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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相識是在深秋,爹爹升任知政司主事,正六品的官兒,在這随便拎出一個人都有可能是皇親國戚的京城裏,這樣的小官兒,沒人在意。

我和娘親并沒有覺得有多歡喜,爹的官位不是我們炫耀的資本,而是擔驚受怕的源頭。爹爹是個老實人,不會做人,更不會做官,不敢同流合污,唯有明哲保身,可身在官場,這樣的行事又談何如意。索性家裏還算溫馨,沒有亂七八糟的姨娘,娘親雖然只有我一個,可爹爹喜愛我,并未因無男孩兒為難娘親。官場黑暗,爹爹一個人戰戰兢兢,每每不得安眠,我和娘親也只能祈求上天,保佑我們一家平安就好。

這天我陪娘親去白馬寺上香,十四五歲的年紀,正是天真爛漫,情窦初開。我穿了簇新的襖裙,戴了剛打的銀釵,趁着娘親閉目養神,偷偷掀了布簾看外面的街市。

那是與轎子裏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明媚熱鬧,熙熙攘攘。兩個孩童拿着冰糖葫蘆追打着,兩小無猜,單純美好。我一時間看的出神,不妨娘親早已睜開眼睛,無奈的看着我。

“蕊兒,你在看什麽?”

“啊!”我吓了一跳,扭頭看娘親不贊同的表情,羞紅了臉低下頭去。

像無數次的回放,娘親只是溫柔的捋順我耳邊的頭發,并無一言半語的責怪。

我以為今天與往日沒什麽不同,上了香,添了香火錢便回家接着繡花,我繡案上的牡丹還有一片花瓣未着針線。

可是他卻突兀的出現在我面前,失意的、清冷的、帶着愁思與不甘。

白馬寺的梨樹很有名,尤其是每年四五月開花時節,慕名而來的夫人閨秀都要在這白馬寺逗留兩三日,我名為穆梨蕊,雖然最喜愛牡丹,可也愛這與我同名的梨花,每每來了白馬寺,盡管知道早已花謝,也要來看一看。

不知怎麽了今年已經十月底了,梨花仍在,卻不結果子,京城裏已經傳遍了,都說是聖上功德之故,我不相信,但并不與人争辯。

漫天飄落的梨花與他相得益彰,他站在梨樹下,更顯得長身立立,溫潤如玉,我不忍破壞這樣美好的景象,打算悄悄離去。

咯吱!讨厭的枯枝!

我下意識的回頭,他有一張白皙柔和的臉,卻描了一雙劍眉,長長的睫毛翹起,多情的眸子溫柔似水,像是要将人溺斃其中,墨玉般烏黑的長發與身上白衣相襯,微風襲來,宛如谪仙。

“你真美!”

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可是卻又那樣的不真實,缥缈的被風吹向了遠處。

他似乎笑了,美得讓人窒息的眼眸沾染了溫柔,微翹的嘴角開啓,貝齒鮮明,聲音低沉。

“你也很美。”

我醉倒在這梨花雨幕,美人如玉之中,不知身處何方,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帶着些許失意,讓我微微有些心痛。

我撫上心口為這一瞬間的感覺不解,我這是怎麽了?

娘親找到我時,很是擔憂,我不敢将方才的事告知她聽,只笑笑說這裏梨花太美,忘了時辰。

回程的路上,我還是有些晃神,只覺得做了一場美夢,夢裏面有梨花,有美人,有心動。

我以為那次相遇只是意外,可不曾想竟是天意。

再見他,是在趙府梅林,母親與我受邀前去賞梅。

趙大人是我父親的上司,執政司舍人,正五品的官職。雖然官職不大,可他是宰相庶子,雖已分家獨過,但背靠大樹,風光正好。

她的夫人辦了這次賞梅宴,母親雖然不願來奉承,可事實比人強,由不得我們。

趙家小姐與我年紀相仿,生的明媚皓齒,端莊優雅,自有大家閨秀的氣派,只是我素來不喜奉承,圍在她身邊的人太多,也看不見一個渺小的我,瞥了一眼母親,與那些官家夫人們圍着主人家正奉承着。

我心中為母親不值,厭煩之下,離了人群,去向梅花深處。

雪後梅花更添嬌豔,粉紅相間的花瓣讓我有些惆悵,原本這裏的各色梅花該是泾渭分明,可偏偏卻被嫁接成了殘次品。

嗤!我也不知道是在嘲笑梅花還是嘲笑這世道。

撲哧!男子低沉的笑聲傳入我的耳中,我茫然向後轉身。

又是他!這次他穿了一身黑色的鬥篷,多少遮住了如玉的光華。

“唐突姑娘了,在下張藍橋。”他作揖的動作也如此優雅,渾然天成的笑容也恰到好處。

我又一次醉了,感覺臉蛋微微發燙,不用照鏡就知道早已紅透。

“公子有禮。”我福身開口,并未告知他姓名。

他上前與我并排,看着眼前梅花,卻嘆了口氣。

他那樣高,我竟只到他的胸口,我怕擡頭的動作太大,不敢看他的臉,只是微側身子離他遠了些,注視他的結扣道:“冬日有如此美景,公子該心生美意,一聲輕嘆,未免辜負這盛開的梅花。”

“若真心喜愛,何談辜負呢!”他反駁我,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就像他站在那裏一樣像是生了根般,讓人一眼看去,就覺得挺拔端正。

之後我與他談論詩詞,花草,古今,仿佛多年老友,到開席丫鬟來尋時竟覺得有些意猶未盡。

待到回到家,與父親母親交流今日赴宴之事時,方才得知他是趙大人同窗之子,父母皆亡,再無親人,本是官家嫡子,如今卻只能依靠趙府求得庇護。

怪不得,他眉宇之間總有些愁緒。

以後的遇見似乎成了必然,趙夫人是個喜好熱鬧的性子,每個月總有些理由設宴一次,我與他也漸漸沒了生疏,暗生情愫。

十五花燈節那日,我與丫頭畫屏出去逛花燈,因為罩了帽子竟沒有發現在我身邊猜對燈謎的人就是他,直到那盞我心心念念的牡丹花燈遞到我面前,我才恍然。

相思橋邊,我與他并排站立,聽他訴說他的抱負,只覺得眼前之人,應該不是我能抓得住的,只是我早已入情,不肯清醒。

“我本想以科舉入仕,奈何趙府雖肯收留于我,卻不願助我科考,若離了趙府回荊州老家,只怕也找不到為我擔保之人。”話語裏的怨顯露無遺。

如今他只是白身,客居趙府,其實地位并不比下人高多少。若參加科考,需要兩名秀才擔保方可,趙大人大概是沒有将他放在眼中吧,畢竟舉手之勞,卻不願伸手。

“不如我去求求我父親。”雖然我這樣說,可心中并不抱希望,若父親知道我與外男有往來,只怕要動怒用家法了。

“不必,蕊兒,我如今有了別的辦法。”他神色間似乎有些猶豫,我也預感了些許不安。

“聖上有意對漠北用兵。”

我一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卻不知如何勸解。

“你?”我想說你不過一介書生,如何能入軍營,戰事危險,如何能保得性命。

可我下意識的頓住,害怕話一出口,傷害他敏感的自尊。

“你放心!”他仰起頭,神情中的自傲可以看見:“我自幼習武,本只為強身健體,直到家道中落,方知世态炎涼。我身之所學,是我立身之根本,不敢荒廢,若入戰場必能有一番作為!若天意不肯我出頭,便戰死又如何!”

一番話語帶着堅定的信念,讓我将所有的語言抛棄,只将擔憂和不安埋在心中。

幸運的是,父親的知政司參與了這次招兵的行動,我思來想去終于對母親吐出心事,母親不敢瞞着父親,父親知道後,果然對我動了家法,我虛弱的趴在院子裏,不顧衣衫上的血跡,不理畫屏在一旁苦苦哀求我認錯,只一聲聲懇求父親,只願張郎能入右路軍,得以在李大将軍麾下效力。李大将軍為人正直,若張郎有功于戰場,必不會貪墨他的軍功。父親只我一個女兒,到底不忍看我如此,答應一試。

五個月後,我與張郎在白馬寺後山梨樹林裏相見,梨花仍然盛開不見枯萎,歷經一年的花香将整座白馬寺熏染的淡雅宜人。

畫屏在不遠處為我放哨,其實母親未必不知我懇求她來白馬寺的原因,只是心中多少有些羞意,我畢竟是閨閣女兒,如此行為實在不對。

我聽着張郎給我講述他的幸運,能入李将軍的右路軍,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我并未告知他我所做之事,害怕與他多添負擔,我只祈求他平安順遂就好。

在漫天梨花之中他為我彈奏情長曲,我為他舞動相思意,他說他會回來娶我,我只盼時間能永停于那一刻。

他去戰場那一天,我讓畫屏将我繡的梨花荷包送于他,自己暗暗發誓要為他守身。

之後父親調離京城去了密州,我不肯離去,一個人守着小小的庭院,等着他回來。母親雖不舍我但還是含淚與父親一同走了。家裏只剩下我和畫屏,父親到底為了我投靠了趙大人,母親托付趙夫人照料于我。

十年,我從少女娉婷到大齡未嫁,不知惹了多少閑話。終于等來了他,他來見我時還是一番笑意,謝我為他守這些年的情誼,之後他用一把大火燒掉了我十年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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