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相見
即使貴為皇帝,也逃不過疾病和死亡之劫。
宋慎坐在客棧熱鬧大堂的角落裏, 心不在焉地用飯, 旁聽鄰座走镖大漢們的瞎侃閑談:
“皇帝老兒多大年紀?”
“六十多歲, 奔七十的人了。”
“奇怪,他一把年紀了,又疾病纏身,為什麽還不立太子?”
“誰知道?興許想霸占龍椅到一百歲吧。”
“真貪心!當了幾十年皇帝, 還不夠?還不膩?”
“老病交加, 早晚得退。依我猜,多半是慶王繼承皇位。”
“我倒覺得,大皇子更有勝算, 他娘是貴妃,他外祖是三朝元老堂堂太傅,靠山比慶王強大。”
“但慶王自身威望高,立過赫赫戰功, 掌握着北營兵權,料想不會輕易認輸。”
“……”
“總之, 眼下能與大皇子相争的, 只有慶王,皇帝老兒估計熬不久了,具體由誰繼位,變天時便知。”
宋慎自斟自飲,聽完并不意外。
承天帝的病情,他曾親手診過, 确實是衰老得難以康複了。
飯畢,他上樓進客房休息,佩劍橫在身上,和衣而卧。
入睡半個時辰後,門外突響起一陣急促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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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慎戒備睜開眼睛,闖蕩江湖練出來的警惕性使其淺眠,握着佩劍翻身下榻,靴子落地無聲,閃身貼着梁柱,定睛望向門口。
下一刻,房門被“叩叩~”敲響,來人喚道:“宋大夫?”
“誰?”
“是我,小謝。”
宋慎以劍柄挑開門闩,開門掃視一圈後,爽朗笑道:“小謝,進來吧。”
來人高大健壯,臉膛黑中泛紅,相貌敦厚,是當初負責接宋慎出獄的慶王侍衛,進門便高興告知:“恭喜宋大夫!二位殿下費了老大功夫,終于勸動了聖上,聖上允許您踏進都城了!”
宋慎欣然舒了口氣,“好!”
“聽說,您在淮東之亂中受了傷,不要緊吧?”
宋慎滿不在乎答:“不要緊,皮肉小傷,已經痊愈了。”
“我們統領可佩服您了!給大家說了幾遍您臨危不懼的神勇事跡,有些新來的弟兄,特別想見見您的廬山真面目。”
宋慎洗了把臉,精神抖擻地拎起行囊,“你們統領過獎了,我不過是運氣好而已。既然聖上允許,我就不住客棧了,得趕在落鎖之前進城門。”
“哎喲,那您可得趕緊了,晚了得明早才進得去。”
“告辭,改天再聊!”
于是,宋慎馬不停蹄地趕路,搶在城門關閉之前進城,于鬧市牽馬步行,無暇觀賞繁華都城的車水馬龍,急匆匆,興沖沖,直奔瑞王府。
他迫不及待想看見瑞王!
但,在即将抵達目的地時,他放慢了腳步,低下頭,打量自己灰撲撲的衣服,猶豫片刻,轉身先回了醫館,洗漱一新後才重新趕往王府。
誰知,半路意外遇見了個了老朋友。
“嘿,小心!”
車夫手忙腳亂地勒缰,後怕大嚷:“喂,你這人,怎麽走路的?看見了馬車也不躲?”
宋慎敏捷避開,挑了挑眉,“鬧市熙熙攘攘,你趕車過快了,究竟是的錯?”
“我——”車夫意欲反駁,其身後的簾子卻忽被掀開,車裏人露面,官袍筆挺,斯文清俊,語氣溫和卻不失威嚴,打斷道:“不可魯莽。鬧市趕車确實應該慢些,以免碰傷行人。”
宋慎循聲望去,頓時笑起來,“小容?原來是你家的馬車!怎麽這麽晚還在街上晃?”
車內人名叫容佑棠,年紀不大,卻官居戶部侍郎。他一愣,旋即驚喜問:“宋兄!我近期較忙,知道你已獲允回都,卻沒想到,這麽快就見面了!剛到?去我家坐坐?喝幾杯,為你接風洗塵!”
朋友相見,分外親切。
宋慎手一揮,阻止了車夫的賠笑道歉,行至車窗外,一一回答:“我進城有一會兒了,剛從醫館出來,咳,現趕着去瑞王府,有點急事,改天再去府上給容老爺子請安。”
“家父一直惦記着你,尤其陰雨天老寒腿疼時,格外想念你。”
宋慎摸了摸鼻子,委實急着見心上人,承諾道:“明天!只要明天有空,我一定去探望老爺子,給他瞧瞧老寒腿。”
容佑棠滿臉了然的笑,慢條斯理告知:“瑞王還在宮裏呢,在忙着照顧聖上,你去了王府也見不着人。”
“啊?”
宋慎難掩失望,原本興沖沖的勁頭仿佛被冷水澆滅了。
“急什麽?回來了遲早會見面。快上來,去我家!”容佑棠見對方遙望瑞王府方向,笑眯眯問:“怎麽?請不動您了?宋掌門架子變大了?”
“不敢不敢!”
宋慎回神,上了馬車坐在側邊,抱拳道:“在容大人面前,宋某怎敢端架子?容大人年輕有為,外調歷練三年磨一劍,回都升為戶部侍郎,恭喜恭喜!”
“過獎過獎,宋大夫更是前途不可限量。”容佑棠和氣健談,“當年你若願意,估計已升為太醫院醫正了,可惜你無意入仕,令小弟在官場上少了個伴兒。”
“咳,朋友之間,就別互相誇捧了吧?”
“是你起的頭。”
“……我錯了!”
容佑棠借着馬車角落的小燈籠光端詳摯友,關切問:“年初一別,一晃三個月沒見面,聽說你在解決淮東亂局時受了傷,傷勢怎麽樣了?”
“沒事兒,早痊愈了。”
“宋兄真是了得,幾次為殿下分憂解難,殿下越發器重你了,你已是慶王府紅人之一,可喜可賀啊,今後切莫忘了多關照小弟!”
宋慎大馬金刀靠坐車廂,顯得俊朗慵懶,一本正經調侃道:“哪裏?在慶王府紅人裏,誰還能比你更受器重?誰紅得過你?”
容佑棠被噎了一下,旋即擡起右手為掌刀,作勢橫切襲去,佯怒道:“哼,別人笑話我就算了,連你也笑?”
宋慎忙致歉:“開個玩笑罷了,消消氣。我是佩服,別人表明笑話,實則眼紅妒忌,因為他們既沒有像你一樣年少考取探花的才華,又沒有拿得出手的政績,望塵莫及,幹跳腳,只能背後嚼舌根,根本不值得理睬!”
“行啦,你又開始誇捧我。”
“啧,連實話也不能說了?”
宋慎幽默把對方逗樂了,才正色問:“我一路北上進都,道聽途說了許多關于皇帝疾病纏身的消息,聖上的病情,到底如何了?”
容佑棠斂起笑容,嘆道:“唉,時好時壞。去年年底還能天天上早朝,大家本以為康複了,誰知倒春寒時着了涼,又病倒了,半個月裏只上了一回早朝。若非如此,聖上不會允許你踏進都城。”
宋慎皺着眉,“你剛才說,皇子們留在宮裏侍奉,難道聖上已經病重了?”
“禦醫尚未明言,但親信都看得出來,情況不妙,十分不妙。”容佑棠憂心忡忡,耳語道:“聖上病情嚴重,儲位卻至今空懸,不知多少人倍感煎熬。”
宋慎走南闖北經歷得多,深知失敗者的下場,臉色罕見的冷硬,低聲道:“自古以來,争儲之戰,成王敗寇,開弓沒有回頭箭,如今是退不得了,必須争取。假如大皇子贏了,咱們這群人,餘生休想有好日子過。”
“沒錯,退不得了,無路可退。”
容佑棠操勞整天,疲憊靠着軟墊,“尤其像咱們,追随殿下多年,此戰一旦失敗,必死無疑。”
宋慎話鋒一轉,寬慰道:“但也不用太憂愁,天無絕人之路,萬一倒黴輸了,你若願意,跟着我和阿琛浪跡天涯逍遙去,如何?”
“哈哈哈,你倆自便,小弟就不跟着礙眼了。”
宋慎順勢問:“他的身體怎麽樣?”
“瑞王殿下啊?”容佑棠想了想,“他是個有孝心的,天天進宮探病,奔波受累。”
宋慎坐直了,十分不放心,“我本以為今晚就能見到他。一年半沒見面,也不知他瘦成什麽模樣了。”
“你們明天應該就能見面了。”容佑棠揚起笑臉,“先到我家坐坐,咱們好好兒聊聊天。”
宋慎欣然答應,待抵達容府,容佑棠的義父驚喜交加,速安排了接風宴。
賓主盡歡,宴畢,宋慎硬被留宿,住進了客房,不料,半夜忽然被急切敲門聲吵醒:
“宋兄?宋兄?快醒醒!”
宋慎飛快下榻,來不及穿外袍,開門問:“出什麽事了?”
“宮裏來人了,指名傳你立刻進宮。”容佑棠嚴肅道:“聖上的病情,可能起了變化。此次入宮,你千萬多加小心,遇事要與慶王殿下他們商量。”
“放心吧,知道!”
“快些,禁衛在廳裏等着。”
宋慎三兩下穿戴整齊,把掌門佩劍留在了朋友家,跟随傳令的禁衛,夤夜趕往皇宮。
夜色如墨,萬籁俱寂。
皇宮宮殿高大巍峨,成串的燈籠照亮了華美的雕梁畫棟,帝王寝宮內,禁衛和太監安靜候命,禦醫和三位皇子小聲交談。
“陛下忽然四肢發冷,口不能言,實在是、實在是……唉。”
“太醫院竟沒有辦法嗎?”
“慚愧,老朽無能,請殿下責罰。”
……
節骨眼上,責罰太醫有什麽用?
慶王眉心皺成一個“川”字,瑞王和五皇子亦眉頭緊皺,談着談着,衆人莫名同時沉默,殿內陷入一片死寂。
瑞王天生孱弱,禁不起連日奔波受累,臉色蒼白,在門窗緊閉殿內的待久了,胸口悶,便轉身道:“我出去透透氣。”
他擔憂父親,心神不寧,獨自站在廊柱旁,于高處吹着風,望着夜空透氣,以緩解胸口不适。
不久,宋慎一行到了。
宋慎遠遠便發現站在高處廊下的熟悉身影,一眼即認出,瞬間滿心歡喜,不由自主加快腳步。
瑞王沉浸在憂思中,雖聽見了腳步聲,卻誤以為是巡夜的禁衛,并未留意,直到聽見熟悉嗓音:
“三更半夜的,你站在高處吹風,不冷嗎?”
“嗯——”
瑞王吓一跳,猛地回神,倉促扭頭,目光恰與夢裏常出現的人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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