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下獄
“師姐!”
人在驟失至親時,吼出的嗓音悲恸得劈裂。
宋慎深知師姐不□□分守己, 大大小小的毛病一堆, 卻從未嫌棄累贅, 包容勸誡之餘,常幫她收拾爛攤子。
因為孤兒視她為親人。
“師姐!”宋慎被打擊了個措手不及,猛地撲向屍體,當對上夏莉那一雙盛滿驚恐、死不瞑目的眸子時, 他痛苦握拳, 趔趄後退半步,胸膛劇烈起伏,神智瞬間被洶湧的悲憤感淹沒了, 慢慢跪了下去。
“這、這究竟怎麽回事?”宋慎伸出手,指尖顫抖,下意識探查夏莉的鼻息和脈息,确認對方死亡時, 手頹然垂下,紅着眼睛問:“誰?誰幹的?我師姐犯什麽錯了?為什麽要殺她?”
負責處理屍體的兩名侍衛認識宋慎, 十分為難, 小聲答:“這是聖上的旨意。宋大夫,讓一讓,別為難我們。”
“師姐?師姐!”宋慎大受打擊,喪失了理智,抓着屍體胳膊不松手,喉嚨梗得鼻子發酸, “你、你怎麽就、怎麽就——”
慶王旁觀片刻,嘆了口氣,吩咐道:“攙宋大夫起來。”
“是。”慶王的随從領命,硬是把瀕臨崩潰的宋慎架了起來。
慶王低聲問禦前侍衛:“聖上可有交代如何處理屍體?”
禦前侍衛搖搖頭,“是肖統領命令卑職二人擡走屍體。咳,血淋淋的,怕沖撞了聖上和幾位殿下。”
“幾位殿下?”慶王語氣如常,“是哪幾位?”
“除了您之外,在都城的皇子殿下全在書房裏。”
慶王點了點頭,叮囑道:“擡走吧,記着,叫管事悄悄把屍體送回宋府。”
禦前侍衛猶豫對視一眼,答應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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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
宋慎咬緊牙關,額角脖頸青筋凸顯,艱難緩過神,彎腰合上夏莉未瞑目的雙眼,随即脫下披風,細細将屍體從頭到腳蓋住,強忍悲痛道:“有勞二位,請千萬別随便把她扔在地上。”
禦前侍衛無意與慶王一派為敵,小聲道:“放心,會叫人把她送回您府上的。”
下一瞬,書房門再度開啓,等得焦心的瑞王疾步走了出來。
“三哥!”
“四弟,你沒事吧?可有中毒?書房裏什麽情況?父皇為何會駕臨?”
“我倒無事,唉,一言難盡!父皇大發雷霆,今天十有八/九難以收場了。”
瑞王定睛一看:宋慎身穿玄色武袍,低着頭,呆呆盯着師姐屍體滴落在地上的血跡,被哀恸氣息籠罩着。
瑞王擔憂不安,快步靠近,急切告知:“實在對不住,我、我方才反複求情,但父皇氣得不輕,盛怒之下,下了就地誅殺令,怪我,無力勸阻。”
宋慎下颚緊繃,神色冷硬,雖哀恸悲憤交加,卻未遷怒無辜,啞聲說:“又不是你下的誅殺令,怪你作甚?”
“怪我。”瑞王飽受驚吓,臉色發白,唇亦無血色,懊悔道:“是我邀請你師姐來賞花的,如果她不在場,興許——”
麻煩臨頭,宋慎無暇悲傷,竭力強迫自己振作,打斷道:“沒有‘興許’,此事是個陰謀,我師姐倒黴被盯上了,即使你沒邀請,幕後主使也會設法将其推進圈套。具體情況,待解決了眼前麻煩,我再告訴你。”
“陰謀?”瑞王一怔,旋即點頭,“好,回頭再詳談!三哥,走吧,父皇要見咱們。”
慶王率先邁步,嚴肅囑咐:“稍後見機行事,回話前務必再三斟酌。”
瑞王尾随兄長,因着夏莉被自己父親誅殺,深感無法向對方交代,小心翼翼道:“待會兒,你一定要沉住氣,切莫與聖上硬碰硬。”
“知道。”宋慎深吸口氣,擡手輕輕一推,把對方推向慶王,自己落後兩步,三人先後邁進書房。
氈簾一掀開,一股濃郁血腥味撲鼻襲來,血腥味中雜糅溫暖熏香,違和怪異,令人毛骨悚然。
宋慎站定,飛快掃視一圈:承天帝端坐上首,臉色沉沉,被一隊帶刀侍衛簇擁着;
幾位皇子侍立,神色各異;
瑞王的親信太監王全英,跪在地上,戰戰兢兢。
上首是皇帝,有權誅人九族。
宋慎經歷過大風大浪,理智一恢複,便知不能激怒皇帝,規矩行禮道:“草民宋慎,參見聖上。”
瑞王默不作聲,也跪了下去。
慶王若無其事,躬身道:“兒臣給父皇請安。”
承天帝不悅地瞪了一眼三子,随即審視宋慎,緊接着對四子說:“你說是去傳你三哥,為何半晌才回來?朕還以為,你一去不回了。”
瑞王剛張嘴,慶王卻搶先解釋道:“方才在門外,兒臣好奇問了四弟幾句話,耽擱了片刻,請父皇莫怪。”
承天帝的怒火順勢對準了三子,“你怎麽有空來賞花?北營的軍務忙完了?”
“急務,已經處理妥了。”慶王的膽識是從戰場上歷練出來的,不慌不忙,“難得四弟有精力辦宴會,兄弟們只要能抽出空,自是樂意捧場。”
“你若是真關心兄弟,就不該任由老四胡鬧!”承天帝黑着臉,“欺君,該當何罪?”
慶王撩袍跪了下去,“父皇息怒,兒臣——”
“證據确鑿,你們還有什麽話辯解的?”承天帝剛才大發了一通雷霆,下令就地處死夏莉,見了宋慎,怒火重燃,重重拍桌,厲聲問:“宋慎,你可知罪?”
宋慎跪立,腰背挺直,“草民知罪。”
“何罪?”
宋慎字斟句酌答:“草民辜負了陛下的信任,罪該萬死。”
“你也知道辜負了朕的信任?”承天帝老邁,目光卻仍銳利,氣勢懾人,冷冷道:“朕叫你給瑞王治病,你卻偷偷逾越本分,對瑞王犯下不敬之罪,毀了瑞王的名譽,朕饒不了你,也容不下南玄武一類的邪道歪門!”
宋慎神色一凜,“草民自知有罪,甘受任何懲罰,但鄙派絕非邪道歪門,求陛下明察公斷。”
“父皇,”瑞王忍不住插嘴,“宋大夫正直仗義,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靠醫術救了許多人,縱無功勞也有苦勞,求您——”
“住口!”承天帝失望訓斥四子,“你剛才替貪官女眷求情,現在又替宋慎求情,果真是被迷昏了頭了,自己解釋不清,還有閑心關心罪人!”
這時,大皇子開腔,用打圓場的語氣添油加醋,“父皇消消氣,當務之急,是叫宋慎解了情蠱,看能否令四弟清醒。”
承天帝一聽,怒火更盛,指着桌上的藥膳盅,“瑞王的藥膳裏頭,居然有蠱蟲,那貪官女眷供認曾養過蠱,并供出你精通巫蠱之術,你可承認?”
宋慎恨極了陰謀詭計不斷的大皇子,隐忍問:“草民能否看一眼蠱蟲?”
承天帝使了個眼神,其侍衛會意,把已被殺死的蠱蟲放在宋慎身邊。
宋慎研究一番,确認乃情蠱,懇切表示:“草民成長于南境,自幼學醫,對巫蠱之術略有了解,但并不精通,因為鄙派歷代掌門皆嚴令禁止随意使用蠱術,除非為了救人,否則不準養蠱。”頓了頓,他澀聲說:
“至于草民的師姐,她犯了糊塗,确曾養過情蠱,但草民一發現,當場便下令燒毀!她跟過貪官,一個險些死于株連的女人,根本沒有謀害皇子的膽子!情蠱莫名出現在瑞王藥膳裏,是一個陰謀,草民已經查明了真相,求陛下看一看證據。”
陰謀?證據?帝王多疑,承天帝半眯着眼睛,漠然道:“貪官女眷本就該死,她活到今日才死,已是僥幸。”
宋慎失神閉了閉眼睛,無法反駁。若非他全力相救,夏莉的确早已被處斬。
慶王發現父親臉色稍緩和,趁機說:“父皇,宋慎固然有錯,但您冷靜想想:倘若他真的包藏禍心,能下手的機會簡直太多了,可他入宮行醫時,一向勤勤懇懇,從未出過岔子,您——”
“你也住口!”
承天帝自有考量,面對器重的三子卻氣不打一處來,劈頭怒斥:“宋慎是你一手推薦的,所謂的‘人才’,瞧瞧,他都幹了些什麽?你作為兄長,未能引領好弟弟,屬于失職,可知錯?”
大皇子暗中得意,興奮暗忖:父皇最好廢除你的爵位,看你今後靠什麽跟我争儲!
慶王無奈攬下罪責,“兒臣知錯。兒臣平日不夠關心四弟,今後一定多來看望。父皇,情蠱一事,的确是個陰謀,憑宋慎的頭腦和本事,他若有心下手,豈會回來?回來便是插翅難飛了。”
“哼。”承天帝嚴厲質問:“巫蠱之術是其一,勾引皇子是其二。這其二,宋慎,你可承認?”
瑞王緊張屏住呼吸,心高高懸起,“父皇——”
宋慎意識到瞞不住,鄭重點了點頭,坦率答:“千錯萬錯,皆是草民一人的錯,與瑞王無關,求陛下莫怪錯他。”
“不是——”瑞王意欲周旋,嗓音卻被大皇子蓋過,“唉,事已至此,生氣無濟于事,怕只怕消息傳出去,到時,不僅四弟名譽受損,皇室也沒臉。”
承天帝不由得拉下臉,怒斥四子:“糊塗東西,你自己不顧體統,令皇室也蒙羞!”
“父皇,別動怒了,保重龍體要緊。”在場皇子均知曉瑞王和宋慎的事兒,尴尬旁觀,心思各異。
瑞王剛才親眼目睹夏莉被處死,極度害怕宋慎也被處死,逐漸無法承受緊張恐懼感,心髒隐隐不适,臉色雪白,唇不僅白,甚至開始透着灰,仰臉,膝行往前,“兒臣求求父皇——”
“夠了!”承天帝別開臉,“丢人現眼。”
宋慎見狀,忙提醒道:“陛下,瑞王是個病人,他患有心疾,受不得驚吓禁不起打擊,您看他的臉色,乃發病之兆,您是天底下最仁慈的人,求您允許他去休息,罪責有草民承擔!”
承天帝倍感頭疼,端詳病弱的四子,沉思半晌,最終心軟了,長嘆一聲,起身背着手,下令道:“皇四子私德有虧,即日起,禁足反省,無旨不得外出。宋慎涉嫌謀害皇子,即刻收監關押,擇日審判!”
“是。”皇帝動了肝火,侍衛絲毫不敢磨蹭,飛快扣住宋慎臂膀。
瑞王見大哥攙扶父親踏出書房,白着臉喚了一聲,“父皇——”
慶王拽着弟弟站起,“四弟,父皇已是容忍了,你再求情,只會适得其反。”
“四哥,冷靜些。”五皇子等人嘆道:“父皇正在氣頭上,等他老人家冷靜了,再設法救宋大夫吧。”
瑞王不可能不焦急,心亂蹦,追出門外,卻被兄弟們拉住了。
宋慎被侍衛押着,逐漸走遠,不放心地扭頭囑咐:“不用擔心我,快回房躺下休息,請個可靠的大夫給你把把脈!”
瑞王思緒混亂,意欲回答,卻被兄長們捂住嘴架走了。
午後·監獄
牢門“吱嘎~”關閉,獄卒鎖門離開。
牢房低矮陰暗,宋慎面無表情,慢騰騰走到昏暗角落裏,疲憊坐在了草堆上。
良久,他倏然一掌狠拍牆壁,咬牙切齒,暗忖:韓貴妃?韓太傅?大皇子?
我若不死,早晚找你們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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