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将軍

林铮蓋着錦被,除了阿紫,所有人都以為他只是單純的發燒。

郎中開了湯藥,燒已經退了。阿紫暗中給他換過藥,身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他在床上躺了三日,到了第四天,便穿得整整齊齊去給父親林進德和大太太請安,看他舉止從容,誰也不知道他的左臂受了重傷。

阿紫越發贊同林鈞說的,四少爺林铮真的很陰險。

陪着林铮去請安時,阿紫才是第一次見到林進德。自從六十年前被削爵奪券後,林家便一蹶不振。林進德與幾個兄弟被派往北地嚴寒之地鎮守多年,十年前交出兵權,被先皇天慶帝召回京城,賦閑在家,并未安排實職。直到崇文帝登基,才将林進德重新啓用,讓他出任京衛指揮使,統領京師衛所。吳奔謀反,在北地建都,崇文帝首先想到的就是林家。

林家雖然已經不是勳貴,但林氏子弟多年來鎮守北地,在當地世家大族及百姓之中極具威望,若不是先帝對林家抱有偏見,強令林家交出北地兵權,吳奔也不會率兵長驅直入,一舉打下北地十六州,如入無人之境。

但一向硬朗的林進德卻忽然病倒,在北地多年,他患上嚴重的風濕,原本只是四肢酸痛,并無大礙,消磨十年,現在終于上陣領兵,林進德激動不已,帶着兒郎們在演武場操練。畢竟年歲不饒人,一趟刀法使下來,林進德便再也沒能站起來。

此時的林進德靠在軟榻上,雙頰深陷,病體支離,不到五旬便已花白了頭發。若不是一雙鷹眸依然炯炯有神,很難讓人把他和昔日的林大将軍聯系起來。

最凄涼美人遲暮,最不堪将軍白發。

阿紫站在林铮身後,偷偷看向軟榻上的林進德,腦海裏忽然迸出一個聲音——

“林進德閑置多年,就是一頭狼也已磨平了牙齒。”

她驀的一驚,她也只是聽燒火間的人說起,才知道大老爺叫林進德,可她又是怎麽得知他曾被閑置多年呢?

腦海裏響起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渾厚威嚴。阿紫的頭忽然一痛,就像是有一根神經被抽緊,可是很快,這痛楚便消失了,她的腦海裏一片模糊,依舊什麽都沒有記起。

以前看到蛇看到蜘蛛,甚至看到花花草草,她都會有所感悟,但從未像這次這樣令她疑惑,甚至頭痛。

她不是藥材鋪子裏走失的小姑娘嗎?怎麽會知道林進德?

她只顧着想自己的事,并沒有留意林铮在說什麽,直到她回過神來,才聽到林家大太太許氏說道:“铮哥兒身子弱,到莊子上住些日子也好,那裏安靜,不似京城這般嘩噪,正适合讀書。老爺,您看可好?”

林進德顯然對這個庶子并不看重,聽到許氏這樣說,淡淡道:“夫人看着安排吧。”

許氏轉身對林铮道:“莊子那邊都是些做粗活兒的,你讓歐陽媽媽多挑幾個人過去侍候,藥材也多帶一些。”

林铮恭敬道:“多謝母親挂懷,孩兒只想靜心讀書,人多了反而亂些,就帶這個小婢過去便可。”

許氏這才注意到林铮身後的阿紫,只看一眼便懶得再看,是個又瘦又醜的丫頭,不像是個伶俐的,随他去吧。

看到許氏點頭,林铮又給林進德和許氏行了全禮,這才帶了阿紫,畢恭畢敬退了出來。

隔了水青一色的簾子,阿紫聽到裏面傳來許氏的聲音:“铮哥兒雖是身子弱些,可也算知書達禮,若是老三,才不會這般安靜,整日皮猴兒一般。”

接着,聽到林進德冷哼一聲:“不過就是個沒用的東西,連老三的一半都不如。”

阿紫跟在林铮身後,她能聽到的,林铮肯定也聽得清清楚楚。林铮卻渾似充耳未聞,但背脊卻挺得更直。

阿紫表情木然地走在後面,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哪裏,她也不知道被父母呵護是什麽樣子。但是如林铮這般,被自己親生父親這樣嫌棄,他肯定心裏很不好受吧。

大太太許氏雖然和言悅色,對林铮也是關心有加,但嫡母對庶子又能有幾分疼愛呢,無非是些表面功夫。如今三少爺林鈞代父出征,幫林家挽回臉面,這才被重視起來,他又是出名的混世魔王,先前在林家的地位,恐怕還不如弟弟林铮。

阿紫知道,林铮去莊子讀書只是借口,他傷勢未愈,不想留在府中被人發現才是真的。

想起林铮身上暗藏的修羅刺青,阿紫心裏掠過一絲不祥。她瞬間幫林铮想了至少五種殺人滅口的方法:水淹土埋、下毒懸梁,外加一招五馬分屍。

想着想着,阿紫打個激淩,不論林铮是不是那個修羅大統領,她都不能留在他身邊了,雖然答應大恩人林鈞等着他,可是自己只有一條命,丢了性命那就什麽都沒有了。

歐陽媽媽還在低聲抱怨四少爺怎麽只帶啞丫頭一個人,看得出她是真的關心林铮,可惜林铮信不過她。

林铮說走就走,不過就是一個時辰,便已讓人收拾妥當,兩駕馬車一前一後從側門駛出林府。

一駕馬車上是林铮和阿紫主仆二人,另一駕則是書籍、藥材和日常用品。顯然林府上下都認為林铮是個藥罐子,墨留居的小廚房裏都是藥材,現在去莊子随身帶的也都是藥材。

阿紫想起那夜林铮的一襲夜行衣和他肩頭的飛镖,對這位谪仙少爺肅然起敬,這位比她還會裝,這麽多年竟連林進德夫婦和乳娘歐陽媽媽都沒有發現他的秘密。

阿紫來到林府後還是第一次出門,馬車上有一扇小窗,鑲着名貴的玻璃,透過小窗,能看到沿途風景。此時秋高氣爽,天高雲淡,一樹樹的紅楓豔麗如霞,正是一年中最有韻味的季節。但阿紫沒有心思看這些景致,她正在思量着如何逃跑。

想到逃跑,便想起從慶遠到京城的那個雨夜,她從破廟裏順利逃出來,原以為從此逃出生天,沒想到卻落入那個大統領手中。

想起月光下那張銀色的面具,阿紫似乎又聞到那淡淡的檀香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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