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華山崩解,亂石紛飛,又合而為一,中空為牢。

劇烈的震蕩和聲響令楊婵頭暈目眩。恢複意識之時,自己已經被拘押在華山囚牢之中。所能活動的地方只有寒潭中央直徑約為兩尺的一座圓臺,四肢皆被玄鐵鏈捆綁。一旦催動法力,即疼痛鑽心,經脈負累愈甚,周身刺痛難耐,宛如萬蟻噬骨。

這是天條所化。

是楊戬,司法天神,二郎真君……也是她的二哥,所賜予她的東西。

枷鎖。

楊婵閉上眼睛,她至今不敢相信方才發生的一切是真的。

疼她愛她,相依為命三千年的二哥,竟然不由分說,将她壓在了華山之下。以他的鐵血手段,高強法力,身為凡人的丈夫帶着幼子,就算有寶蓮燈傍身,怕也已經葬身三尖兩刃刀下。

可……那是他的妹夫,是他的外甥啊!他明明,三界不平事,到他手裏件件都可轉圜,為什麽就不能保他親妹這幾十年呢?這在天上,不過就是兩個月而已!

莫非,二哥真的變了嗎?他竟然如此不擇手段,對親妹也不講絲毫情面……

楊婵哭泣不止。

在悲痛的淚水中,渾渾噩噩地熬過了第一年。

第二年,悲傷并未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減輕多少,反而愈加深重。

楊婵在這裏,無法感知日夜交替,卻能通過囚室內的溫度和寒潭的狀态,來猜測外界冬夏。

寒潭結冰的那天,她想着:也許今年,二哥不會來了。

但其實她心底裏,還是隐隐期待着,楊戬能來看看她。

她有許多問題想問他,也想對他說聲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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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該在明知楊戬遭受王母懷疑、天奴監視的情況下,還陷楊戬于兩難境地。更不該,與劉彥昌結親之後,告訴了四公主、嫦娥,卻獨獨未通知楊戬。

設身處地想一想,她二哥剛剛得知這個消息時,該有多心痛,多為難。

可是……

楊婵終究還是怨他的。是,是她有錯在先,但楊戬就沒錯嗎?他這般氣勢洶洶地殺過來,沒給他們兄妹留半點餘地。關押她就算了,甚至還要追殺妹夫外甥,下令不留活口……

就算她的事情真的被天庭知道了,該怎麽懲罰她都認了。可為什麽,來的是她的親哥哥呢?為什麽,他就不能繼續假作不知呢?還是說,天庭讓他來,他就只能來,為了保住他司法天神的位子?

莫非三千年兄妹情,就這樣一文不值地斷送了嗎?

莫非他已經忘了,當初母親是何等慘狀,他是如何矢志救母的嗎?

楊婵眼淚哭幹,早已哭不出來了。

她只能悲痛欲絕地幹嘔。

第二年,楊戬果然沒有來。

二哥大概心裏也是有所愧疚的吧。囚室第三次開始隐隐熱起來的時候,楊婵這般想道。

但轉而又自嘲地想:或許他只是不想看見我罷了。

盛夏走到尾聲,天氣又隐隐涼了下去。楊婵從不甚安寧的夢裏驚醒,睜眼便看到寒潭邊緣有一個會動的影子。

二哥?!

楊婵詫異了一瞬,心頭甚至湧上了連她自己也沒能及時壓制住的喜悅。可她立刻就發現,這個影子很小很小,隐約可以看見白色的皮毛。

那是一只白兔。

失望之餘,楊婵臉上,三年來第一次顯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兔子,過來啊,能跳過來嗎?”楊婵小心翼翼地招呼着它,“這裏只有我們兩個活物,你可以多陪我一會兒嗎?一直在那邊也沒關系。”

兔子聽見聲音,歪了歪頭,仍在原地站着沒動。

“兔子,我叫楊婵,你叫什麽?你該不是成精的兔子吧?我以前有個朋友,就是狐貍修煉成精……”

楊婵絮絮叨叨,兀自跟兔子說着這些話。有時說的是往事,有時說的是未來。

盡管,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有未來。

說着說着,又說到她的二哥。

“我好想我二哥,好想他,”楊婵悲聲傾訴,“你知道嗎,我的丈夫和兒子已經死了,他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雖然他……但是我不是沒想過,也許他有苦衷,他是身不由己,如果他能來,能告訴我原因,我或許……或許可以不怪他……”

兔子一雙長耳微微一動,好似為楊婵的悲痛所觸動。

但是它終究只是一只兔子,并不能聽懂她的痛苦和孤獨。第二天楊婵醒來,兔子已不見蹤影。

仍然是空空蕩蕩一座囚牢,連呼吸心跳都聽得見。

漫長的第三年,悠悠而過。

不知是不是聽見了楊婵的傾吐,楊戬終于在第四年的冬天來了。

他來得悄無聲息,或許是怕驚擾了楊婵。但囚室中太過于安靜了,哪怕只是一點輕微的腳步聲,也難遮掩。

楊婵艱難地轉頭看向楊戬。一瞬間,淚水盈滿雙目。

“二哥,”她叫道,“你……你是不是殺了彥昌和沉香?”

沉香……楊戬心中再次将這個名字默念一遍,他妹妹所做的風鈴上,雕刻的就是這兩個字,這三天來,他哪怕硬逼自己投身案牍,不得片刻休憩,心頭也還是頻頻滾過“沉香”這個名字。

這是他三妹的兒子,是他的外甥。

卻葬送在他的手上。

見楊戬遲遲沒有答話,楊婵終于心灰意冷。哪怕她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可是當一切蓋棺論定,她心裏還是湧上了濃烈的悲恸,好似海浪一般奔襲而來,将她徹底吞沒在暗沉而深邃的海底。

楊婵不知道楊戬是什麽時候走的,甚至也沒來得及看清楚,他究竟是以怎樣的神情來探望自己的。

這個冬天,冷得刺骨。哪怕是神仙之軀,也難經受。

等天漸轉暖,楊婵方從悲傷中重新撿拾起了心情。

只是,囚室之中太過寂寞,她望着周遭這一汪冰涼清澈的潭水,和遠處濃稠深邃的黑暗,僅有那美好的過往,在腦海中來回閃現。

有時是沉香可愛的笑臉,有時是劉彥昌動情吹簫的模樣,有時是華山聖母廟那一片桃林,有時……是楊戬銀甲黑氅的冷冽模樣。

每每想到這些,心頭還是湧上悲意。

她便刻意不去想了。她開始竭力讓自己去回想更早以前的事。

更早以前,她的生命中盡是楊戬。

那一年,楊戬為了救她強開天眼,半夜人事不省。

那一年,楊戬劈山救母歸來,告知她的卻是噩耗。

那一年,楊戬送弱水回天,庇佑三界衆生。

那一年,楊戬受盡婚姻千年折磨,接任司法天神之職。

那一年……

那些年的二哥,總還是她最欽佩、最親近的二哥,是最了不起的二哥。

他心裏,也許不比自己好受多少。

逝者已矣,生猶可追。她心頭忽然浮上這八個字。

四年了,該放下了。何況,若要讓她恨楊戬,她實在也無力去恨。

就這樣吧,二哥。

迎來了在華山底的第五個冬季,卻還是沒能等來楊戬。

來的是哮天犬。

出于狗的天性,他一貫愛縮着脖子佝偻着腰,今天也不例外。

他帶來了一盒非常精致的點心,一看就是出自天庭頂級禦廚之手,平常是用來給他們這些天庭高官乃至玉帝王母吃着解悶用的。

可楊婵實在沒什麽胃口。勉強吃了一個,便看向哮天犬。哮天犬又是一縮脖子:“三姐,你什麽都別問,我主人讓我什麽都別說。”

“他怕你說什麽說漏嘴?”楊婵道,“他是不是有什麽苦衷?”

哮天犬如臨大敵,連連擺手:“沒有,沒有沒有,真的沒有。”

偏就是這誠惶誠恐的姿态,不打自招。楊戬以為哮天犬最聽他的話,便不會洩露消息;卻忘了哮天犬也是最容易被楊婵撬出心事的那一個。

既然不肯說,那就換個問法。

“我二哥這幾天過得好嗎?”

話題一旦離開了“苦衷”兩個字,哮天犬的警惕性總算略略松懈,苦惱道:“我主人……不是太好。三姐,你別嫌哮天犬多嘴,他現在最牽挂的就是你,你……你千萬要想開些啊。”

他說楊戬這幾天不是太好。

他的最後一句話的重音,刻意落在了“你”這個字上面。

楊婵生來敏感,此刻不免心念微動,便想到了更多。

此事背後,果有隐情。

她只要知道這個,就足夠安慰了。

“你幫我勸勸我二哥,”楊婵哀聲道,“就說我……我雖然怨他,但并不恨他。”

“真的嗎?”哮天犬仿佛不敢置信,“我主人……三姐,我主人要是聽了你這句話,一定會振作起來的!我這就回去跟他說……”

楊婵安靜地望着哮天犬離去。

就像目送這一個靜谧的冬天。

開年那天,楊婵似乎聽見了華山腳下傳來的鞭炮聲。

隐隐約約,卻也能感覺到熱鬧非凡。

讓她想起與劉彥昌一同度過的那個春節。

那一天,她腹中懷着胎兒,依偎在丈夫身旁,遙望天際的絢爛煙火,就像每一個幸福的凡間女子一般。她以為這種幸福雖然與煙火無異,只有短短一瞬的煥彩綻放,但一定會成為她漫長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片段。

但是這一切,卻染上了血色。

之後的事情,楊婵不願再去想了。此時此刻,她寧肯做一個閉目塞聽的無知女人。

等囚室歸于寂靜,楊婵終于可以重新躲藏在寂寞和孤獨的懷抱裏。

往事不堪尋。

可她自知,不能總是陷在這種死循環裏。按照天條,她需得在此熬過千年萬年,若非真心悔過,否則永遠不能出去。

楊婵不悔。

如是徘徊,數月匆匆而過。一日正對着水中倒影自語,耳畔忽而聽見牢門洞開的聲音。

楊婵擡眼望去,見楊戬大步而入,銀铠清寒,玄氅半濕,就連眉宇間都仿佛帶着一股子寒意。

外面下雨了。粗粗算起來,大約已是梅雨季了。

兄妹重逢,相對忘言。靜寂片刻,兩人同時啓口,一個喚“三妹”,一個喚“二哥”。

三千年了,楊家兄妹,從來都是一條心。

楊戬心中劇痛,嘆息道:“你還願意認我這個二哥?”

“二哥,我……我當然認你……”楊婵那幹澀的眼裏,再次落下滾燙的淚水,“你是我的二哥,永遠都是,爹娘說過讓我們相互扶持,一輩子都不分開,一輩子……”

楊戬痛苦地合攏雙目,唇邊溢出一聲綿長而沉重的嘆息。

“可是彥昌和沉香無辜啊,二哥,我思凡是我的不對,我沒有上天來告訴你此事,一是心虛怕天庭發現,二是我和彥昌新婚燕爾,半刻不願離分。我只是想瞞過天庭兩個月,和彥昌厮守,養沉香成人,這就是我的全部夢想……二哥,我沒有別的奢求,真的沒有……”

楊婵哭訴着,嗓子啞了,眼睛痛了,分明已經哭不出了。可胸中悲意,卻還是牢牢攫住了她。

掙脫不能。

“……二哥,我可能妨礙你了,讓你為難了,是嗎?如果不是別有原因,你一向對我這麽好……你對所有人都那麽好,還有娘的事……你根本不可能這樣對我,更不會殺死沉香……二哥,那是你的親外甥,他流的是楊家的血,是楊家的後人啊!”

楊婵嘶啞着喊出了最後一句話,眼前驀然一黑,霎時間人事不省。楊戬見妹妹悲痛過度,倒伏在石臺之上,頓時顧不上天條禁令,飛身躍上石臺,将楊婵扶起,攬入懷中。

幸好,法力在楊婵周身游走一圈,并無傷病之象。楊戬微松口氣,這才感覺到天條所化鐵索的威力。

它鎖着楊婵,便是封印法力。但為了阻止他人來救,如若外人觸碰,則遭雷殛刀剜之痛。

但這與楊婵的痛相比,又能算得上什麽。

他微微低下視線,凝視着他的妹妹,為她悉心拭去淚水。

三千年,他和妹妹向無隔閡,哪怕是當初他未能救得母親歸來,楊婵給他的,也是寬容、諒解和安慰。

而今,他殺了楊婵的丈夫和兒子,又将楊婵關押在此,楊婵仍然對他說“你永遠都是我的二哥”。

他時而會想,自己到底是何德何能,竟然能有這樣一個通情達理、時時刻刻為他着想的妹妹。況且,他還總是在傷害她,令她失望。

對三界芸芸衆生,楊戬俯仰無愧;可他仍然對不起爹娘,對不起妹妹。

他就這般摟着昏睡中的楊婵,在一片死寂中。

世間仿佛只有他們兄妹,相依偎。

第七年,華山依舊寂寂。

楊婵時而會回想一年前楊戬離開的時候,眼眶有些微紅。

他是哭了嗎?

惑不得解。

她也會後悔自己對楊戬說了那麽多失控的話。當她發覺自己靠在楊戬懷中,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她便再次确認,楊戬仍是疼愛她的,仍是她的二哥。

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年末,來的是梅山老大。他帶了些解悶的小玩意進來,說是楊戬讓他捎來的。但其實楊婵心裏清楚得很,楊戬根本不是做這種事的人。他在天上做官,裝了不知多少芸芸衆生的身家性命,連他自己休憩的時間都未必留出,怎可能想到給妹妹帶什麽玩具。

但好歹是一份心意。楊婵收了,謝過老大,順帶問他楊戬怎麽沒來。老大聽了,空餘一聲嘆息:“二爺去南方了,玉帝下令五年幹旱,二爺只能想方設法瞞着天庭給百姓施雨。”

“五年?”楊婵微驚,“玉帝怎能如此無道……”

“便是如此了,”老大道,“天條不改,二爺總是難做啊。”他說着,又看看她,目光躲閃着,“三聖母,這些年二爺看得緊,不讓我進來,因為他知道我是個直性子——有件事就算二爺不讓我說,我也得告訴你。”

一句話,将楊婵整顆心提起。

“你的事,二爺不想這麽做的,他是受了天奴的要挾。不管你信不信,當初他把你壓在山下之後,去了你們爹娘墳上祭拜……我們都看到他,流淚了。二爺一向是個剛強男兒,可他……他心裏真的很難。你要怪,就怪這該死的天庭,這陳腐的天條,你不要怪二爺……”

楊婵淚如雨下。

“三聖母,可能是我腦筋愚笨,實在不明白二爺為什麽非得瞞着你這件事。既然是天庭逼得你們骨肉相殘,你們就有共同的敵人,完全可以同仇敵忾……”

——不,不是的。楊婵心中想道。她的二哥,只是甘願自己充當這個被妹妹憎惡的惡人,而不想讓她像當初的自己一樣,陷入不可自拔的,對天庭的仇恨中。

因為那種仇恨太過于沉重,深不見底。而楊婵從來都是仁慈的,她的心似水一般柔軟。讓她恨天庭,恨百姓,為此而大鬧天庭,荼毒衆生?她做不出。可是她的這份仇恨和怨怼,總要有個寄托,才不至于讓她在華山囚牢中的這幾年更為難捱。

于是楊戬充當了這個角色。妹妹的恨和怨,他一一承受,不加解釋;何況,如果妹妹不恨他、不怨他,他心裏反而更加愧疚。

所以,才有了這兄妹反目的七年。

這一夜,楊婵做了一個真實到可怕的夢。她夢見楊戬前來探望,而她不分青紅皂白,對他舉起了寶蓮燈。

楊戬全無反抗,口吐鮮血,倒在寒潭之中,身體慢慢地沉了下去。

潭水沒過他的身體,猩紅的血色将楊婵整個視野塗滿。

楊婵覺得,楊戬應該确實做好了死在妹妹手裏的準備。

這個噩夢一直糾纏着楊婵,整整兩年不得解脫。等到第十年年中,楊戬終于來了,将楊婵從這噩夢中輕易拉了出來。

他什麽也不必做,只需出現在她面前,對她說一句話,她就心滿意足。

楊戬依然風塵仆仆。他這個樣子,與其說他是在南方布雨,不如說他是經歷了一場惡戰。

細問下來,也确實如此。布雨時遇到了重重阻礙,因為并不是每個神仙都願意為了凡人而違抗聖旨。楊戬幾勸未果,便施以小計;再無疾而終,便只能以武論長短。可這三界之中,誰又能是顯聖真君的對手呢?

于是被罵作仗勢欺人的龌龊小人,也是正常。

八百年,形形色色的罵名他聽得太多了,而今不管是什麽人罵他,怎麽罵他,他都能做到無動于衷。

而且他在這八百年中,總算徹底摒棄了從前身在灌江口時那難能可貴的傲性,漸漸的明白了,那東西很多時候留在面上,只會成為阻礙。這世上的凡人神仙,都有幾張臉,他看到的是哪一張,只取決于他是什麽人,是為何而來,手裏捏着什麽資本。而他自己,也必須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該低頭的時候必須賠笑,該威吓的時候不可心軟,同時把住底線,達成目的。

這一回,自然也是在南方碰了壁。但他撞得灰頭土臉不要緊,要緊的是布雨。五年的幹旱,足以讓一方土地從此寸草不生。

今次他來華山,是帶着傷的。楊婵和他做了三千年的兄妹,對他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和表情都十分熟稔,只聽他腳步聲就聽出了不對勁。再見其人,便心頭一痛:“二哥,你……你怎麽樣?”

聽了妹妹的關切,楊戬愣是從這空曠寒涼的囚室中覺出了幾分暖意,欣慰地笑了一笑:“二哥沒事。這話應該二哥來問你才對。”

楊婵低垂視線,凝望着水面上自己和兄長的倒影:“我都好,只要二哥你好,我就什麽都好了。二哥,我只有你了,你千萬要保重你自己啊。”

話語中,還是不慎夾雜了些微痛失丈夫孩兒的絕望。楊戬神色微變,唯有嘆息:“是二哥對不起你。三妹,二哥一直在想辦法……等這件事過去了,我就放你出來。”

“放了我?”楊婵擡起迷蒙的淚眼,“二哥,接下來你是不是還要說,不管我出去之後對你有多少仇恨,都可以盡情發洩?哪怕我用寶蓮燈打死你,你也不會還手,對嗎?”

她果真,就從楊戬臉上看到了被說破心事的詫異和無奈。

“我不會的,二哥。老大把一切都告訴我了——你不要怪他,我本就不曾恨過你,他告知我真相,反而讓我心裏松快了許多。你知道嗎二哥,我确實不能怨恨三界和百姓,但我也不能恨你。你這般瞞着我,是想讓我把怨恨都施加在你身上……我試過,可我真的做不到……”

她總是夢見,那相依為命的三千年,她的二哥是如何背負着救母的重擔,舉步維艱卻一往無前。

楊戬是楊家的希望,更是她的希望,是她的港灣,是她頭頂最堅強的保護傘。她不見風吹雨打、十日淩空,亦未見白刃血刀、暗箭明槍。因為這一切,都是楊戬替她擋下了。

所以才能護住她的似水柔情,護住她的仁慈之心。

楊婵從來都溫柔待人,捧一盞寶蓮燈以渡世人。而今,她雖無寶蓮燈,卻在用她的溫言軟語,渡她的哥哥。

痛失丈夫孩子的是她,失去自由的是她,她卻希望楊戬能從自責的痛苦中解脫。

“二哥,神仙的生命那麽長……那件事,我們都努力把它忘了,好嗎?”她輕聲說道,“我們都是重情重義的人,可能很難……但是我想,時間終究會沖淡一切的。二哥,你要記得,我不怪你,我知你苦楚……你要珍惜自己,保重自己,三妹現在什麽都幫不了你……如果有什麽難解的結,你就抽空來華山,三妹就算做不了什麽,也能聽你說說話,不必凡事都壓在心裏……”

熨帖的話語聽在耳中,楊戬亦不由動容:“三妹,我……我若得了空,就去地府查他們的生辰八字,給他們安排好十世仙緣。哪怕将來只是做個散仙,也好過在凡間輪回受苦。”

楊婵含淚點頭,應下了楊戬的承諾。

印象中,這一年的冬天并不寒冷。

五年幹旱,楊戬在天庭和凡間來回奔忙,愣是沒能抽出閑暇去探望楊婵。

但他總歸還是挂念她的。每一年的大年夜,不是讓哮天犬前往華山給她捎些喜愛的食物和書籍,就是吩咐梅山老大陪她說話。

奈何梅山老大一個大老爺們,去一次兩次還好,去得多了,實在不知道和楊婵聊些什麽。

這一點,楊婵心知肚明,以她的性格,當然也不會叫梅山老大為難,便每每自己想些話題來說。有時候會聊到凡間的一些變化,會聊到天庭的一些大小事件;當然,更多的話題還是關于她的二哥、他的二爺。

每年一日,有人作伴。若是楊戬能來看她一眼,楊婵便更加心滿意足。

梅山老大來了第五次,面帶欣喜地告訴楊婵:“南方旱災平安過去了,二爺保住了幾十萬黎民百姓的性命!從明年開始,二爺就不會這麽忙了。”

這怕是十多年來,楊婵所聽見的最大喜訊。老大見她笑了,心情亦是複雜難言,只嘆道:“三聖母,看你真的放下了,我也就安心了。”

楊婵聽了,笑容裏不由自主地摻上了幾分苦澀。

梅山老大畢竟是男子,他漫長的生命中,除卻兄弟情義,怕是從未混入過其餘感情。是以他不能懂得夫妻死別、喪子之痛,是怎樣的一種痛。

何況,楊婵還是一個女人。女人的觸覺總是細膩,對痛楚亦然。

既然忘不了,就只能去習慣。

光陰悠悠,轉眼便到了第十五年。

楊戬來的前一天,楊婵聽見了今春的第一聲燕啼。

翌日,楊戬便來了。相對于往年,他今年來得非常早,而且行色匆匆。

算算時間,他大約是剛剛下了早朝,沒怎麽耽擱就來了。楊婵正訝異時,楊戬已先開了口:“三妹,有個好消息,我必須要告訴你。”

可他分明神情肅穆,半點不似前來報喜。楊婵形同死灰的一顆心,在被囚十多年後,驟然突突地狂跳起來。

然後她聽見楊戬說出了最讓她欣喜若狂的那句話。

他說:“劉彥昌和沉香沒有死。”

沒有死。囚室靜谧,楊婵清清楚楚地聽清了這三個字,卻還是不敢置信,含淚再問:“二哥,你說什麽?你說……”

你再說一遍。求你了,再說一遍。

“劉彥昌和沉香沒有死。”楊戬道,“你可以安心了。”

大喜過望,本是該笑的。楊婵卻哭了。

喜極而泣。

“我知道你很想見他們,之後我會安排,你再等些日子。我明年再來和你詳談。”

楊戬留下這樣一句話,匆匆而去。楊婵隔着淚水目送他離開的背影,玄氅輕揚,心中驀然一空。

上一年不知是怎樣熬過的。從前是在悲恸中苦熬,如今卻是在期待中枯等。

楊戬來的時候又是春天,仍是行色匆匆。時隔一年,他再一次回到了妹妹面前,聲線沉沉:“三妹,我稍後就送你的元神去劉家村看望沉香。但在這之前,我需要和你商量一下,這件事該怎麽處理。”

怎麽處理?楊婵有些茫然。

直到楊戬說出了他的全盤計劃。

依舊是劈山救母的外甥,卻是忍辱負重的舅舅。

“如今我八方樹敵,沉香要是與我為敵,三界之中會有很多神仙站出來幫助他,民意也會站在他那邊,這和我們三千年前大不一樣,”楊戬話音平靜,好似說的不是自己的事情,“而且如果我略施小計,給他尋個良師,讓他學得一身法力,都不在話下。再之後,我将新天條埋在華山,沉香劈山救母,新天條便會出世。屆時沉香的一舉一動,都在諸天神佛、三界衆生的注視之下,不怕玉帝和王母不承認新天條。”

乍聽下來,似是個萬全之策。但以她對楊戬的了解,他這個人确實智計無雙,可他的“萬全”裏面,從來不包括他自己。

這多半和他的早年經歷有關。從前的種種,讓他對于自己的性命,不懂珍惜,亦無眷戀。

可眼下此計,當是上策。

楊婵下了決心:“二哥,你要我做什麽?”

她看到了楊戬堅定而釋然的目光。

楊戬不要她做什麽。只要她告訴沉香,有關于十六年前那浮于表層的真相。

他太了解他的妹妹了。她從小到大都不太會說謊,為人又單純質樸,想讓她說楊戬窮兇極惡,進而慫恿沉香殺掉他舅舅,這是她絕對做不出來的事。

但是她卻可以說出真相,即便只是一部分真相。剩下的所有,楊戬都會一力扛起。

而楊婵,只需等待。

等待。依然是年複一年的等待。

此後她又見了楊戬幾回,每一次他來,都是風塵仆仆,說不了幾句話便走。再往後,楊婵明顯感覺到,他總是帶着傷。

楊婵開始擔心。她忽然覺得這件事并不像楊戬當初說的那樣簡單。但她若問,楊戬性格使然,并不多言。

最後一次楊戬出現在楊婵面前,顯然是已經力不從心了。楊婵再不能緘默,終于問道:“二哥,你的計策還有別人知道嗎?有人幫你嗎?”

自然是有的。楊戬知道妹妹在擔心什麽,微微笑道:“你放心吧,二哥雖然朋友不多,但稱得上兄弟的人,個個都是鐵铮铮的漢子,都是值得托付重任的人。哮天犬瞞不住事,因此我沒有告訴他真正的計劃,僅透露了一些蛛絲馬跡;但梅山兄弟都是知道的,如今一切都在按照計劃推進。”

楊婵心下稍松:“但是二哥,我還是擔心……哪吒現在怎麽樣?”

“哪吒?”

“是的,二哥。我知道他向來是幫助弱者的,現在一定站在沉香一邊。但是二哥,我覺得你可以告訴他真相,說清楚事關重大,我相信他分得清輕重,不會亂說的。”楊婵道,“……他法力高強,如果有他和梅山兄弟裏應外合,我……我就能更安心一點。還有聽心,她一向為人仗義,不讓須眉,一來可以是沉香的絕好助力,二來她身為女子,又是我的好姐妹,是沉香的四姨母,娘不在他身邊,姨母便與娘親無異……今後真相揭露之時,萬一沉香不信,聽心尚可以勸阻他。二哥,求你聽我的,否則……你讓我怎麽在這裏幹等……”

楊婵的考慮帶着女性特有的細膩和深情,聽來不無道理,何況她的的确确是在為楊戬的安危而仔細籌劃。楊戬當然沒有拒絕她的道理,只是……

“哪吒兄弟對我誤解頗深,已很難解釋清楚了。”楊戬嘆息,“至于四公主,幾年前被我失手殺了。”

楊婵聽得生生倒吸了一口冷氣:“殺了?!”

“但是你放心,我重聚了她的魂魄,養在真君神殿密室裏。只要調養得當,再過一兩年就能複原。”

“那便好……可是二哥,如果這樣的話……”淚水滑下楊婵臉頰,“你的後路呢?”

如果沉香按照計劃煉成了與楊戬不相上下的法力,身邊又有哪吒、孫悟空等人襄助,屆時哪怕梅山兄弟和哮天犬攔着,楊戬還會有退路嗎?

“二哥,別的我都不管,我要你活着,”楊婵淚眼盈盈,卻決然說道,“如果屆時你……三妹也不會獨活。”

楊戬失聲道:“三妹……”

“二哥!我是認真的。你了解我,三千年前,我沒有法力,被大金烏逼問你的去向,我一個字都沒有說,我對自己是狠得下心的。當年如此,現在更是如此。你要是死了,你就在原地等我,我很快就會來陪你。”

此話固然熨帖,卻也太過偏激了。楊戬心中悲意洶湧,面對楊婵堅定的目光,一時失語。

而楊婵帶着哭腔的話語依然響在耳畔。

“沉香是我兒子,我舍不得他,但是我更舍不下你,二哥。如果這一切都要以你的性命為代價,我寧願他從來沒有出生,寧願回到當初,把劉彥昌趕出聖母廟去!二哥,你要記得,記得我今天在這裏說的每一句話,楊婵不能倒逆時間,但是楊婵起碼能做到一死……起碼,能做到和你做一對鬼兄妹。”

擺在他們兄妹面前的,是一個殘局,更或許,是一個死局。可是眼下,楊婵必須要在這死局中覓得生門。

好在,她自己就是生門。

楊戬臨走之前,給了她“生”的承諾。楊婵知道,楊戬言而有信,既然應允,決不食言。

一年後,昆侖山。原本“倒戈”沉香的梅山兄弟再度倒戈,勸阻沉香行兇。沉香起初不信,直至敖聽心複生,說出實情。

沉香當即跪拜,與楊戬一道救出楊婵。

嫦娥仙子亦為楊戬的忍辱負重所動容,匆匆下凡為他療傷。盡管幾度傷重垂危,但好在活了下來。

因愛而治的新天條光耀三界,那些失落的人性、欠缺的大愛終于得以回歸。

楊婵在桃林中彈琴,劉彥昌以簫相和。

敖聽心快步走近,向劉彥昌道:“閨蜜之間說點悄悄話,男人在場不太合适吧。”

劉彥昌窘迫得漲紅了臉,唯有離去。

“今天怎麽有空來,”楊婵笑說,“莫非是我二哥惹你生氣?”

聽聽這話說的,不愧是兄妹。敖聽心又羞又氣:“還說呢,自從我有了孕,你二哥天天寸步不離地守着我,還說連司法天神都不想做了。我想想就生氣,我好歹也是龍宮的公主,一人一刀來去自由的,現在卻被他管着……”

“這不就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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