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相約

春暖花開,旭日初升, 和煦朝陽普照皇城。

鬧市行人熙熙攘攘, 瑞王府的車馬隊伍緩緩駛進東街。

車輪辘辘, 輕輕搖晃。

瑞王在馬車內閉目養神,身穿月白薄夾襖,未戴彰顯身份的親王頭冠,僅佩戴普通玉冠, 兩根月白軟綢發帶随着馬車搖晃而飄飄, 俊逸非凡。

“雖然天氣轉暖,但俗話說‘春捂秋凍’,您又畏寒, 更得添一件披風了。”管事太監王全英陪同出游,坐在窗旁,彎腰從矮櫃裏取出披風,抖開了, 近前伺候穿衣,“今兒風大, 不比家裏書房暖和, 快穿上吧,以免着涼。”

瑞王連眼睛也沒睜開,依言讓披上了。

“出城踏青,去荥水逛竹山,路遠着吶。困了就睡,等到了地方, 老奴會提醒您。”

瑞王略一颔首,入定般閉着眼睛。

老太監回窗旁落座,不滿地絮叨,“唉,宋大夫提議的出游,老奴曾聽他念叨了幾次,興致勃勃的,說要如何如何游玩,如今春游季節到了,他卻不見人影,消失了兩個月,真是不像話!”

“他應該是在忙私事。”瑞王語氣平和,臉龐看不出任何情緒。

“但他不是主動投靠了殿下嗎?”老太監絮絮叨叨,抱怨道:“哼,他曾經信誓旦旦,答應一定常到王府請安,結果吶,莫說請安,連請脈都躲懶了!忒不像話。”

确實不像話。

但能怎麽辦?派人抓捕嗎?

瑞王越聽越煩,頭疼似的按了按太陽穴,平靜說:“随他去罷,門客又不是囚犯,沒有禁止他行動的道理。”

“可他是您收攬的第一個門客,目前也是唯一一個,卻懶懶散散,太不懂事了!”

是啊,別人家的門客規矩懂事,為什麽我家的——瑞王暗中嘆息,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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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監批評得起勁時,窗外突然響起“噼裏啪啦~”鞭炮聲,旋即響起喜氣洋洋的敲鑼打鼓聲,吓了他“唉喲”一跳,“怎麽回事?”

熱鬧動靜吸引行人駐足圍觀,堵住了鬧市街道,也堵住了瑞王府緩緩前行的車馬隊伍。

馬車被迫停下,瑞王被颠得身體前傾,攏了攏披風,坐穩,猜測道:“想必是百姓家在辦喜事。”

窗外,鞭炮聲“噼裏啪啦~”脆響,硝煙味兒彌漫開來,漫進馬車。

“殿下,旁邊有個醫館開張,吸引許多路人觀看,把路堵住了。”侍衛禀告:“估計得堵一會兒才能過去。”

瑞王繼續閉目養神,“那就等會兒。”

“咳咳,咳咳咳。”硝煙味愈濃,主仆被嗆得咳嗽。

“唉喲,好嗆人。”老太監一邊咳嗽,一邊掀開窗簾,探頭張望,須臾,眼睛一亮,意外道:

“哎?那不是宋大夫嗎?他站在那門口幹什麽呢?”

什麽?

瑞王聞言睜開眼睛,怔了怔,在腦子轉動之前,先探身望向了窗外,“是嗎?”

“沒錯!”老太監擡手一指,“瞧,那兒,鋪子門口,個頭最高的,不是他是誰!”

瑞王定睛一望:

斜對面,新開張的店鋪門口,祝賀與議論嘈雜,人頭攢動,宋慎個子最高,引人注目。

他正抱拳回禮,玄袍外加了件白紗甲衣,得體挺拔,俊朗陽剛,少了倜傥痞氣。

宋慎一露面,王府侍衛們便認了出來,七嘴八舌說:“咦?快看,宋大夫!”

“好久沒見他了。”

“看架勢,那個新開的鋪子,莫非是他的?”

“什麽鋪子啊?”

“猜不出,匾額紅布還沒摘呢。”

……

宋慎餘光掃了掃,意欲接近王府馬車,卻被賓朋們圍住了,少不得客套應酬幾句,一一回禮,忙中扭頭,過人的目力瞬間發現了馬車內的瑞王!

“喲,真巧!”他一高興,便什麽也顧不上了,交代管事招待賓客後,走下臺階,穿過人群,大方打招呼,大步流星接近。

“各位好?真巧啊!”

宋慎邊走邊回應侍衛的問候,徑直靠近窗口,明知故問:“王公公,你們這是上哪兒去?”

“春游。出城去荥水,殿下想逛逛竹山。”王全英心存不滿,皮笑肉不笑,尖柔嗓音慢騰騰問:“宋大夫真是大忙人,将近兩個月沒上王府請脈了,不知近期在忙些什麽呢?”

宋慎有苦難言,歉意答:“忙着開醫館。唉,最近諸事纏身,焦頭爛額,好些日子沒去看望殿下了。”

他的目光繞過管事太監,落在主座的瑞王身上,端詳其氣色,朗聲道:“給殿下請安。”

原來,你是在忙着開辦醫館?瑞王端坐,腰背挺直,神色淡然,積攢倆月的失望與不滿消散了些,納悶問:“之前從沒聽你提過,為何突然想開醫館?”

宋慎爽朗笑了笑,解釋道:“其實,早年我就在家鄉開了幾間醫館,既是興趣,又是責任,遵從恩師遺囑,行醫濟世,努力将南玄武的醫術發揚光大。”

“不錯,行醫濟世乃仁義正道,備受世人尊敬。”

瑞王忍不住笑了笑,欣賞之餘,由衷感慨,“難得,你竟能将心思用在正事上。”

四目對視數息,宋慎也忍不住笑了笑,旋即正色表示:“說來慚愧,恩師在世時,以及若幹摯友,常常責備訓/誡,罵我不該‘不務正業’、‘玩世不恭’、‘浪蕩度日’,我已決定遵從恩師和摯友的勸導,今後專心鑽研醫術,懸壺濟世,積德行善,光耀師門。”

瑞王頻頻點頭,“好,很好。”

宋慎話鋒一轉,“以免恩師隔三岔五托夢罵我虛度光陰,我在夢裏都不敢面對他老人家,怕挨打。”

瑞王啞然失笑,笑聲清越朗潤。

老太監繃不住臉,樂了,揶揄問:“您過兩年三十歲了,令師尊隔三岔五托夢教導,恐怕托了千兒八百個夢了吧?您居然現在才決定改正?”

“慚愧慚愧,宋某汗顏,公公快別說了。”宋慎站在窗旁,腳底仿佛生了根,挪不動了。

瑞王攔下心腹太監的揶揄,勉勵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能用心開辦醫館,相信令師尊在天之靈會欣慰的。”

“但願如此。”

不知不覺間,瑞王離開了主座,方便眺望醫館匾額,好奇問:“不知你的醫館叫什麽名兒?匾額怎麽還蓋着紅布?”

“在等吉時。”

其實,壓根沒測算吉時,而是估摸着等待“偶遇”。宋慎像模像樣地看了看天色,順勢問:“吉時馬上到了,不知宋某有沒有榮幸請殿下為敝館主持開張儀?幫忙把紅布揭了,可以嗎?”

“舉手之勞,有何不可?”

瑞王不假思索,欣然答應,起身下車。

“多謝殿下賞臉!”

“來,慢點兒。”

宋慎神采奕奕,攙扶瑞王下車,既未違背對慶王的承諾,又如願以償,神清氣爽。

王全英上了年紀,慢了一步,眼睜睜看着主子被攙走,喊道:“着什麽急?慢些!”

“知道,公公放心吧!”宋慎引領瑞王及其貼身侍衛,擠進了熱鬧人群。

放心?

唉。

你叫咱家怎麽放心?

王全英追不上,索性在馬車旁等候,憂心忡忡,苦惱暗忖:宋大夫不見蹤影時,府裏清靜,我也不用胡思亂想,但殿下卻恢複了往日寡言少語的模樣,悶悶不樂。宋大夫一出現,周圍便充滿歡樂,逗得殿下開懷談笑,我卻又開始提心吊膽了。

兩個男人,可以相知,可以相惜,卻不該相互傾慕。

長此以往,一旦鬧出醜聞,怎麽收場?

如果宋大夫是女子就好辦了,我十分樂意到娘娘面前為他美言,當不了王妃當側妃,名正言順陪伴殿下。

偏偏,他也是男子!

王全英十歲淨身入宮,一步步從粗使小太監升為王府老管事,練就了火眼金睛,表面矮胖愛唠叨,實際比慶王還早察覺異樣端倪,卻心懷顧慮,左右為難,假裝不知。

分別兩個月,兩人邊走邊聊,誰也沒留意被甩在身後的老太監。

“怎麽揭啊?”瑞王被簇擁到醫館門口,站定,觀察匾額,“我從沒揭過。”

朝陽下,年輕的天潢貴胄膚色玉白,文雅從容,通過服飾氣度與侍衛,路人一看便知其非富即貴。

宋慎背對人群,擋住了路人的眼神,把一根紅繩塞給對方,“簡單!喏,拿着,使勁拽。”

“不能太使勁吧?”瑞王嘴角噙着笑意,接過紅繩,試探拽了拽,在嘈雜動靜中小聲說:“萬一蠻力拽掉了匾額,豈不是很不吉利?”

“哈哈哈,無妨,我不講究這些。”宋慎滿不在乎,笑眯眯道:“如果它掉下來摔成兩截,我明兒就去對街再開一間分號,各挂半截,倒省了一塊匾額了。”

圍觀衆人一聽,哄然大笑。

“盡胡說。”瑞王笑上眉梢,稍一使勁,拽落紅布,露出嶄新的匾額,上面刻着兩行鎏金字,正中是“南玄武堂”四個大字,右下角注明“都城分號”四個小字。

瑞王仰臉觀看,“分號?”

宋慎并肩告知:“老號在南境,我師門附近的縣城裏。”

“原來如此。”瑞王點了點頭。

醫館名一亮相,夥計便點燃鞭炮,剎那間“噼裏啪啦~”銳響,紅屑沫與硝煙味被春風裹着亂飛。

“咳咳咳。”瑞王被嗆得咳嗽,宋慎引領道:“來都來了,進去坐會兒?”

“也好。”

“請。”宋慎彬彬有禮,神采飛揚,“殿下大駕光臨,敝館蓬荜生輝,宋某高興得簡直不知該說什麽了。”

“又胡說。”

瑞王難掩笑意,積攢倆月的失望、不滿、郁懑……不愉快感一掃而光,莫名便原諒了。他跨進醫館大門,掃視管事、夥計、賓朋等,誇道:“不錯,幹淨整潔,井然有序。”

“這兒太吵了,二樓清靜點兒。”宋慎周到招待,“來,我帶你上樓喝茶。”

瑞王率領侍衛,一行人有說有笑地走向樓梯。

此時·櫃臺後

周彥清左手握着賬本,右手放在算盤上,僵硬杵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瑞王,亦是盯着寸步不離照顧瑞王的義弟。

原來,他們那麽親密要好?

親眼目睹了默契融洽的相見場景,周彥清渾身發冷,無法再自欺欺人。

“小周,看見了吧?我猜對啦。”

“猜對什麽?”

“我師弟果然對瑞王動了心!”

夏莉興奮整理衣裳,“啧,那臭小子,前陣子天天往瑞王府跑,得了新鮮東西便颠颠兒相贈,見了面,笑得停不下來喲,傻氣。”

周彥清徒勞地反駁:“無憑無據,師姐別瞎說八道。”

“我可沒瞎說!”

女人心思細膩,夏莉慨嘆:“難怪了,小師弟突然收起玩心,浪子回頭呀,認認真真開辦醫館。以前,無論咱倆怎麽規勸,他總當耳邊風,玩心忒重,活像混世魔王,現在終于變得穩重喽。興許是瑞王督促的!”

我一直盼着你成熟穩重,盼了十餘年,萬萬沒料到,你居然是為了瑞王改變了自己?周彥清不敢置信,失魂落魄,時而想多看一會兒,時而想瞬間離開,心像在油鍋裏煎,無比難受。

下一刻,宋慎望向了櫃臺後,愉快告知:“那位就是我的結拜大哥。”

“哦?”

瑞王停下腳步,依言望過去:一名高瘦男子金冠華服,低着頭,正在撥算盤。

夏莉迅速揚起笑臉,一把拉上周彥清,笑吟吟湊近,屈膝福了福,“民婦——”

“免禮。”瑞王擺手打斷,溫和對待唯一門客的親人,“本王路過進來看看而已,別驚擾了百姓。”

“是!”

周彥清便沒行禮,杵在邊上,一時間難以冷靜,恍恍惚惚,打量年輕俊美的親王。

幸而,周圍不少人在好奇打量瑞王,他的失态并不顯眼。

“殿下,請。”宋慎一邊引路,一邊攬了攬義兄肩膀,樂呵呵說:“清哥、師姐,走,一起上去喝茶!”

周彥清大受打擊,木頭人一般被義弟推着登臺階,狀似拘謹不安,上樓,落座,喝茶,閑聊……具體喝了什麽茶、聊了什麽話,他事後竟記不清了。

瑞王在南玄武堂待了許久,臨走前,被唯一的門客叫到角落裏。

“何事如此神秘?”

宋慎勸道:“快晌午了,今天太晚,荥水路遠,你改日再去踏青,行嗎?”

“哼。”瑞王背着手,昂首。

宋慎會意,低聲致歉:“答應過你的事,我一件也沒忘,不是不想帶你去竹山游玩,而是——”暫時不宜激怒你三哥,“而是最近較忙,抽不出空。”

“那你還去不去了?”

“去!當然去!”

宋慎耳語囑咐:“但去之前,麻煩殿下給我寫個請帖。”

“什麽?”瑞王茫茫然,“為什麽?”

為了哄住慶王,避免他又阻止我主動接近你。宋慎避而不談,不願對方煩惱,一本正經答:“因為我還沒有收過王府的請帖,特好奇,想看一看它長什麽模樣。”

“請帖有什麽好看的?”

“不知道,我就想看看。”

瑞王凝視高大門客眼巴巴的可憐樣兒,腦子一熱便答應了,“行吧。三天之後,你有空沒有?”

“有!咱們一言為定了啊,到時見。”

“好。”

瑞王見唯一的門客心滿意足,感慨暗忖:雖然你有些懶散,但容易滿足,不難養。

一晃眼,三月中旬了。

天氣愈發暖和,皇宮禦花園內,鳥語花香,處處生機勃勃。

惠妃在園中散步,艱難從喪女之痛中振作了起來,一腔母愛全給了兒子,叮囑道:“回去告訴琛兒,叫他按照宋大夫的方子休養身體,不必三天兩頭進宮請安。”

“是。”王全英畢恭畢敬。他入宮辦事,順便探望待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妃子。

惠妃清瘦,兩鬓斑白,關切問:“你之前禀報過,說琛兒與宋大夫鬧了些不合,現在怎麽樣了?他們相處得好不好?”

現在?要好得很,要好得過分了。

唉,此事可大可小,不該瞞着娘娘。

即使我不禀報,娘娘也早晚知情,到時,我難逃責罰。

王全英猶豫不決,遲疑答:“娘娘有所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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