱鬧動靜引來了慶王。

“何故喧嘩?”

瑞王扭頭,“三哥。他們幾個鬧着玩呢。”

慶王發現沉悶已久的四弟嘴角眉梢帶着笑意,暗感詫異,并未直接打聽,而是問:“奇怪,你怎麽一身雪?躺地上打滾了麽?”

瑞王低頭拍了拍衣服,“宋慎偷襲所致。”

“豈有此理。”慶王看了看不遠處的戰局,正欲開口,卻聽宋慎大聲求助:

“慶王殿下,您來得正好!瞧,快瞧瞧,瑞王指揮手下圍攻我,以多欺少,十分不公平,請您主持公道!”

慶王走了過去,威嚴道:“你偷襲瑞王在先,非親非理,還敢請本王‘主持公道’?真是好大的膽子。”他一揮手,屏退了侍衛們。

“哪裏?”宋慎一本正經,“草民只是和瑞王開了個玩笑而已。”

慶王了解自己招攬的人,話不多說,出手一擰,旋即一掀!

宋慎能接招,卻不接也不躲,任由慶王撂倒自己,懶洋洋躺在了雪地裏,“草民知錯了,殿下饒命。”

“好!”衆侍衛轟然叫好,拍掌喝彩,“殿下好身手!”

慶王不疾不徐道:“饒你一次,下不為例。”

“多謝殿下寬容!”

瑞王板着臉,卻語帶笑意,“你仗着武功高強,不把普通人放在眼裏,可有本事和慶王比一場?”

“豈敢?”

宋慎一個鯉魚打挺,站起拍了拍雪,爽朗道:“慶王殿下的武功,是征戰沙場刀光劍影裏歷練出來的,宋某甘拜下風,不敢挑戰,以免丢人現眼。”

“哼,怕了?總有人治得了你!”語畢,瑞王轉身離開,步伐略急,腦海裏莫名盤旋着方才那句戲谑“我怎麽舍得”——三哥應該多摔你幾下,叫你在雪地裏清醒清醒!

宋慎目送,待對方走遠,透露道:“剛才在幽禁室,他當着八皇子的面,把那盒假毒藥扔進炭盆,全燒了。”

“燒了?”

慶王意外之餘,由衷松了口氣,“好,燒得好!四弟如此選擇,既免除再度發生骨肉相殘慘案,也省得本王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唉,當初奉旨調查大公主被殺案時,就夠艱難的了,倘若再來一案,莫說長輩,連本王也受不了。”

宋慎道:“您不顧聖上不贊成,允許瑞王探監,已經盡心盡力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家務賬,算不清,皇室注重臉面,更是沒法認真。”他話鋒一轉,卻低聲說:

“但,草民鬥膽說幾句實話:此案的處理,對大公主不公,讓惠妃母子受了屈,瑞王既怕您為難,又是顧全大局,主動燒毀毒藥,他心裏肯定難受,非常不利于病情的恢複。”

慶王嘆了口氣,心情複雜,“四弟深明大義,聖上定然欣慰,今後應該會有補償之舉。至于他的病,你務必多用心,辦得好的話,本王重重有賞。”

宋慎并不在乎賞賜,笑着答應了,又告知:“瑞王說,他想回家了。”

“這個簡單!”慶王一口答應,“看明日天氣吧,如果風雪不大,就早些啓程,早些回去處理堆積的公務。”

“好!”

===========第三更=============

翌日,風停雪止,天氣晴朗。

瑞王解開了心結,昨晚睡得踏實,精神不錯,跨出沅水山莊大門時,于人群中一眼看見了宋慎。

宋慎披着玄色披風,高大挺拔,英氣勃勃,伸出右手相迎,“殿下,請上轎。”

瑞王這次沒拒絕,借了一把力,乘轎,沿着曲折長階下了矮山。待到了山腳路口,改為乘車,他本以為大夫仍會同車,誰知,那道熟悉嗓音卻在車窗外響起:

“手爐在角落幾上,看見了嗎?”

瑞王依言望向角落,探身拿起手爐,“看見了。”

“困了睡會兒,有事随時叫我。”宋慎交代完,馬鞭一甩,“噼啪~”脆響,“啓程,回去了!”

瑞王欲言又止,馬車搖晃前行。

來時,宋慎坐在窗旁,或逗趣解悶,或添衣添炭;回時,瑞王獨坐,颠簸中,不免感覺悶。

趕路小半時辰後,窗簾忽然被挑開,光線一變。

閉目養神的瑞王睜開眼睛,看見騎馬的宋慎彎着腰。

“什麽事?”

宋慎笑眯眯,“車裏一直沒動靜,我以為你睡着了。”

“我不困。”

“哦。”宋慎直起腰,繼續趕路。

良久,晌午用完幹糧時,窗簾再度被人挑開。

瑞王攏了攏披風,“我還是不困。”

“咳,挺好,免得我還得考慮要不要叫醒你。”

宋慎目光含笑,把窗簾全掀開,側身,馬鞭遙指西南方,“你曾說過,一直想去荥水逛逛,看,從那條路拐進去,二十裏外便是荥水竹山。”

“哦?”

瑞王一聽,從主位挪到了側位,靠窗而坐,定睛眺望,“竹山就在那兒?”

“沒錯!”宋慎按辔徐行,“冬季冰天雪地,到處白茫茫,沒什麽好看的,等開春後萬物複蘇,竹山才有風景可觀賞。”

瑞王極目遠眺,“此地離都城遠,來一趟不容易。”

“嗳,這有什麽遠的?我每年都去逛幾回,山腳有一間客棧,幹淨整潔,店家釀的酒不錯,烹的野味也鮮美,優哉游哉住上三五天,快活似神仙。”

瑞王不由得心生向往,“聽你這麽一說,我必須要去一趟了。”

“等過完冬天,适合踏青的時候,我會提醒你。”

瑞王欣然答應,“好。”

“春夏秋三季,竹山都熱鬧,文人墨客聚會,吟詩作畫,彈琴對弈,文绉绉的,有些書生嫌我愛喝酒,我嫌他們酸溜溜。”宋慎提議道:“到時,請殿下出手,震一震那些酸書生,叫他們見識見識什麽叫真風雅!”

瑞王納悶問:“你品酒,書生談論學問,雙方本可‘井水不犯河水’,為什麽互相嫌棄?”

“對方先嫌棄我!”

宋慎語調慵懶,“前年春,我事先掏了銀子,征得主人同意後,拎着一壺酒,進竹林挖筍玩兒,不料,遇見了一群附庸風雅的公子,書生打扮,先是堅持懷疑我偷筍,後來又罵我‘酒鬼’、‘煞風景’、‘魯莽武夫’等等,氣焰嚣張,特別可惡。”

瑞王皺了皺眉,“不分青紅皂白指責無辜,确實可惡。”随後,他補充:“本王相信,以你的性格,斷不會白白吃虧。”

“哪裏!”宋慎唉聲嘆氣,像模像樣地訴苦:“我當時獨自一人,勢單力薄,不敢得罪富貴人家的公子,忍氣吞聲,被罵跑了。”

事實上,完全相反。逃跑的,是挑事書生們,被宋慎及其馴養的蛇,連捉弄帶吓唬,屁滾尿流,抱頭鼠竄。

瑞王端詳對方,篤定問:“說反了吧?少糊弄本王。你連本王都敢得罪,怎會害怕書生?你絕不是‘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性格。”

“唉,唉,唉。”宋慎仰望天空,連嘆三聲,作傷心低落狀,“沒想到,殿下對宋某的誤解,竟如此之深,宋某做人真失敗。”

瑞王忍俊不禁,“行了,別裝模作樣的,了解你的人,誰會信你白白受了欺負?”

“殿下對我的誤解,委實太深了,我壓根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

窗簾掀起,話匣子一打開,便輕易關不上了,宋慎緊挨着馬車,神采奕奕,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慶王在前方聽見了,回頭時,恰瞥見四弟臉上挂着笑,想了想,随他們去了,埋頭趕路。

少頃,馬車進入一處狹窄路段,左側是高山密林,右側是陡坡。

晴天陽光下,放眼望去,茫茫積雪刺眼,一片寂靜。

“北境?去過啊。”宋慎騎術高超,窄路也與馬車并行。

“你去塞外做什麽?”

“尋一味藥材。紫背穹草,非常稀少,為了采藥,我迷路了,險些凍死在草原裏。”

瑞王好奇問:“夠冒險的,是為了給誰治病?”

宋慎答:“我的結拜兄長。他年少時摔斷手臂,當時沒養好,成年後才發作,一到陰雨天就痛得擡不起手。”

瑞王沒見過周彥清,感慨道:“你待結拜兄長真好。”

“他待我更好,長兄如父似的。”

瑞王颔首,馬車頂部突然“咚~”一聲巨響,他驚訝擡頭:車頂出現一個窟窿,勉強卡住一塊巨石,馬受驚狂奔,猛地一拽,巨石“喀啦”墜下,瞬間砸扁了主位!

瑞王頓時萬分慶幸:幸好,我移坐窗旁,躲過一劫!

“怎麽回事?”

“發生什麽事了?”

“啊——”馬車劇烈颠簸,他被抛下座椅,掙紮着抓住窗棂,使勁穩住身體,急切望向窗外:

左側高處,巨石滾落後,箭雨襲來,群馬受驚狂奔時,地面忽出現幾道絆馬繩,馬接二連三摔倒,場面亂成一團。

頃刻間,幾名侍衛或重傷,或喪命。

其餘侍衛紛紛拔刀,大吼:“有埋伏!”

“有刺客,保護殿下!”

意外發生時,宋慎猝不及防,被驚馬馱着飛奔往前,果斷棄馬,毫不猶豫地往回跑,揮刀格開箭雨,須臾,高聲提醒:“各位小心,箭頭淬了毒!”

他火速返回馬車,手起刀落,砍斷了車轅,避免驚馬拉着車亂跑,叮囑道:“有毒箭,你待在車裏,先別出來,看這陣仗,暗處絕不是小毛賊。”

瑞王剛張嘴,車頂又“咚”的一聲,又砸了大窟窿,險險避開後告知:“車頂破了,門被堵住,石頭要砸下來了,我、我得跳窗。”

“什麽?”

宋慎右手持刀,快得閃現刀花,準确擊落毒箭,“好,跳窗,跳下來!”

瑞王咬緊牙關,沒遲疑,從窗口離開了馬車。

“別慌,跟緊我!”

瑞王文弱,一貫深居簡出,初次見識血腥場面,心如擂鼓,幾乎喘不上氣,踩着染血的積雪,腦海一片空白,緊緊跟随。

“四弟小心!”

“快過來。”

慶王臉色鐵青,亦棄馬,找了個箭雨襲擊不到的角落,厲聲喝道:“光天化日之下,都城附近,竟有人敢猖狂作亂?罪無可赦!”

“你們幾個保護瑞王。”宋慎把瑞王交給侍衛,他和慶王并肩,均無懼色,耳語商議對策。

不久,林中刺客巨石用盡,箭雨停止,見下方路面躺了幾具屍體,慶王和瑞王卻不在其中,依照計劃,蒙面現身。

宋慎數了數,“一、二……五、六……十三、十四、十五……二十。對方二十人。”

“興許還有沒露面的,躲在暗處,伺機偷襲。”慶王面沉如水。

瑞王默數了數,心往下沉:敵人明顯有備而來,露面的就有二十個,而我們,六個。我不會武功,得去掉,僅剩五人。

二十對五,怎麽打?

“諸位,”宋慎凝視瑞王,語調慵懶如常,笑說:“今日飛來橫禍,吉兇未知,如果贏了,回頭我請大家喝酒,慶祝慶祝;如果輸了,咱們若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也算有緣,黃泉路上不孤單。”

四目對視,瑞王緩緩點頭,“言之有理。”

慶王下令:“盡力而為,多殺一個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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