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牽手

“你、你怎麽——”

瑞王激動睜大眼睛,牽挂已久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 滿肚子的話争先恐後翻湧, 驚喜堵得他語塞了。

“吓着了?是我!”

宋慎薄唇彎起, 大步流星,彬彬有禮,彎腰一揖,關切道:“給殿下請安。許久不見, 殿下還好麽?”

不好。父親病重, 母妃憋屈,兄弟相鬥,日子過得焦頭爛額……瑞王疲倦不堪, 被一關心,霎時極想傾訴傾訴,顧忌太監在旁,只能定定神, 擡手攙扶,嗓音微顫答:“挺好的。宋大夫快請起, 無需多禮。”

在太監看不見之處, 宋慎借着被攙扶的動作,下意識反手一握,并趁機端詳對方,嘆道:“你清瘦了。”

瑞王一動不動,感受到對方緊緊握住自己小臂,力度一如從前, 霸道,卻不疼。

宋慎端詳須臾,皺了皺眉,低聲說:“頭發沒束好,衣領也歪斜,如此狼狽,是心急火燎趕來探病的嗎?”說話間,他順手幫對方整理了衣領,随即克制地退開一步。

“唉!沒錯。”

瑞王亦暗中克制情緒,深吸口氣,急切耳語告知:“今兒白天,聖上病情平穩,但掌燈時分因故發了一場怒,怒後臉色有些差,傳太醫瞧了,太醫讓卧床休息,聖上便早早就寝。誰知,醜時三刻左右,聖上起夜時,猛地暈眩踉跄,雖及時被太監攙住了,但、但變得四肢發冷,口不能言。”

四肢發冷?口不能言?

宋慎暗中琢磨,面不改色,安慰道:“別急,我先去看看,診了脈才能開方。”

瑞王點點頭,“随我來!”他滿懷期望,轉身匆匆帶路。

“慢些,小心門檻。”宋慎大踏步追上,勉強壓下久別重逢的欣喜,耳語囑咐:“記住,今後在宮裏當衆碰見時,如無必要,你少理睬我,避免惹人非議。”

瑞王腳步一慢,回頭問:“你害怕遭受非議?”

“我有什麽好害怕的?”宋慎邁進乾明宮,“我是為你的名譽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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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王昂首闊步,“只需在父母面前避一避,其餘人面前無需拘束。咱們又沒傷天害理,何必故意生分?”

“行,聽你的!”

宋慎凝視對方清瘦筆挺的背影,大有刮目相看之感。

不久,他們踏進帝王卧房。

“草民宋慎,見過幾位殿下,給——”

“免禮!”

皇帝病倒,在場以慶王為首,他打斷了宋慎行禮,催促道:“救人要緊,你立刻給聖上瞧瞧,務必盡力醫治!”

“這是自然。”

太監搬了個圓凳放在病榻旁,宋慎淨手後落座,仔細觀察病人:

明黃龍床上,承天帝仰躺,須發灰白,瘦得兩頰凹陷,臉龐密布皺紋與斑,左眼緊閉,右眼睜開一條細縫,唇色面色發灰,不時“嗬嗬~”喘息。

年邁衰弱,平日又操勞易躁怒,猶如油盡燈枯,回天乏術。

宋慎暗道棘手,卻不動聲色,聚精會神,先號脈,然後探查病人苔色體溫等,緊接着詢問皇帝近侍和禦醫些情況,争論半晌後,禦醫拿了藥方去煎藥,他則開始針灸。

瑞王唯恐父親生氣,原本站在稍遠處,但看着看着,不知不覺,逐漸挪到了病榻前。他注視昏迷的父親,憂心如焚,耳語問:“需不需要找個太醫給你打下手?”

“不用。”

宋慎從醫箱裏取出一個扁平銀盒子,打開,露出幾十枚長短粗細不一的銀針,暗忖:太醫一致認為針灸是險招,畏懼擔責,均不贊成,誰肯給我打下手?

宋慎神色嚴肅,有條不紊地忙碌。他自幼習武學醫,習武之人的手,寬大結實有力,拈起細如牛毛的銀針時,卻十分穩,針尖不晃不顫。

瑞王目不轉睛,皇帝親信們安靜旁觀,不敢随意開口,生怕影響大夫施針。

幾盞燭臺照得病榻亮堂堂,宋慎彎腰,左手摸準了承天帝側腦的穴位,屏住呼吸,右手将銀針緩緩刺入其腦部,繼而下了第二針、第三針……腦部施完,胸膛也下了幾針。

待忙完,他額頭冒出一片薄汗。

瑞王見對方直起腰,忍不住又靠近,“怎麽樣?”

“兩刻鐘後起針。”宋慎起身活動筋骨,擡袖擦了擦汗。

瑞王留意着對方的一舉一動,招招手,邊上候命的太監忙為大夫擦汗。

三個皇子圍在榻前,看着身上紮了十幾枚銀針的父親,小聲交談,心情沉重,愁眉不展。

宋慎讓開位置,抽空喝茶解渴,兩刻鐘後開始起針。

當承天帝腦部最後一根銀針起出後,他眼皮動了動,慢慢半睜開眼睛。

衆人霎時喜出望外,“父皇?”

“陛下?”

“您終于醒了!”

“父皇,您覺得身體哪兒不舒服?”

承天帝虛弱,眼睛睜開又閉上,頃刻又睜開,兩眼無神,目光茫然轉了幾圈,最終凝聚盯着宋慎,徐徐板起臉,鼻子裏“哼”了一聲,嘶啞問:“是你?”

宋慎被擺了臉色,卻松了口氣,一邊繼續起針,一邊朗聲答:“是,草民宋慎,見過陛下。您別動,容草民起了銀針,再給您行禮。”

銀針?承天帝愣了愣,目光往下移,發現自己胸膛上被紮了銀針。

“陛下能認出草民,也能開口說話,可見神志清醒了。”宋慎低着頭,專心致志起針。

承天帝作為父親,永遠無法允許兒子與斷袖厮混,又冷哼了一聲,卻依言躺着沒動彈。

衆人紛紛愁眉舒展,湊近觀看。

宋慎的動作如行雲流水,少頃,起完銀針後,伸出雙手,活動十根手指,示意道:“請陛下略微活動活動四肢,讓草民看一看針灸的效果。”

承天帝雖然嫌惡斷袖大夫,卻理智,并未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輕輕動了動胳膊腿和手指、腳趾。

衆人見狀,欣然笑起來,“宋大夫果然醫術高明,一出手,父皇便清醒了!調養一陣子,想必會康複!”

“陛下記得自己是如何病的嗎?”

承天帝精力不濟,瞥了瞥宋慎,又瞥了瞥規規矩矩的四子,無力訓導,蒼老的嗓音回憶道:“當時,朕一陣暈眩後,莫名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但心裏明白,醒時聽得見身邊動靜,卻睜不開眼睛。”

宋慎收好銀針,不卑不亢,簡略囑咐:“草民前兩年就提醒過,您得忌怒,急怒攻心損身體。稍後服了藥就歇息,踏踏實實休養一陣子,慢慢會好轉的。”

“朕身為一國之君,政務繁多,偶爾難免動氣,你當朕喜歡發怒?”

“不是,草民只是提個醒而已。”

“哼,宋慎,你的過錯——”

承天帝欲言又止,想發發帝王之威,卻忍下了,感慨心想:儀表堂堂的一個高明大夫,為何是個斷袖?自己斷也就罷了,你竟敢勾着皇子一起胡鬧,簡直是逼着朕出手懲治!

瑞王忍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插嘴,勸道:“父皇,眼下保重龍體最要緊。”

“四哥說得對。”五皇子也小心翼翼。

慶王為父親掖了掖被子,若無其事地打圓場,“宋大夫來自民間,性格耿直,有時直言不諱,卻是一片赤誠之心,且醫術可信可靠,父皇大人大量,留下他吧?他若能伴駕照顧,應有助于您早日康複。”

承天帝沉思片刻,慮及太醫院靠不住,無奈妥協了,威嚴道:“他若能遵守宮規,留下倒也行。”

衆人一聽,齊齊望向宋慎。宋慎會意,懇切表示:“宮規本就應該遵守,草民從來不敢觸犯!”

不敢?承天帝聞言,懶得再冷哼,閉目養神了。

殿內頓時靜悄悄。

幸而,不久,藥煎好了,打破了寂靜。

“陛下,請進藥。”幾名禦醫合力侍藥,噓寒問暖,畢恭畢敬,宋慎便退開了,不料還沒站穩,承天帝餘光一掃,淡淡道:“下去吧。”

“是,草民告退。”

宋慎樂得不用看皇帝臉色,轉身退出寝殿,經過瑞王時,腳步剛一緩,慶王便敏銳望過來,明顯在說:安分些。

瑞王悄悄給了一個歉意的眼神,宋慎薄唇彎起,默默退了出去。

忙碌一通,待行至殿外,擡頭一看:濃如墨的夜色已褪去,天際出現一道黛青色朦胧光,天快亮了。

春季涼風習習,吹得宮廷花木枝葉婆娑,風裏有幾縷不知名的花香在纏繞流轉。

宋慎步伐慵懶,踱向漢白玉欄杆,耐心等待。

小半個時辰後,皇帝寝殿門開啓,三位皇子和禦醫出來了。

“唉,真是萬幸,有驚無險!”五皇子困得哈欠連連,“好困,咱們去皇子所歇會兒?”

慶王面露疲色,點了點頭。

瑞王走得略急,邊走邊尋找,一擡眼,便發現了不遠處背靠漢白玉欄杆的宋慎——黎明前夕,廊檐盡頭,角落裏昏暗,他的眼裏仿佛閃着熠熠光芒。

瑞王立即說:“三哥、五弟,你們先去歇息,我找宋大夫聊、談點事。”

兄弟們豈會不懂?五皇子意味深長笑着颔首,慶王叮囑道:“別聊太久,以免父皇生氣。”

“知道!”話音未落,瑞王已經走遠了。

宋慎抱着手臂,劍眉星目,眼裏滿是笑意,玄色武袍在風裏獵獵飛揚,待對方靠近了,拍拍欄杆,示意其站在自己旁邊。

瑞王毫不猶豫照辦,兩人并肩,寬大袍袖緊挨着,他尚未開口,左手忽被一把握住,十指親昵交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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