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取暖
“宋大夫,醒醒!”
“大夫?”
“這裏只有你是大夫, 一定要撐住啊!”
“唉, 荒山野嶺, 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怎麽辦吶?”
……
脫力與毒發,令宋慎眼前發黑,金星亂冒, 陷入了昏迷。
但, 尚未徹底昏迷時,同伴便在耳畔商議對策,一聲高過一聲, 嘈雜動靜勾住了他的神志。
瑞王捧着宋慎中了毒箭的手臂,發現傷口的黑腫正在蔓延,急欲施救,卻苦于不知該如何救, 幹着急。
他掩下焦急,懷着期待問:“三哥, 依你看, 這個毒,該如何是好?你在北境征戰十年,見多識廣,應該、應該有辦法吧?”
“依我看?”
慶王沉着臉,拿刀“嗤啦~”割了塊布條,湊近宋慎手臂的泛黑傷口, 猶豫比劃兩下,嘆道:“隔行如隔山,我雖然從軍多年,卻只學會了簡單的包紮與接骨,不會解毒。”
瑞王眉頭緊皺,彎腰附耳,揚聲道:“聽見了嗎?你得自救!快醒醒!”
啧,吵什麽呢?宋慎意識模糊,神志開始慢慢轉動,與毒性相鬥。
“依屬下看,不妨劃個深口子,盡快擠出毒血,權當被毒蛇咬了地治。”一名侍衛獻策,“或者,幹脆把泛黑的皮肉削掉?人被劇毒蛇咬了時,常見斷指斷臂之舉,危急時刻,保命要緊。”
“當然是保命要緊!”
瑞王飛快思考,一時間難以決定,凝重道:“不過,本王雖未曾認真學醫,但久病幾乎成醫,曾聽說過:世間毒藥千千萬,解毒方法千奇百怪,若是用錯了方法,興許會加快毒發或加重毒性。刺客明顯謀劃已久,兇殘狠辣,箭頭淬的毒,想必不一般,欲當場置兩個皇子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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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率施救,萬一害得他加快毒發,豈不更糟?”
慶王想了想,“言之有理。”
侍衛撓撓頭,小聲說:“橫豎沒有更好的辦法,好歹試一試,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宋大夫死。”
衆人心情沉重,沉默對視,誰也沒接腔,大片白雪染血的山路上一片死寂。
沒錯,不該眼睜睜看着人毒發身亡。
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須臾,瑞王閉了閉眼睛,扼腕吩咐:“只能如此了,姑且試一試!快,拿刀來,把傷口劃開,把毒血擠出來,要快!”
“留兩人即可,其餘人速去清點傷亡,天色不早,此地不宜久留,必須盡快離開。”慶王打起精神,帶傷行動,熟練自行包紮,雷厲風行地善後。
“是!”
轉眼,衆人各司其職,忙碌行事。
唯一的大夫倒下了,其餘人不懂解毒之法,瑞王主仆匆匆準備一通,硬着頭皮施救。
“這是他的醫箱,東西齊全,可外行大多不會使用。”
瑞王別無良策,迅速從破爛馬車內翻出醫箱,喘籲籲奔回原地,心裏七上八下,“這樣做,真不知道妥不妥。”
“屬下不懂醫術,從沒剜過,拿不準。但願宋大夫吉人自有天相。”侍衛心裏也沒底,用燒刀子擦了擦匕首,以刀尖刺入宋慎手臂,小心翼翼移動,準備把泛黑皮肉全剜掉。
宋慎平躺在雪地裏,一動不動,神志正艱難與毒性相鬥時,忽然感覺手臂一陣麻痹鈍痛,耳畔響起一道似乎遠在天邊的熟悉嗓音:
“但願如此。他還這麽年輕,尚未成家,而且——”
宋慎經歷了一場鏖戰,衣服血跡斑斑,袍擺被割了幾個口子,雙目緊閉,眼皮蓋住了炯炯有神的眼睛,毫無平日笑眯眯愛捉弄人的跳脫樣兒。
瑞王定定端詳,內心十分不是滋味,喉嚨發堵,說不下去了。
他深吸口氣,振作協助,目睹皮開肉綻、黑血流出,不禁一個激靈,澀聲提醒道:“小心,慢些,手要穩,最好能避開要緊筋脈。他既是大夫,又是習武之人,今後若無法行醫練武,可想而知多麽難受。”
“屬下明白。”
侍衛屏住呼吸,劃劃停停,估摸着劃出了長約兩寸的口子,“唉,保命要緊,活着比行醫練武都重要,宋大夫醫術精湛,等他清醒了,沒準兒有自救之計。”
瑞王盯着傷口,盼望剜掉黑腫皮肉便能救人,同時湧起擔憂,“剜掉這麽大一片皮肉,稍後恐怕難以止血。”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侍衛繼續劃動匕首,“屬下等人按照出行的規矩,帶了金瘡藥,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場。”
罪該淩遲的刺客!
瑞王咬了咬牙,“若能活着回城,絕饒不了刺客及幕後主使!”
話音剛落,宋慎的手臂動了動。
瑞王霎時眼睛一亮,“你醒了?”
“宋大夫?”侍衛停下動作,喜出望外,使勁捏其虎口,緊張喚道:“宋大夫,醒醒!唉,我們實在不懂該怎麽救你,你再不醒,簡直沒法收場了!”
主仆合力,一個掐人中,另一個捏虎口。
少頃,宋慎半睜開眼睛,迷迷糊糊,低聲問:“誰啊?老是在我耳朵邊,嘀嘀咕咕。”
“是我!”
瑞王懸着心,快速告知:“箭頭淬了毒,得回城才能找到人手配制解藥,你的傷勢卻不能耽擱,我們沒辦法,決定剜掉泛黑的皮肉試一試。”
“什麽?”
“剜掉?”宋慎皺了皺眉,詫異審視自己流出黑血的傷口,苦笑阻止:“不必忙活了,毒一入血便運轉全身,剜哪兒都沒用。”
“大夥兒猜到了。”侍衛的匕首仍在傷口裏,“但總不能什麽也不做,眼睜睜看着你——唉,我們只是想盡心盡力,嘗試救你。”
宋慎調整呼吸,咬破舌尖逼自己清醒,了然問:“死馬當活馬醫,對吧?”
侍衛尴尬一笑,“幸虧還沒剜掉,但、但已經劃開了,您看……?”
“沒事兒,先撒金瘡藥包紮,我緩一緩神,晚些再處理。”
“好,包紮我會!”
瑞王無暇多言,端起敞開的醫箱,催促道:“既然剜掉不管用,那就不剜了。現在應該怎麽辦?快說,我盡量協助你。”
宋慎定定神,聽出了瑞王的濃濃焦急與期盼之意,安撫答:“別急,我有辦法。”
“說來聽聽!”瑞王生怕傷患再度昏迷。
箭傷在左臂,毒性令宋慎渾身無力,他擡起右手,費勁地掏內兜,慶幸喃喃:“南境氣候溫暖濕潤,山林多瘴氣與毒蛇,師門在山裏,故南玄武的弟子有随身攜帶避毒囊與解毒丸的習慣。萬幸,我從未扔掉習慣,帶了藥。”
“你有解藥?”
“怎不早說!”
“毒性太強,來不及說就倒下了。”
瑞王瞬間松了口氣,放下醫箱,靠近,伸手,在對方腰腹處摸索,“在哪兒?我幫你拿。”
“內兜裏。”
兩只手同時摸索,找着找着,疊在了一處。
兩人一愣。
宋慎無意中壓住了對方的手,感覺骨肉勻停,細膩溫涼,并聞到一縷龍涎熏香的清雅氣息,沁入肺腑。
隔着一層單薄中衣,瑞王的手覆在武人寬厚結實的胸膛上,怔了怔,倉促掏出一個精巧扁鐵瓶,拔出木塞,“吃幾顆?”
“三顆。”
瑞王飛快倒出三顆,遞過去,“馬車被毀了,水壺被滾石砸得稀爛,沒有水。”
宋慎一仰脖,生咽下肚,“無妨。”
這時,慶王率領兩個侍衛大踏步走來,遠遠便問:“醒了?你瞧瞧自己的傷,要不要緊?”
“好險,差點兒丢了性命。”宋慎一邊教導侍衛為自己清理包紮傷口,一邊說:“今日到鬼門關溜達了一圈,幸而陽壽未盡,勾魂使者使勁一推,我才得以重返人間。您呢?傷勢怎麽樣?”
“皮肉傷,不致命,過陣子便會痊愈。”慶王警惕觀察周圍密林。
瑞王的語氣透着高興,“他随身帶了解藥!”
“哦?”
宋慎疲憊道:“可惜不夠對症,只能勉強壓制毒性,我得盡快配藥才行。”他環顧四周,很不放心,“此地危險,不宜久留,假如再來一批刺客,大家十有八/九兇多吉少。”
“本王方才帶人簡單搜巡了一遍,并未發現可疑跡象。”慶王嚴肅道:“當務之急是尋找一個安全的落腳點,休息并派人回城報信,二十裏外有個驿所,可去投宿。但眼下車馬皆毀,只能徒步趕路了。”
徒步?
瑞王孱弱,從未嘗過寒冬雪天徒步的苦,加上幾個輕重傷患,怎麽趕路?
宋慎心往下沉。
衆人犯愁時,山路拐彎處突兀響起馬嘶聲,“恢恢~”不休,慶王府的五匹馬出現,有的甩尾巴,有的噴響鼻,朝主人走了過來。
“哎呀,快看,馬!”
“哈哈哈,好夥計,難為它們,被驚散之後,懂得自行返回!”
慶王籲了口氣,欣然颔首,“它們是供給北營的戰馬,被馴得不錯。”
瑞王提議道:“我找醫箱的時候發現,馬車的輪子沒壞,不知能否修一修?讓宋大夫坐着去驿所。”
“屬下試試!”
兩個輕傷侍衛迫切想遠離危險之地,幹勁十足,“修成原樣艱難,但改成板車應該不難!”
不久·酉時
傍晚昏暗,變天了,不僅起風,還下起小雪。
經過一番修繕後,砍斷的車轅被布條牢牢捆住,車板窟窿被幾塊碎木片填補,套上馬,便能乘坐。
原本整潔舒适的馬車,變成了半板車,不倫不類:車蓋被滾石砸毀得僅剩一角,四面廂壁僅剩兩面,難以抵擋風雪。
“四弟,委屈你,和他們三個擠擠。”
瑞王靠着殘破廂壁坐下,身邊是宋慎,另有兩名受了重傷的侍衛。他臉色蒼白,感慨道:“這有什麽委屈的?躲過死劫,實乃幸運。”
慶王上馬,掃視狼藉戰場,“等調集了人手,再仔細善後,今日犧牲的勇士,護衛有功,本王必将優厚撫恤其親屬!”
瑞王毫不遲疑,“瑞王府也将送去撫恤,他們的親屬應得雙份安慰。”
“啓程吧,先去驿所。”
車輪辘辘,兩匹馬拉車,慶王等三人騎馬,冒雪趕路。
車裏橫着擠了四個男人,宋慎高大,躺不下,只能坐着,挨着瑞王。
“冷不冷?”
瑞王攏了攏披風,生平第一次如此狼狽,搖搖頭,“你呢?”
宋慎也搖搖頭,借着昏暗天光,扭頭端詳:瑞王發冠歪了,頭發亂了,臉龐沾灰,袍襟染血,卻舉止泰然,毫無怨煩之色。
“車被滾石砸得亂七八糟,幸而糕點還能吃。”瑞王掀開被砸扁的食盒,認真分發食物,“來,每人一份,墊墊肚子。”
侍衛們感激道謝,“多謝殿下。”
慶王接過,三兩口吃完,右手旋即握着刀柄,嚴防遇襲,時刻未掉以輕心。
“桂花糕,全被壓成餅了,将就着吃吧。”瑞王輕聲問:“侍衛拿了水囊來,你渴不渴?”
宋慎挑了挑眉,薄唇彎起,俊朗中透着些許倜傥痞氣,低聲答:“您快歇着,草民豈敢受您的照顧?折煞人了。”
“啰嗦。”瑞王把水囊一塞,“拿着,渴了就喝!”
“謝了。”
由于近在咫尺,瑞王耳朵被對方的溫熱呼吸一掃,酥麻奇癢,渾身一抖,下意識往角落挪,卻因狹窄擁擠而避不開。
天色越來越昏暗,雪越下越大,北風漸強。
風雪撲面,寒意刺骨,瑞王忍不住蜷縮,反複拍掉雪花。
宋慎見狀,單手解下自己的玄絨披風,抖了抖,蓋住瑞王,為其隔開風雪。
“不行,你是傷患!”
宋慎不容拒絕,耳語說:“啰嗦。給你,你就收下。”語畢,他靠近,兩人緊緊相貼,“冒犯殿下了,別亂動,取暖。你沒挨過凍,身體受不了的。”
瑞王确實受不了,臉白唇青,冷得指尖疼,稍一思索,撐開披風,默默蓋住了對方。
于是,一件寬大厚實的玄絨披風,同時蓋住兩個人,披風內漆黑,什麽也看不清。
瑞王坐在馬車最深處,緊挨着宋慎取暖,彼此的呼吸交織。
誰也沒說話。
良久,刺骨的寒意逐漸消失。
“咳。”瑞王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開腔想打破安靜時,對方忽然整個人靠了過來,沉甸甸,擠得人既難受又暖和。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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