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須彌（16）

懷着類似于“早死早超生”的心情，洛可手上用力，把散兵背上的那根管道拔了下來。

管子的一頭脫落，另一頭依然連接在地上，也不知道它通向哪裏、又是用來幹什麽的。而在管道脫落的地方，衣服的布料并不是完整的一片，出現了一個圓形的窟窿。

下面是背部的皮膚，看起來光滑平整，只是隐隐有些泛紅。

“……”

洛可陷入了沉默。

雖然一部分原因在于，她一開始以為這些管子是連接在身上，拔下來之後，才發現這根管子看起來更像是吸上去的。

但除此之外，這個窟窿……嗯，或者說，如果這件衣服的其他幾個地方，也全是這樣的窟窿的話……

她覺得自己突然明白，散兵為什麽要不穿外套了。

雖然心裏冒出了一些奇怪的念頭，但看着面前少年微微側過去的面容，這些想法不知不覺間又消失了。在幾秒的停滞之後。洛可再次動手，開始拔其他的幾根管子。

明明肉眼看起來，這些管子并沒有紮進散兵的體內。可實際上，它們卻好像和對方的神經接駁了一樣。洛可每拔一根，都能感覺到這具軀體的顫抖和……起伏。

一、二、三、四、五，洛可在心裏默數着，一根接一根的拔掉了剩餘的管子。最後，只剩下連在散兵背部中心的那一根，以及脖頸後面的那一根。

雖然只是位置的區別，但中間的那根管子，看起來比其他幾根更粗。就像為機體提供能源的核心，明明管道中空無一物，卻依然給人一種……一旦拔下來，就可能出現危險的感覺。

洛可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先碰它，而是把手伸向了散兵的脖子。

連接後頸關節的管道，也是唯一一根沒有穿過衣服布料的管子，緊貼着脖頸的位置。對于大多數生物來說，這裏都是毫無疑問的死穴。

在洛可之前拔管子的過程中，冷汗不斷地從他的發梢間溢了出來。此時，洛可的手挨了上去，觸手一片濕意。

甚至他的發尾，都已經粘在了後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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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樣子，真的不需要休息一下嗎？

洛可很想這麽問，但是她又本能的知道，如果自己這麽說的話，散兵會給出怎麽樣的答複。

大概就是“多管閑事”、“別想這種無意義的東西”之類的話吧。

于是她最終什麽也沒說，手指觸上後頸微微凸起的骨骼，然後把這一根管子也摘了下來。

這一瞬間，洛可聽到散兵壓抑的聲音，很快又安靜了下來。

其實她有種奇怪的感覺。

從他們認識到現在，排除和流浪者相處的時候，洛可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對方這麽安靜的樣子。他們之前的一切對話，似乎都摻雜着針鋒相對，或者單方面的陰晴不定。

而現在……她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後頸上，那裏同樣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紅痕。出現在雪白的肌膚上，就像一枚櫻花的花瓣。

莫名的，洛可也跟着吐了口氣，然後把某種沒能徹底吐出來的情緒，咽進了喉嚨裏。

然後她伸手向下，極其幹脆利落的，把散兵背上最後那一根管子拽了下來。

她之前每拔掉一根管子，都要在動手之後停留幾秒。最後一下突然這麽幹脆，散兵本人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因此，當剝離神經的疼痛與難以啓齒的虛弱感，猝不及防找上他的時候，少年從喉嚨裏溢出了一聲含糊不清的聲音。

然後，在他的意識回籠之前，就感覺到眼前的光源倏然一暗。下一秒，有溫軟的東西湊近，輕輕地貼上了他的額頭。

散兵：“……”

洛可把最後那根管道往旁邊一丢，無視了地面上傳來的叮當兩聲。然後，她把依然沒有恢複力氣的少年重新放平，低頭貼在了他的額頭上。

她吻到了額頭未幹的冷汗，然後吻到一雙顫動的睫毛。接着是沒有呼吸起伏的鼻翼，最後是柔軟的嘴唇。

四目相對，唇齒相依。

因為不清楚散兵現在的狀況。洛可甚至沒敢碰到他的身體。隔着一點距離，少女低垂着眼睛，像是安撫又像是報複，不出聲地親吻着他。

然而，即使接觸的地方只有嘴唇，散兵的反應仍然比她想象中激烈的多。

他仿佛不是被洛可碰了一下嘴唇，而是被她碰了全身，整個人都僵成了一塊字面意思上的石頭。

偏偏因為動彈不得，只能睜大那雙美麗的堇色眼睛，瞪着……或者注視着洛可沉默的表情。在放大又收縮的瞳孔中央，只映出了少女一個人的臉。

明明不是第一次靠的這麽近，但卻是第一次這麽悄無聲息。彼此的耳邊只能聽到一個人的心跳聲，又過了幾秒，散兵似乎才意識到現在的情況。

明明……都是非人之物。為什麽她心髒的跳動、不斷變化的呼吸，偏偏和人類一模一樣？

他的胸口那個空洞的地方，突然漫溢出了一層未知的情緒，身體也在同時恢複了幾分力氣。下一秒，洛可感覺自己的後背貼上了一雙胳膊。

洛可：“……？”

當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兩人已經從對視變成了擁抱。她整個人倒在散兵身上，而原本只是貼在一起的嘴唇，瞬間撞到了對方的牙齒。

洛可的臉上有一瞬間的茫然，然後，她感覺自己被咬了一口。

沒有什麽疼的感覺，也許是對方的力氣尚且沒有恢複，也許是別的什麽原因。如果要做類比的話，就像洛可之前變成半人半龍形态的時候，神志不清時咬了他一口。

所以，這也是報複嗎？暈暈乎乎的，洛可的腦子裏冒出了這個念頭。

然後，她就沒什麽心思想別的了。

洛可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的在耳邊響起。還有自己的呼吸聲，随着時間的流逝，在這個越來越長的吻裏，因為缺氧而變得急促。

而按在她背上的那雙手，在不知不覺間，逐漸的恢複了原本的力氣。從僅僅只是搭在她的背上，變成一個越來越用力的擁抱。

于是，洛可胸腔裏所剩不多的氧氣，以及同步激烈跳動的心髒，都感覺到了加倍的窒息。

洛可：“……”

一個正常的活人，如果一直不換氣的話，是會被憋死的。

雖然洛可不算徹頭徹尾的人類，心肺功能也足夠強大，但她依然是需要呼吸的。

但是，散兵看起來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當洛可開始掙紮，試圖和他分開幾秒喘口氣，對方就像是條件反射一樣，反而把她勒的更緊了。

洛可：“喂，散……”

她用了吃奶的力氣，連扒拉帶撲騰，才讓散兵意識到了自己确實有話要說。又花了幾分鐘時間，才掙開了對方越勒越緊的胳膊，爬起來之後坐在旁邊用力呼吸。

洛可：“……”

散兵：“……”

比起她憋得臉通紅的樣子，散兵的表情明顯有些茫然。在盯着她看了一會兒之後，又逐漸恢複了冷靜。

如果不看他眼角嫣然的紅色，以及耳根和脖頸也微微泛紅的模樣。這副氣定神閑的表情，看起來就像完全沒有受到影響一樣。

洛可看了一會兒，感覺牙又癢了，但理智壓住了其他的念頭，只好暫時轉過腦袋不看他。等她好不容易喘勻了氣，正要張嘴說話，就聽到了從大廳另一頭傳來——類似機關或者門洞開啓的聲音。

洛可本能的警惕了起來，而散兵也有了動作——前者下意識擋在了前面，而後者下意識起身……

于是“duang”的一聲，少女和額頭一樣堅硬的後腦勺，撞上了少年曾經飽經滄桑的腦門。

雖然不上當初從天而降的力氣，但這種似曾相識的沖撞，讓散兵産生了一瞬間的眩暈感。與此同時，大門已經徹底打開了。

門口出現了一個陌生的男人，至少洛可從來沒見過。他有一頭藍白色的短發，穿着一件大衣，身量相當高挑。

“斯卡拉姆齊，”男人說着走進了房間，鞋跟地板上踏出聲音，“你應該差不多……”

然後，他站住不動了。

在開闊的大廳中央，斯卡拉姆齊——散兵像平時一樣，處在測試鏈接機體的回路處。按照剛剛開始不久的實驗情況，這時候他應該剛剛恢複了力氣，把那些連接在身體上的管子拔下來。

而現在，那些管子确實被扒到了一邊，另一頭像平時那樣連接在地板上。但散兵的身上……身旁多了個人，幾步外還丢着一本書和一個半開着的背包。

來人的視力非常好，一眼就看到了攤開的書面上畫了什麽。他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有些微妙，然後視線平移，對上了兩雙以差不多的角度望過來的眼睛。

包括同樣泛紅的嘴唇，其中一方剛剛平複的呼吸，另一方幾乎從眼角飙出來的新鮮的殺意……

“……哦，”愚人衆執行官的第二席，代號“博士”的男人，也是負責散兵身體改造的人，發出了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意思的感嘆，“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