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流言
盛夏之夜,月色柔和, 涼風徐徐吹拂, 吹得周圍竹林枝葉搖擺, 飒飒作響。
靜谧中,不知名的蟲兒們此起彼伏地鳴叫,熱鬧吱吱呀呀,亂人思緒。
蟲鳴聲不休, 一陣遠, 一陣近,宋慎醉酒醺醺然,感覺像是回到了故鄉, 仿佛置身于南境師門後山的茂盛竹林裏,惬意游玩,無憂無慮。
但,此時此刻, 此情此景,與童年相比, 既相同, 又不同。
相同的是明月清輝、竹林涼風、陳年美酒,不同的是,他懷裏多了一個人。
“你……”瑞王擡手一推,對方紋絲不動。
宋慎已經管不住自己了,“噓,別動。”
兩人被欄杆陰影淹沒, 對視片刻,斯文皇子受不了江湖掌門鷹隼般的銳利目光,敗下陣來,扭頭了。
瑞王半躺在地上,方才被烈酒嗆得咳嗽狠了,眸光水亮,頭暈腦脹,有些不清醒,茫然問:“你又想做什麽?”
宋慎不答話,呼吸間滿是酒氣,在醉意與悸動夾擊之下,神智也開始不清醒。
“別跪着,起來。”瑞王又推了推,對方仍是紋絲不動。
宋慎單膝跪地,魔怔了似的,目不轉睛,端詳昔日恨不能揍其一頓以洩憤的難纏皇子,緩緩低頭,額頭貼着對方的額頭。
肌膚相貼。
剎那間,兩人同時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瑞王呆了呆,腦海裏蹦出的第一個念頭是:燙,好燙。你生病了?發熱?
“你的額頭怎麽這麽燙?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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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慎先搖頭,旋即點頭,低沉渾厚的嗓音略顯沙啞,一本正經答:“唔,宋某病了。為殿下病的。”
為我病的?
瑞王聽得一愣,被抱着勒得有些難受,一邊掙紮,一邊嘆道:“少胡說,你沒病,分明又喝醉了!早知道,幹脆撤了酒,逼你和我一起品茶,省得——”
話音未落,他的嘴忽然被堵住了。
瑞王停止掙紮,腦海一片空白,手足無措,睜大眼睛,盯着近在眼前的膽大包天門客。
其實,宋慎的腦海亦一片空白。
年輕掌門激動,霸道摟抱心儀之人,目光卻深邃溫柔,像對待稀世珍寶一般,小心翼翼,俯身,唇相貼,輕柔摩挲。
“你——”
“大膽!”瑞王心如擂鼓,屏住呼吸,下意識推搡。
宋慎情不自禁,耳語說:“別怕。”且容我放肆一回,“就一會兒,稍後任你發落。”
倘若認真處罰,你還能活命嗎?瑞王急促眨了眨眼睛,彼此貼近得呼吸交織,心裏眼裏只有對方。
皎潔月色籠罩着竹樓露臺,四周靜悄悄,耳畔分不清是誰的呼吸與心跳聲。
宋慎一直單膝跪地,滿腔珍惜情意湧動,目光亮得吓人。
怎麽辦?面對門客此舉,究竟應該怎麽辦?
瑞王苦惱思考,似乎被對方身上的烈酒氣息熏醉了,迷迷糊糊,倏爾清醒,倏爾沉迷,清醒時推搡,沉迷時揪扯,毫無章法,把對方的武袍揉搓得皺巴巴。
他們隐蔽在欄杆陰影裏,靜靜相擁,玄色武袍與霜色綢袍堆疊,說不出地親密。
迷糊中,不知過了多久,屏住呼吸的瑞王窒得難受,喃喃提醒,“你剛才說‘就一會兒’,好了吧?”
宋慎哄道:“再多一會兒,行麽?”
“……不行。”
瑞王眸光水亮,狼狽別開臉,“渾身酒氣,一喝醉就胡鬧,不像話。”
宋慎确實渾身酒氣,醺醺然,卻始終能克制住沖動,含笑說:“熏着殿下了,草民該死。”
“快、快起來。”瑞王拽了拽被壓住的袍子,環顧四周,不無顧慮,“萬一被下人看見,如何解釋得清!”
秋夜涼風一吹,宋慎定定神,嘆了口氣,攙扶對方站起,低頭為對方整理頭冠、頭發與衣服,低聲說:“草民該死,冒犯了殿下,殿下心裏要是有氣,可以打我一頓。”
瑞王努力板起臉,卻默許對方為自己整理服飾,“打你有什麽用?”
宋慎懇切答:“出出氣。以免憤怒郁結于心,傷身。”
瑞王凝視俊朗門客飽含溫柔的桃花眼,白皙修長的食中二指捏了捏眉心,縱容嘆息,“算了罷,我哪裏打得過你。”
啧,對着你,我還能還手不成?
宋慎即刻後退兩步,攤開雙臂,招呼道:“來,随便打,宋某絕不還手!”
這時,瑞王才發現,對方的領口歪斜敞開,露出一小片結實胸膛——那是剛才相擁推搡間,被他用力揪扯造成的。
宋慎懊悔自己孟浪了,想方設法賠小心,拿起酒壺塞給對方,教導道:“沒跟人動過手吧?無妨,我教你,喏,拿着酒壺,砸我,朝腦袋砸!”
瑞王錯愕捧着酒壺,繃不住臉,差點兒笑了,“君子動口不動手,毆打他人,有辱斯文。”
“也對。”
宋慎莞爾,突然自己把腦袋碰向酒壺,“無需你動手,我自罰!”
瑞王被輕輕一撞,沒捧穩酒壺,酒液濺出,濺濕了兩人衣服,“小心——”
“好酒!”宋慎笑眯眯,再度靠近,“再砸一下?”
瑞王招架不住,頃刻便被安撫得消了氣,擺擺手,“行了行了!衣服弄得髒兮兮,不知下人會如何猜測。”
“不髒啊,來,我幫你擦幹淨。”
宋慎勤勤懇懇,仔細擦拭一通,低聲問:“不生氣了?”
“哼。”瑞王慢條斯理撣了撣袖子,生不起氣來。
宋慎松了口氣,眼前人是心上人,又親昵擁吻了一通,為對方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他招呼道:“風大,別站這兒,咱們回亭子裏坐。”
不知不覺間,瑞王已經十分習慣被唯一的門客照顧,甚至信任依賴,依言返回涼亭,落座後才察覺不對勁,疑惑問:“奇怪,小半個晚上了,怎麽沒一個下人出現?”
宋慎并不意外,“沒眼色的,當不了王府下人。”
瑞王倒茶的動作一頓,“嗯?”
“下人怕打擾咱們,未經傳喚,誰也不敢貿然出現。”
宋慎神采奕奕,心潮澎湃起伏,沒頭沒尾,激動脫口說:“宋某罪該萬死,心知與殿下身份懸殊,卻動了非分之想……目前,我正在嘗試立業,但願有朝一日,外人議論咱們時,是‘勢均力敵、金蘭結契’,而非人人嘲笑‘瑞王鬼迷心竅瞎了眼’。”
“什麽?”瑞王喝茶解渴,一時間未能領悟。
宋慎目光堅毅,“這種事有損殿下名譽,将來若是秘密洩露,我責無旁貸,當——”
“洩露又如何?洩露就洩露。”
瑞王平靜打斷,放下茶杯,威嚴說:“本王樂意走哪條路,就走哪條路,何需你帶領?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兒,何必畏懼非議?”
“說得好!”
宋慎意外且動容,行至欄杆旁,仰望皎潔月亮,舉手作發誓狀,鄭重道:“蒼天在上,日月可鑒,宋慎要是辜負了趙澤琛,今生不得好死,輪回世世不得為人!”
瑞王訝異站了起來,四目對視,心意相通,一切盡在不言中,輕聲說:“小聲點兒,賭咒發誓的,多不吉利。”
宋慎剛想開口,遠處小廳門口突兀響起一聲咳嗽:
“咳咳!”
“宋大夫,你在幹什麽?”
管事太監王全英,忒不放心,獨自登上露臺,躊躇不前,眯着老花眼望向涼亭,關切問:“剛才,是殿下在咳嗽嗎?怎麽啦?莫非吹風着涼身體不适?”
瑞王深吸口氣,若無其事答:“沒什麽,本王剛才喝了口酒,岔氣了而已。”
“啊?今晚上的可是烈酒!宋大夫,你怎麽沒攔着吶?殿下忌酒,你不知道嗎?”
宋慎摸摸鼻子,“抱歉,我的失誤,未能及時阻攔。”
老太監不滿地靠近,端詳一番,更不滿了,“唉喲,衣服都打濕了,您究竟喝了多少?”
“就一口。”瑞王輕描淡寫,“酒壺倒了,濺濕了衣服。”
老太監壓根不信,卻不便直白詢問,憋得難受,勸道:“很晚了,殿下該歇息了。”
宋慎拎起搭在椅背上的薄披風,為對方披上,“确實不早了,聽王公公的,趕緊回房歇息。”
“好吧。”瑞王衣來伸手,自然地接受照顧。
老太監旁觀,欲言又止,憂心忡忡。
他思前想後,選擇悄悄行動,追趕上已經踏出瑞王府大門的宋慎。
“宋大夫!”
“等會兒!”
宋慎牽着馬止步,詫異問:“王公公,有什麽事嗎?”
“這壇酒,請帶回去品嘗。”
老太監屏退随從,雙手奉上酒,“此乃惠妃娘娘所賜,她聽說你喜歡品酒,特意派人去禦酒坊挑選的佳釀。”
往日,你都是吩咐小厮跑腿,今天為什麽親自跑腿送來?宋慎犯了嘀咕,接過禮物說:“有勞公公。等下次有機會進宮,我一定當面謝過娘娘。”
“有件事,咱家必須提醒你了。”
“什麽事?”
老太監裝糊塗已久,委實憋不住了,開門見山,耳語透露道:“近日,宮裏有了些風言風語,議論你和我們殿下……唉,也不知是誰最先嚼舌根,懷疑你和殿下有不清不楚的關系,懷疑你們有斷袖之癖。”
宋慎神色一凜,“竟有此事?我沒聽說。”
“宮中秘聞,剛剛開始流傳,你當然不知。”
“實話告訴你,娘娘已經聽說了,昨天傳咱家問話,咱家沒轍,只能推說‘下人造謠生非、用心險惡、毀謗殿下’。”老太監束手無策,愁眉苦臉,“殿下尚不知情,娘娘不願兒子煩惱,吩咐暫且瞞着。”
宋慎略一沉吟,“多謝公公告知,我知道了,回去便思考應對之策!”
老太監意有所指,“我們娘娘,只有一個兒子,視如心肝寶貝,盼望殿下早日成家,渴望抱孫子,你卻勾引——唉,宋大夫是聰明人,應該明白的。”
“宋某明白。”
“你下次進宮,娘娘不一定客氣以禮相待了,切記,務必提前準備解釋之辭。”
宋慎從善如流,“多謝公公提點。”他話鋒一轉,低聲問:“這件事,不知公公是如何看待的?”
老太監唉聲嘆氣,坦率答:“咱家曾想找娘娘告你一狀,但顧慮重重,既怕你遭嚴懲甚至被處死,致使殿下失去可靠良醫;又怕殿下傷心,埋怨親信暗中與娘娘聯手棒打鴛鴦,猶豫不決,索性裝糊塗。”
宋慎自是感激,“幸得公公體諒遮掩,宋某感激不盡!”
“我們殿下,天生聰明,文采出衆,可惜患病,藥罐子裏泡着長大的,常年靜養,深居簡出,清心寡欲,活得像帶發修行的和尚,可憐見兒的。真沒料到,殿下居然與你投緣,有你陪伴解悶,他能天天開懷歡笑,明顯越陷越深了。”
“假如你被嚴懲或被處死,殿下肯定傷心氣憤,他的病禁不起刺激,後果不堪設想,即使撐過去了,多半會變得郁郁寡歡。”
“太醫說過,你也說過,殿下的病無法治愈,壽命堪憂,估計難以長壽。因此,咱家實在不忍心看他失去一大樂趣,奴才嘛,目光短淺,考慮不了太多,咱家只希望主子過得高興。”
“唉,你啊,趕緊想辦法吧!千萬要穩住娘娘、穩住局勢,保護好殿下。”
宋慎側耳傾聽,聽完,肅然起敬,正色抱拳,躬身道:“多謝公公寬宏成全!事不宜遲,我馬上回去想辦法,待解決了麻煩,再重謝公公。”
“誰稀罕你的謝呀?”老太監愁眉不展,尖柔嗓音慢騰騰,“咱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殿下。”
宋慎再度道謝,抱了抱拳,“告辭。”語畢,他匆匆離開,連夜召集人手,兵分數路,分頭行動,悄悄調查宮中流言蜚語。
三日之後,宮中又有口谕傳了出來。
負責傳令的禁衛客客氣氣,“宮裏有令,請宋大夫立刻進宮一趟。”
醫館上下不明內情,不僅樂呵呵,還與有榮焉,紛紛說:“哈哈哈,瞧,宮裏多麽信任我們宋大夫!”
宋慎神色如常,從容不迫,跟随禁衛進宮。
此時此刻·後宮
“豈有此理!”
惠妃橫眉立目,咬牙拍桌,“琛兒哪裏懂得那些?一定是被姓宋的勾引學壞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多碼了一點(^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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