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留宿

“殿下回來了!”

“宋大夫喜歡竹林,殿下吩咐了, 晚飯擺在竹樓上。”

王府管事風風火火, 連聲吩咐:“快, 立刻去把貴客的卧房打掃幹淨!另外,速開酒窖,挑幾瓶好酒,供宋大夫挑選品嘗。”

新來的小厮忙活之餘, 好奇問:“宋大夫是誰呀?管事為什麽那麽重視他?”

“你剛進府, 沒見識過!”老仆七嘴八舌告知:“宋大夫醫術高明,被譽為‘神醫’,性格随和大方。”

“前幾年, 咱們殿下病重,多虧他治好。”

“南玄武醫館的匾額,‘懸壺濟世’,是聖上禦筆, 嘉獎賜予宋大夫的。”

“……”

“總之,切莫怠慢他!”

“只要貴客舒心, 殿下就高興, 咱們就不愁沒賞。”

下一刻,月洞門外傳來一道爽朗男子嗓音:

“一晃兩年沒來了,風景如舊,竟看不出什麽變化。”宋慎劍眉英挺,暮色下頭發微呈栗色,一笑便顯得神采飛揚。

瑞王心情甚佳, 握着對方的佩劍,邊走邊比劃,“你希望看見變化?還是希望風景如舊?”

宋慎邁進月洞門,一本正經答:“風景無所謂,我只希望殿下不要變心。”

瑞王原本揮劍向樹幹,動作一停,有些結巴,“少胡說,我何時變、變什麽了?”

宋慎一個大步,逼近問:“這兩年,府上有沒有新收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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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從來只有你一個。”

瑞王忍笑,嚴肅道:“其實,本王曾想招幾個清客,閑暇時談論談論學問,但,一則考慮到宋大夫不愛聽講學問,二則怕你使促狹捉弄新人,故打消了念頭。”

“啧,殿下未免把宋某想得太不堪了!”

宋慎佯怒,氣呼呼往前走,“你喜歡與清客談論詩詞歌賦,談去呗,宋某一定不摻和!”

瑞王失笑,承諾道:“開個玩笑而已,生什麽氣?我保證,府裏絕不會有第二個門客。”有你足矣。

衆随從習以為常,十分識趣,不遠不近地尾随。

兩人時而并肩,時而追逐打鬧,一路談天說地,走向園內竹樓。

新來的小厮遙遙觀察後,驚奇咋舌,“哎喲,咱們殿下,平日斯文穩重,跟宋大夫在一起時,活像變了個人,好動健談。”

“咳,殿下欣賞宋大夫,待其一向器重有加。”

老仆指點道:“記住喽,在瑞王府,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宋大夫!”

“沒錯,宋大夫在殿下心中的分量,非比尋常,怠慢不得。”

不久,宋慎登上熟悉的竹樓露臺,憑欄遠眺。

初夏,天不冷不熱,竹樓被茂盛竹林包圍着,高處涼風習習。

“整座王府,此處風景最美!這片竹林,長得越發茂盛了,我特別喜歡竹林的清香。”

瑞王與對方并肩,心曠神怡,愉快說:“我也喜歡。去洗漱洗漱,待會兒吃晚飯,咱們邊吃邊聊,我有好些事想跟你聊。”

“行!”

宋慎一轉身,苦惱暗忖:我是來辭行的,後天清晨離開。現在告知,估計你聽了會食不知味,索性飯後再告知。

日落西山,暮色沉沉,王府四處開始掌燈。

飯畢,月出東山時,兩人踏進露臺一角的涼亭,一人品茗,另一人品酒。

終于相聚,瑞王歡欣,試飲了一杯酒,臉透着薄薄紅暈。

他談興甚濃,生性文雅內斂的人,罕見地滔滔不絕,無所顧忌,将積攢已久的話一股腦兒傾訴,想起什麽便聊什麽。

“唉,父皇選擇冊立三哥為太子,大哥非常不服,當衆失儀,随後告病,閉門謝客。”

宋慎藏着心事,晃了晃杯中酒液,漫不經心地品鑒酒香,“實力不如人,不服也得服。他當初為了争皇位,造下許多孽,估計正害怕被秋後算賬呢。”

“而且,韓貴妃和韓太傅父女,也告病了。”

宋慎皺了皺眉,“手下敗将,不足為懼。不過,雖說是手下敗将,但防人之心不可無,自古皇位更替時,順利的少,大多會出些亂子。太子繼位之前,仍需小心。”

“言之成理!三哥謹慎老成,定會設法防範的。”

瑞王神采奕奕,喝了口茶解渴,越聊越身心舒暢,目若朗星,略傾身,隔着石桌問:“今日,太醫院的醫正又推薦你了,贊不絕口,極力想招攬你為禦醫,不知你意下如何?”

“禦醫啊?”

“倘若仍不感興趣,也無妨,我幫你推了它。”

宋慎稍作思索,放下酒杯,從袖筒取出一枚腰牌,遞過告知:“有件事,得告訴你。”

“何事?”

瑞王一愣,誤以為對方又準備了禮物送給自己,欣然接過腰牌,将其湊近燭臺,“這是什麽?又是你親手雕刻的嗎?”他笑着念出牌上刻字:

“大乾欽封赈災副使宋慎令,承平四十八年五月——”

瑞王吃驚皺眉,呆住了,笑容漸漸消失,倏然擡頭,“什麽意思?誰、誰封的——赈災副使?”

“欽差,自然是聖上封的。”

果然,把你吓着了。宋慎毫不意外,解釋道:“近期,傷寒病橫行肆虐淳州等地,隐有成瘟疫之兆,聖上擔憂談起時,我毛遂自薦,當場獲允,被封為赈災副使。”

“後天一早,我就要啓程了,随朝廷隊伍趕去淳州防疫救災。”

“後天、後天啓程?”

“對。”宋慎低聲告知:“特來向你辭行。”

瑞王久久回不過神,好心情蕩然無存,托着腰牌,茫然問:“你毛遂自薦?主動請纓去防疫赈災?”

宋慎點了點頭,隐瞞承天帝曾欲選皇四子為欽差一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作為一名大夫,有幸得過‘懸壺濟世’禦筆匾額,如今遇見為朝廷效力的機會,理應請纓,義不容辭!”

“這……話是沒錯的。”

瑞王緊張問:“瘟疫往往十分棘手,莫非你有把握解決它?”

宋慎心裏沒底,只能避重就輕,寬慰答:“具體情況得去當地探一探才知道。放心,我又不是單打獨鬥,朝廷會派出大隊人馬,由正使領頭赈災,副使只負責研究疫情。”

“研究疫情,多危險!”

瑞王扼腕,急了,霍然站起,“如此大事,你為什麽不先和我商量商量?欽差腰牌一出,就沒有回旋餘地了,叫我怎麽辦?”

宋慎也站起,伸手去按對方肩膀,“機會難得,來不及與你商量。別急,坐下說話。”

瑞王躲開了,坐不住,急得繞着桌子打轉,“你主動為朝廷效力,乃仁義之舉,值得褒獎,但這趟差事過于危險,唉,我實在不放心!”

“難道,”瑞王琢磨,“是我三哥的命令?”

“不,是我自己的決定,與太子無關。你想不想知道欽差正使是誰?”

“誰?”

“容佑棠。小容也是毛遂自薦。”

“容大人?”瑞王感慨道:“他可真是夠拼命的。”

“他要是不拼命,即使有貴人提攜,也無法年紀輕輕官居高位。”

宋慎見對方急得團團轉,動容之餘,起身靠近,哄道:“消消氣,事出突然,我并非故意不跟你商量。興許,我這一去,能建功立業,名揚四海,成為——”

瑞王連連搖頭,打斷道:“你現在已經功成名就了!我根本不在乎你能否名揚四海,能平安足矣。”

宋慎心裏一暖,安慰摟住對方,鄭重其事,“放心,等到了淳州,我一定慎之又慎,差事一辦完,立馬回都城陪你,怎麽樣?”

“世人皆知瘟疫可怕?我放不下心。”瑞王愁眉不展。

月亮被烏雲遮住了,露臺上并無下人候命,涼亭四周竹簾半垂,隐秘安靜。

宋慎深切不舍,卻必須奉旨辦差,雙臂收緊,身體相貼,恨不能把對方揉進自己身體裏,日夜不分離,長相厮守。

瑞王被摟得站不穩,腳步踉跄,掙紮着問:“除了容大人之外,父皇還派了哪些人同去赈災?”

“還有幾位太醫和官員、地方衛軍等等,大隊人馬,熱鬧極了。”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笑!”

“好好好,我錯了,我不該笑。”

“你是錯在不該笑嗎?”

“殿下說了算!您說,宋某哪兒錯了?請容許宋某慢慢改正。”

“你——”

宋慎時而附耳,時而貼額頭,親昵安撫,哄了又哄。

瑞王被一通打岔,無奈之餘,身體裏被揉弄出一股燥熱,氣息逐漸亂了。

“唉。”瑞王無能為力,“事已至此,你不能抗旨,必須去一趟淳州了。”

“謹遵殿下之命!我一忙完就回來。”

前往瘟疫地區……這次分開,究竟是生離?還是死別?

瑞王憂慮重重,脫口說:“萬一回不來呢?我——”他感覺不妥,懊悔打住話頭。

宋慎沉默須臾,徹底收斂浪蕩痞氣,深邃的目光極溫柔,低聲說:“萬一我回不來,你不妨多招攬幾個清客,煩悶時,可以和清客談論詩詞歌賦文章學問,解解悶。”

“我最見不得你悶悶不樂的呆樣兒。”

“另外,你身體所需的全部藥方,我已仔細教給府裏大夫,但願他們能照顧好你。”

瑞王不敢細思,被訣別一般的囑咐吓愣了,拒絕接受,使勁一掙,後退,怒問:“你這番話,是什麽意思?你、你要将原屬于你的責任,推卸給別的大夫嗎?”

宋慎嘆了口氣,“哪裏?”

“殿下誤會了。如果可以,我很樂意一直照顧你,但——”

“不必說了!”瑞王心煩意亂,逃避似的轉身,捏緊對方的腰牌,疾步離開了。

宋慎忙追趕,意欲拽回,卻怕更惹惱對方,“嗳,你上哪兒去?”

瑞王板着臉,重重踏步下樓梯。沿途下人滿頭霧水,忙不疊避讓。

“殿下?殿下!”

瑞王一聲不吭,一陣風似的行至竹樓二樓,“嘭~”推門進去,落座,繼續犯愁。

宋慎緊随其後,并未跨進門檻,而是靠着門板,連聲說:“生氣傷身吶。”

“殿下?”

“趙澤琛?”

“阿琛,好歹理睬理睬我。”

瑞王扭頭,見對方笑眯眯,仿佛不知瘟疫恐怖,霎時好氣又想笑,起身繞過屏風,進入裏間,換成坐在榻沿犯愁。

他本以為,對方會跟進來解釋。

誰知,房中陷入了寂靜,幾乎落針可聞。

瑞王等了半晌,疑惑站起,出去外間一看:

“消氣了?”宋慎仍靠着門板,揚起笑臉,“咱們回露臺上去賞月,好不好?”

“罷了,沒興致。沒得冷落了月色。”

“那你就忍心冷落我?”

瑞王直頭疼,輕輕把腰牌抛給對方,“你簡直不知道‘害怕’為何物。”語畢,他欲回裏間冷靜冷靜。

宋慎接住腰牌,故意逗引對方說話,慢悠悠說:“唉,殿下好狠的心,不僅冷落我,還霸占了我的卧房。”

“什麽?”

瑞王詫異轉身,“這是我的卧房,你的在樓下。”

宋慎挑眉,戲谑問:“傍晚在街上時,你親口說‘府裏房間随便挑’,我挑中這間了,不行嗎?難道你想反悔?”

“你——”

瑞王結結實實被噎住了,無言以對。

兩人沉默對視,眼裏皆飽含不舍。

夜已深,窗半開,涼風飒飒,吹得簾帳飄揚,影子随着燭光搖曳,悄然生出幾分旖旎來。

瑞王愣神間,臉頰被飄起的紗簾撲打一下,渾身一個激靈,鬼使神差,含糊說:

“我一向守信用,說了随你挑,就是随你挑。這麽寬敞的屋子,住不下你啊?非得叫我搬走?”

這一下,輪到宋慎發愣了!

他不再靠着門板,站直了,清清嗓子,“咳,豈敢?我說笑的,客随主便才對,喧賓奪主多不像話。”

瑞王哼了一聲,“不像話的事兒,你可沒少幹。”

“啧,又誤會我,其實——”

風乍起,瑞王的臉又被紗簾撲打一下,反手拂開了,莫名不悅,打斷問:“你為什麽一直站在門外?不敢進來嗎?我又不是洪水猛獸!”

你自然不是,我是。

我怕,我會忍不住欺負你。

宋慎目不轉睛,眼神熾熱,緩緩問:“我真的能進去嗎?”

瑞王欲言又止,凝視俊朗挺拔的唯一門客,最終撂下兩個字:“随你。”說完,他倉促返回裏間,修長身影消失在數層簾帳之後。

“阿琛?”

宋慎盯着門檻,艱難暗忖:我應該留下嗎?留宿,妥不妥?

留宿,似乎不太妥……

事實上,當他思考時,本能作祟,腿先已行動——他不由自主,邁進了卧房門檻,屏住呼吸,掀開數層簾帳,進入了裏間。

與此同時·廊外

幾個下人納悶觀望,交頭接耳:“殿下氣沖沖進屋了,怎麽回事?”

“他倆吵架了嗎?”

“快看,宋大夫也進屋了!”

“肯定是去哄殿下了。”

“咱該怎麽辦?要不要去送茶水?”

“傻子,沒眼色!殿下和宋大夫在屋裏,除非有命令,否則,切忌打擾。”

“嘿嘿,橫豎有宋大夫照顧殿下,咱們樂得清閑!”

……

結果,下人們等啊等,直到天亮,也沒見宋慎從瑞王房裏出來。

一天兩夜。

宋慎深刻地明白了,什麽叫“春宵一刻值千金”、什麽叫“春宵苦短”。

兩人剛久別重逢,剛同床共枕,轉眼又要分開。

啓程的這天清晨,天未亮,宋慎就醒了。

他睜開眼睛,床榻間一片昏暗,被褥淩亂:枕邊人平躺,呼吸清淺平穩,俊美臉龐白皙光潔,脖頸有幾處斑斑紅痕。

宋慎萬分不舍,默默注視半晌,無聲嘆息,掀開被子,仔細替對方掖好後,輕手輕腳下榻,穿衣佩劍。

衣物摩擦的窸窣動靜,吵醒了一貫淺眠的瑞王。

“嗯……”瑞王腰酸背痛,渾身難受,迷迷糊糊翻了個身,須臾,猛地清醒,揉着眼睛問:“你要走了?”

“吵醒你了?”

熟悉的嗓音在耳畔響起,瑞王眼睛尚未睜開,額頭已被落下一個吻。

“你要走了?”

宋慎颔首。他穿戴整齊,左手将腰間佩劍往後撥,單膝跪在榻上,彎腰凝視意中人,歉意說:“我得啓程了。天還沒亮,你多睡會兒,安心休養身體,等我回來。”

瑞王睡眼惺忪,意欲坐起,“我送送你。”

“不用!”宋慎忙把人按躺下,手掌往下,伸進被窩裏,揉捏對方腰部,“昨晚累着你了,再睡會兒。”

瑞王頓感窘迫,旋即黯然,“真不讓我送你?”

宋慎笑了笑,“真不用!你安安穩穩待在王府裏,我更高興。”

對視許久,眼看天色漸亮,宋慎不得不站起,握着劍柄說:“我走了啊。”

瑞王颔首,擔憂與不舍之情溢于言表,“此行恐遇危險,務必多加小心。”

“知道!”

唉,不能再耽擱了……宋慎毅然轉身,昂首闊步往外走,朗聲囑咐:

“等着我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被鎖章鎖怕了,只能這麽處理……朦胧也很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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