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起疑

你曾開玩笑,說雛鷹像瑞王, 今天卻吻了鷹?

什麽意思?

到底什麽意思?

難道, 你當時并非開玩笑, 而是認真的?

是看什麽東西都像瑞王?還是雕刻的時候心裏想着瑞王?

荒謬!你是什麽身份?瑞王又是什麽身份?簡直天差地別!

周彥清如遭雷擊,迷茫瞪大眼睛,起了疑心,思緒亂如麻, 吃驚望着窗外露臺, 傻在了房裏。

露臺風大,宋慎位于上風處,知道義兄上了二樓, 卻因着相依為命十餘年的交情,因為信任,絲毫未警惕留意。

天氣晴朗,宋慎心情輕快, 自顧自忙活,把木雕雛鷹放進禮盒, 覆了一層紅綢布, 盒蓋子并捆紅繩,拎起禮物,起身。

房內,周彥清慌忙蹲下,躲在書桌後,做賊一般, 倉促挪動,悄悄挪向靠牆的書架,遠離窗戶。

奇怪,我為什麽要躲?我是無意中發現,并非故意窺視,怕什麽被發現?周彥清心煩慮亂,木着臉,挪遠了,扶着書架站起,随手拉開一個抽屜,胡亂翻找時,手顫抖,哆嗦一松:

“啪嗒~”脆響,一柄舊玉石鎮紙掉落,摔在了地上,當場碎裂,斷成三截。

“清哥?”

“怎麽了?”

周彥清竭力鎮定,張了張嘴,卻喉嚨發梗,說不出話來。

宋慎已離開露臺,本欲下樓,詫異于義兄沒吭聲,不放心地拐進房間,在門口探頭問:“怎麽回事?”他掃視破碎的鎮紙,笑道:“原來是鎮紙摔了,我還以為是你摔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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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可能摔倒?我三十了,又不是三歲。”周彥清面朝書架,背對門,顫抖的手在抽屜裏翻來翻去。他生性要強,不願被義弟看見失态模樣,咬緊牙關,假裝如常。

宋慎急着出門,颔首道:“沒摔就好。在找什麽東西?找不到嗎?”

“一本……賬簿。”

周彥清而立之年,闖蕩江湖摸爬打滾已久,遇事能克制情緒,強忍詢問的沖動,語氣如常,“馬上除夕了,要多準備些金銀锞子作禮用,我忘了去年的數量,得翻翻賬簿。”

“哦,賬簿啊。”宋慎信以為真,“我沒碰過,你慢慢兒找,橫豎要麽在我房裏,要麽在你房裏,跑不遠。”

“哼,還好意思說!你作為閣主,從不過問賬目,也不管庫房。”周彥清使勁攥着抽屜,深吸口氣,壓下濃濃的不安感。

宋慎抱着手臂,大大咧咧,“你是副閣主,由你打理即可。術業有專攻,我一向不擅長那些,清哥又不是不知道。”

“你對待財産總是不上心,就不怕我中飽私囊、把銀子全卷跑了?”

“哈哈哈,怎麽可能?”

宋慎爽朗表示:“兄長的為人,小弟深信不疑!紫藤閣屬于咱們兄弟倆,我平日沒什麽花銀子的地方,財産随便你安排,我不懂,也沒興趣。”

“你這懶散的毛病,恐怕改不了了。但,你的師姐,可比你勤快多了。”周彥清籲了口氣,發梗的喉嚨舒服了些,暗忖:我們相識于少年,相依為命,同甘共苦十餘年,彼此了解,雖然尚未挑明,但我的心意,你肯定明白……雛鷹一事,應該是我多疑多心了。

宋慎靠着門框吹風,疑惑問:“師姐又鬧什麽幺蛾子了?”

“她說你老大不小,卻尚未成家,又懶懶散散,便自告奮勇,想幫你打理家務。”周彥清看夏莉不順眼,忍不住告狀,“簡而言之,師姐想接管你的財産,買房置地、張羅親事,催你娶個好姑娘當妻子。她還想當管事,幫你打理紫藤閣——”

“什麽?”

“停停停,打住!”宋慎頭疼打斷,哭笑不得,“她知道我有斷袖之癖,不想也不會娶妻,免得造孽,耽誤人家姑娘。”

“師姐的所有花銷由我承擔,閣中諸事一切照舊,包括我的財産等等,不宜草率改變多年的規矩!”

宋慎幹脆利落,正色告知:“我考慮過了,等明年開春,運河解凍後,乘船送她回南境,走水路快些。”

“親自送嗎?”

“嗯,我早就想回家看看。若不是受了傷,咱們本該回鄉過年的。”

越早送走她越好!周彥清眼神轉了轉,“可是,師姐似乎不願意回家鄉。”

“不願意?不可能。”

宋慎難得肅穆,淡淡道:“她身陷牢獄時,曾當着我的面,幾次發毒誓,主動提出要回南境,到師父墳前悔過,用餘生守護師門。她快五十歲了,回鄉安享晚年,沒什麽不好的。早年,我在師門附近的鎮上和縣裏,開了藥鋪和醫館,足以讓她衣食無憂。”

“萬一她吵鬧着要留下呢?”

“吵鬧也沒用。”

宋慎嘆了口氣,倍感無奈,“我了解師姐,她太不安分守常,最近不僅背着我往王府跑,居然還跑去容府,拉着容大人瞎聊套近乎,真不知圖什麽,我實在——唉!留她在都城,早晚闖禍,幹脆送回家鄉,即使闖了禍,我也比較容易收拾爛攤子。”

“她親口說過,一看見英俊男人就高興,容大人是青年才俊,她豈有不喜歡的?”

周彥清忍俊不禁,關上抽屜,轉過身,感慨道:“師姐年将半百,無兒無女,幸虧有個小師弟,如果沒有你,她已經被朝廷處死了。”

“師出同門,姐弟一場,我不能不管她。”宋慎看看天色,“時候不早,我得出門了。”

“去哪兒?”周彥清笑容淡去。

“先去一趟慶王府,然後探望容府老爺子,順路再去一趟瑞王府,請個平安脈。”

順路?不是專程?

“夠趕的。”周彥清盯着禮盒,明知故問:“拎着什麽東西?給誰送禮嗎?”

宋慎并不隐瞞,“木雕,給瑞王的。”

“慶王沒有?”

宋慎樂了,“慶王公務繁忙,滿腦子家國大事,想必對木雕不感興趣。我走喽,你接着忙。”語畢,他轉身離開。

周彥清追趕兩步,忌憚盯着禮盒,沒話找話,“回不回來吃午飯?”

宋慎頭也沒回,大步如飛,背影灑脫,“不了,不用等我。”

“路上小心,早點回來。”

“知道!”

相伴十餘年,周彥清無數次目送義弟外出辦事,常擔憂,常不舍,卻從未害怕對方一去不歸——除非遭遇不測,否則,他定會回家。

但今天,直覺不僅令他害怕,甚至恐懼。

周彥清不由自主,胡思亂想,苦笑嘆息。

宋慎離開紫藤閣後,騎馬趕到慶王府,不出所料,慶王外出辦差了,露個面,托管家轉達獲得嘉賞的謝意即可。

緊接着,他前往朋友家,探望容老爺子,陪着閑聊兩刻鐘,便提出告辭。

最後才去瑞王府。

不假思索,把瑞王府放到了最後。

因為,他不想匆匆離開。

日上三竿,冬陽和煦,瑞王府門外石獅子頭上的積雪融了一半,濕漉漉,散發着水汽。

宋慎勒馬,瞥見石獅子略滑稽的腦袋,覺得它變得有趣了,“傻樣兒。”

下一刻,門房幾個小厮滿臉堆笑,争相幫牽馬,熱情招呼:“宋大夫!”

“許久不見,大夫最近可好?”

“聽說,您在勇救王爺時中了刺客的毒箭,看來已經康複了,可喜可賀呀。”

“請,您快請進。”

……

宋慎通曉人情世故,一邊掏了跑腿賞銀,一邊答:“已經痊愈了,多謝關心。煩請通報一聲。”

“嘿嘿,宋大夫有所不知,管事前陣子吩咐了,凡是您到訪,無需通報,直接請進去便是!您是王爺器重的人才,與一般客人不同。”大方随和又受器重的客人,門房紛紛巴結。

宋慎一愣,“不用通報了?”

“沒錯!請,您請。”

宋慎拎着禮盒,穩步進入瑞王府大門。

消息傳到時,瑞王穿戴整齊,踏出了卧房,正準備外出。

“宋大夫來了?”瑞王眼睛一亮。

管事太監王全英躬身答:“是。他傷勢痊愈了,來給您請平安脈。”

瑞王不禁笑起來,幾乎沒思考,果斷解開披風帶子,脫了,交給随從,吩咐道:“請大夫去書房坐。”

“您、您這是……不赴五殿下的約啦?”王全英回不過神,“還是待會兒再出門?”

瑞王華服玉冠,淡竹藍衣服的領口袍襟繡着祥雲瑞獸,襯得膚色玉白,眉目俊逸如畫,袍角翻飛,快步走向書房,威嚴答:“賞花而已,改天也行。你派人告訴五殿下,我臨時有事,去不了,改日再聚吧。”

“可是——”眼看人已走遠,王全英只能答應,“老奴馬上去辦。”

少頃,王全英安排差事時,宋慎沿着游廊走來了。

宋慎停下腳步,熟稔問:“王公公,有陣子沒見面了,腰腿好些了嗎?”

“用了宋大夫的方子,好多了。唉,淨身入宮當差半輩子,落下一身病,太醫的方子不管用,還是你有能耐!”王全英客客氣氣,關切問:“你呢?箭毒清完了嗎?”

“有勞公公惦記,已經不礙事了。”

“好,果然‘吉人自有天相’!”

王全英樂呵呵,尖細嗓音慢騰騰,“殿下也惦記着你,念叨了幾次,擔心醫術可靠的大夫因毒傷倒下,一聽你來請脈,立刻推了五殿下的賞花邀約。哎喲喲,你的面子,比五殿下還大。”

宋慎再度一愣,“哦?公公說笑了,宋某一介平民百姓,豈能與皇子相提并論!”

“哈哈,憑你的醫術,前途不可限量,今後還請多多關照咱家。”

“過獎過獎,宋某實不敢當。”

王全英告知:“殿下在書房,你快去請脈吧。咱家還有差事,失陪了。”

“行,不打擾公公辦事,回頭聊。”

宋慎熟門熟路走向書房,沿途下人均笑臉相迎,相熟者噓寒問暖,生怕怠慢得罪了王爺跟前的紅人。

沒多久,書房到了,門半開。

侍衛禀告:“殿下,宋大夫到了。”

“有請。”瑞王端坐書桌後,緩緩翻了一頁書。

宋慎拎着禮盒踏進書房,朗聲道:“草民見過殿——”

瑞王打斷并一指椅子,“免禮,坐。”

“謝殿下。”

宋慎落座,接過侍女奉上的熱茶,歉意說:“抱歉,我來得不巧,打亂了你的行程。”

“嗯?”瑞王合上書本,擡頭,目光溫潤有神。

“王公公說,你原本要去五殿下府邸,赴約賞花,卻因我突然來訪,今日不能去賞花了。”

瑞王莫名尴尬,一邊嫌老管事多嘴,一邊淡然否認:“無妨,碰巧而已。其實,本王……早起覺得身體有些不适,提不起精神,所以,即使你不來,也會推掉邀約的。”

“身體不适?”

宋慎頓時皺眉,放下禮盒,嚴肅問:“哪兒不舒服?來,我把把脈。”

下人連忙擺好脈枕,瑞王伸出手腕,餘光飄向禮盒,維持淡然神态,“老毛病了,夜裏沒睡好,早起便覺得胸悶氣短。”

“最近可有按時服藥?”

“自然有,一貫遵從大夫囑咐。”

宋慎聚精會神,號脈畢,寬慰道:“放心,病情并未惡化。誰都有夜裏睡不好的時候,大多不是疾病,而是憂愁煩躁,心事了了即可安眠,無需緊張服藥。是藥三分毒,能少用則少用。”

“行吧。”瑞王打量對方左臂,“你的手,如何了?”

“托殿下的福,痊愈了。”

“我看看,傷口恢複成了什麽樣?”

宋慎爽快挽起袖子,露出落下一塊疤的左臂。

瑞王審視疤痕,嘆了口氣,“萬幸,性命無虞。”

“宋某受傷,府上既送了藥材,又遣人慰問,不勝感謝。”宋慎把禮盒一推,“故準備了一份小小禮物,聊表謝意,希望殿下莫嫌棄。”

“是什麽?”

“打開看看。”

瑞王十分好奇,依言抽了紅繩,解開蓋子,掀開紅布,“鷹?是你親手雕的嗎?”

“唔。”

瑞王難掩笑意,取出雛鷹,捧着仔細觀賞,“這是只雛鷹啊,跟上次的大不一樣,小巧精致,惟妙惟肖,比上次那個傳神多了!”

“上次是雕着玩兒的,很粗糙。”

瑞王眼神清澈明亮,白皙修長的手指摩挲鷹羽,“這個明顯用了心。”

宋慎默認了,凝視認真觀賞雛鷹的人。

“花了很長時間吧?”

“也沒有,就養傷期間,消遣,解悶。”

“費心了,雕工真不錯!”

“殿下不嫌棄就好。”

收禮者高興,送禮者亦高興,兩人都掩不住笑容。

閑聊半晌,宋慎喝茶時,目光無意中一掃,發現書桌旁幾上的花瓶內,清香鮮花中間,露出了紅彤彤的糖葫蘆!

“咦?”

“糖葫蘆?”宋慎一怔,起身靠近數了數,“一、二、三……八串?莫非是上個月我帶來的那八串?”

瑞王再度尴尬,語塞須臾,飛快換上淡然模樣,慢條斯理說:“沒錯,正是你帶來的。前陣子,本王心血來潮,照着畫了幅畫,畫完便忘了它,下人也忘了收拾了。”

奴婢沒忘,明明是您吩咐留着它,方便琢磨新畫。因此,奴婢天天小心照料:融了拿去凍硬,糖稀化了重新裹……幾個下人委屈垂首,不敢辯解。

暖閣溫暖,山楂放了月餘已變黑,糖稀卻仍鮮亮?這不合理。宋慎不動聲色地觀察,末了提議:“食物擱久了會發臭,扔了吧。”

瑞王從善如流,“來人,拿去扔了。”

“是。”下人領命,取走了糖葫蘆。

瑞王定定神,把雛鷹放在硯臺旁,愉快說:“難得天晴,去園子裏走一走。有件事,你應該會感興趣。”

宋慎挑了挑眉,“什麽事?”

“去看了便知。”瑞王背着手,率先離開書房——

作者有話要說: 糖葫蘆:住了一個多月王府暖閣,值了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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