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提及的

第9章 試探

雨水連下兩日,嚴夢舟陪施綿讀書寫字之餘,看着她編了好幾條五彩繩,從袁正庭到護衛,人手一條。後來施綿還想邀請他去觀賞自己首飾匣子,被嚴夢舟極力拒絕。

那些幼稚的游戲使他疲憊,小姑娘的首飾同樣讓他提不起一絲興趣。

“你去找個小罐子,我教你鬥蛐蛐。”

施綿連這個也沒玩過,忙不疊地問菁娘要罐子去了。跟着菁娘跑去小廚房,還要分散注意力看着嚴夢舟,一見他撐起了紙傘,連忙喊道:“十四,你等我一下。”

小廚房緊挨在竹樓的側邊,她站在門口,屋檐下的嚴夢舟與她隔着雨簾相望,道:“我去草叢裏給你抓蛐蛐。”

“我知道,等一等。”施綿在斜對面叮囑他,“先別去,你等着我哦。”

嚴夢舟等着,反正待不了幾日了,暫且順着她。

施綿很快捧着個拳頭大的白陶小罐跑回來,“走吧,我和你一起去。”

嚴夢舟視線從她身後欲言又止的菁娘身上掃過,指向竹樓遠處的草叢,再朝施綿的裙擺示意,“你穿着這衣裳怎麽去?”

施綿往下看,看見自己色澤豔麗的長長裙擺。

她一手托着小罐,另一手抓着裙子向上提了一截,露出繡着彩蝶花卉的軟底繡鞋。才深秋季節,鞋子兩邊已綴上薄薄的兔毛保暖。

外面下着雨,縱使撐着傘,鞋子還是會被草叢裏的露水打濕。

嚴夢舟就不同了,衣擺沒她那麽長,腳上穿着的又是束口革靴,不會輕易弄濕,只要撐一把傘就足夠了。

“嗯……”兩人無聲對峙須臾,施綿眼睛一亮,說道,“這樣吧,你背着我,我來給你撐傘。”

嚴夢舟眉峰緊緊聚起,臉上是發自內心的疑惑,“這種話,你是怎麽說得出口的?”

施綿被他質問,臉上不僅不見難堪,還歡快地笑起來。笑聲清脆,聽見什麽很有趣的事情一樣。

嚴夢舟将這一切歸結于與世隔絕太久,導致她腦子出了點問題。

他接過施綿手中的陶罐,轉身欲走,被施綿拉住了衣裳。

她眼睛裏仍是歡欣笑意,烏溜溜地轉着,說道:“你背着我嘛,我很輕的,年紀也還小,不用在意什麽男女有別。嗯,你就當時我是個小娃娃。”

“我就沒見過這麽厚臉皮的小娃娃。”嚴夢舟拉開她的手走進雨中,施綿往前跟了一步,即刻被菁娘攔住。

在冰冷的雨水中給一個小孩捉蛐蛐玩,放在八日之前有人這樣與嚴夢舟說,他一定視對方癡人說夢。

嚴夢舟重重嘆氣,不太認真地在草叢中翻找。

這是他難得的白日裏的清淨,他只希望這時刻能無限延長。

“十四,你捉到了嗎?”

施綿的聲音遠遠傳來,嚴夢舟餘光瞟見她扶着檐柱踮腳看來,微微偏回頭,假裝沒聽見。

“雨下大啦,你依華冷不冷?”

“要不你回來吧,等天放晴了,咱們再玩蛐蛐。”

“我給你倒了姜茶,你要苦一些的,還是甜一些的?”

……

嚴夢舟迅速捉了兩只蛐蛐回到竹樓。

施綿笑眯眯給他遞帕子擦手。

嚴夢舟就沒見過這樣話多、喜歡玩鬧的姑娘,暗暗影射:“得虧你自小長在山中鮮少外出,否則怕是早就被人牙子拐走了。”

“我是喜歡有人陪我玩,又不是傻。”施綿振振有詞,“壞人與我說話,我理都不理的。”

嚴夢舟猝不及防地被她歸到了好人裏,略微一頓,将陶罐塞給了她。

兩人和好後,施綿就沒有強撐着困意不放嚴夢舟走,累了就去睡,醒了扯扯銀鈴,嚴夢舟就又過來陪她了。

這日雨水已停,午後醒來,施綿穿鞋下樓,看見菁娘坐在外面檢查草藥。

山裏面有幾種草藥,只有雨後才有,袁正庭帶來的護院們趁着這時機采了許多回來,全部堆在竹樓等着菁娘處理。

“怎麽沒喊嚴小公子過來?”

施綿:“待會兒喊。”

她在菁娘旁邊的小板凳上乖乖坐着,抓着繁複的裙角道:“菁娘,我也想要十四那樣簡便的衣裳。”

“想扮小公子啊?”菁娘從不拘束她的衣着食宿,也不問為什麽,當即應下,“明日就給你做,用上回老爺送來的蜀錦吧,那料子軟,再配個短靴,做一身輕便的衣裳。等開春了,我帶你進山采花。”

施綿高興點頭。

菁娘又問:“這麽喜歡和嚴小公子玩啊?”

“對啊,他好有趣。”

菁娘看了眼濕漉漉的前院,琢磨了會兒,道:“今日晚膳咱們早些用,趁着天沒黑,我和阿貴得去溪邊清洗草藥,快些弄完,不然明日就蔫了。藥提前給你熬好,你要記得喝。”

施綿歪歪頭,覺得她不太對勁兒。

以前每晚上喝藥,可都是菁娘親自看着的,就怕她不慎摔了藥碗,誤了用藥。

“給你熬兩帖藥,萬一你不小心打翻了一碗,還有一碗備用,出不了事。”

施綿眨眨眼,“晚上沒有人陪着我嗎?”

菁娘:“叫嚴小公子多留會兒,用不了多久的。我和阿貴手腳麻利些,很快就能回來。”

這是菁娘想出來的計策,她與貴叔假裝去溪水邊忙碌,讓嚴夢舟陪着施綿喝藥,倘若他有壞心眼摔了藥,小廚裏還藏有一碗,施綿不會出事。

假若這回他不使壞,那碗藥就用不上了,證實上次當真是意外,他是個好孩子,能讓人放心。

施綿大致看出這是試探嚴夢舟的法子了。菁娘與貴叔照看她多年,可以說是她最親近的人,施綿從不拒絕他們為自己着想的事。

她也相信嚴夢舟不會害她。

就讓菁娘試一試好啦,以後她就不會防着嚴夢舟了。

“好哦。”施綿道。

菁娘聲音壓低:“備用的那碗藏在小廚的紗罩底下,你可不能告訴別人。”

施綿答應下來。

就如菁娘所言,提早用過晚膳後,她客客氣氣地請嚴夢舟幫忙照看施綿用藥。

不管私下裏對嚴夢舟有多少偏見,近日她都沒表現在臉上。而嚴夢舟很有自知之明,與她的關系也就比路人多知道個名字。

嚴夢舟覺得菁娘的行徑反常,想看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就順勢應下。

菁娘與貴叔抱着竹簍去了後山,留下兩人在燭光搖曳的小廳堂中。

待人走遠了,嚴夢舟道:“讓我看着你喝藥?服侍你的這兩人還真是大膽,就不怕我将你的藥掀翻了?”

桌邊小火爐上的藥鍋冒着缭繞霧氣,随着沸聲變大,湯藥味道漸濃。

施綿趴在桌上,手中抓着支筆,正在認真地寫寫畫畫,完成了最後一筆,她才擡起頭,道:“那你掀呗。”

“你等着我掀呢?”

施綿用筆杆抵着下巴,咯咯笑了幾聲,脆生生道:“對呀,你快掀。”

嚴夢舟:“等煎好了我就掀。”

施綿對他做了個鬼臉,轉回去繼續動筆。

她寫的是袁正庭?蕐新給她找來的臨摹用的大字,正在興頭上,對着燭燈也要先描上幾張。

嚴夢舟無趣地靠在椅子上,意興闌珊地将小廳堂打量一遍,視線重新落在藥爐上。

“這該不會是個陷阱吧?待會兒你自己打翻了湯藥,栽贓到我身上來。我有打翻你湯藥的底案,被這樣栽贓,是百口莫辯的。”

施綿轉臉瞪他,道:“我的小命值錢着呢,才不會用來誣陷你!”

兩人時不時拌句嘴,等時間到了,嚴夢舟将湯藥倒出來,黑漆漆的藥汁裝滿一瓷碗,冒着熱氣放在施綿的筆墨旁,緊挨着的是一小盤山楂果。

施綿收了筆,捏起顆山楂咬了一口,酸甜味道與涼氣在唇齒中碰撞,讓她皺起小臉。

咽下後,她攪了攪熱騰騰的湯藥,又捏起一顆,對着嚴夢舟道:“你站到那邊去,我扔一顆,看你能不能接到。”

“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喝藥嗎?”嚴夢舟很想掰開她的嘴把藥灌進去。

“燙着呢。”施綿舉着一顆山楂果搖了搖,“等你接到第三顆,我就開始喝藥,不嫌燙。”

嚴夢舟騰地站起,連垮五大步到了角落,是廳堂中距離施綿最遠的距離了。

施綿滿意,扔了一顆過去,被他徒手接住。

她又撿了兩顆,一前一後扔出,中間只隔着一息,可是無一例外,全部落在嚴夢舟手中。

“真厲害!”施綿拍手大笑,“我說話作數,你接着了,就該我喝藥了。我喝藥也很厲害的。”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藥碗邊沿,傾身輕輕吹着。

人配合着開始喝藥了,嚴夢舟的表情卻不太好。他記起以前見過的街頭藝人訓猴的手法。

現在他就是那只猴。

手中捏着三顆山楂果,嚴夢舟僵在原地怒視着施綿,對方毫無知覺,還在小口啜飲。

此刻的嚴夢舟心重如泰山,只能在心中祈念東林大夫早日歸來。

就在他要走回桌邊時,“噗”的一聲,有銳物破窗的聲音響起。

嚴夢舟倏然擡頭,見一道銀光朝着施綿手中的藥碗刺去,他來不及思索,手中山楂果已快速打出。

山楂果擊中匕首,利刃偏離初始路線,擦着施綿脖頸飛過,削下她一縷軟發。

“篤”的一聲,匕首刺在木制牆面上。寂靜的夜色中,這聲音如雷震耳。

嚴夢舟心緒飛轉,想通眼前事的後果的瞬間,他就明白這是何人所為了。

剎那間,胸腔中的郁氣如山洪般翻騰,恨意狂湧到他眼底,幾欲洩出。

就像之前所言,施綿與他獨處時,續命的藥被打翻了,所有人都會以為是他做的。

唯一能為他辯解的是施綿,然而她誤了用藥可能會死。

死無對證,他就是殺人兇手。

獵場殺害兩個官宦子弟,活埋六皇子,尚能有辯解的理由。在已知一個九歲姑娘可能會死的情況下,打翻她的藥,是毫無理由的謀害。

他就是個流落民間,無人教養的粗蠻暴戾、不懂人倫常理、滿口謊言的皇子。

恨意掀起滔天大浪,此時的嚴夢舟只想殺了那個奉命來保護他、監視他,同時妄圖讓他背上殺人罪名的護衛。

是瓷片的碎裂聲阻攔了他的腳步。

藥碗從施綿手中脫落,砸在桌面上轉了半周,然後摔落在地上,碎成瓷片。

黝黑的湯藥盡數灑在桌面,淅淅瀝瀝地往下流淌。

“小九?”嚴夢舟壓住怒意,嘶啞地喊了一聲。

他很确定那只匕首并未傷及施綿。

可就在他的聲音中,施綿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嚴夢舟飛快上前接住她,見施綿就像被抽掉精氣的枯草,腦袋往下垂。

他空出一只手扶住施綿的下巴往上擡,冷不防地對上一張面無血色的臉,還有一道鮮紅的血絲,沿着她的嘴角緩緩滑落。

嚴夢舟後心一涼,突地記起流落在外時,曾撿到過一個随江漂流的嬰孩,他将人從木盆中抱起,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張慘白的臉。

那是一個死去的嬰孩。

“她有病在身,受不得驚吓。”袁正庭說過的話回響在他腦中。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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