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在沒有顧客的空隙裏,江敏并沒有同以往一樣坐在收銀臺後面做卷子,而是靜悄悄地立在了門口。街上太熱鬧了,到了深夜十點鐘也如此,大街小巷全是Merry Christmas輕緩溫柔的女聲,就好像誰正在歌聲裏默默看着你,絮絮跟你說着話。江敏聽着聽着,眼眶就紅了。她想她媽媽了,也想她媽媽在世時的江大川了。

路對面高樓上突然蹿出漂亮的煙花——這個城市早就禁煙花炮竹了,也不知道是誰破的戒。所有的大人小孩齊齊擡頭,在漫天的煙花裏驚嘆、尖叫、默默微笑。江敏望着四周的高樓大廈、花紅柳綠、萬家燈火,眼睛半晌也沒有眨動一下。她再也沒有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頹喪。愉悅和熱鬧都是人類的,而她是一只流竄到人類世界的陰溝耗子,雖然披了張以假亂真的人皮,卻實實在在是徹頭徹尾的另一個物種。

“小姐,買單。”有人突然叫她。

“好的。”江敏抽了抽鼻子,假作感冒症狀,回去收銀臺工作。

顧午再次出現了。正逢期末考試前夕。

最後一節自習課,江敏正伏在課桌上訂正錯題,突然聽到了令狐苗苗噗呲噗呲的聲音,她疑惑地回頭看她,正要問她什麽事兒,就感覺有人輕輕揪住了自己的耳朵。她以為是哪個手欠的女同學,一把抓住那人的手,結果卻是笑眯眯的顧午。

江敏跟被燙着了似的,在所有同學幽幽的眼神裏,趕緊松手。

“你......幹什麽?”

顧午在江敏旁邊的空位上坐下,徐徐道:“有道題看不懂,來問問你,江敏同學。”

江敏把臉埋進課本裏,模糊不清地道:“我也不懂。你回你們班去。”

顧午抿了抿唇,伸出纖長的手指再次夾住江敏的耳垂,他不滿地道:“喂,太敷衍了,你題都沒看呢......這個像洋娃娃的同學,你叫什麽名字?你為什麽在錄音?”

令狐苗苗尴尬地收回手機。

兩個人僵持了十來分鐘,放學鈴聲響起來了。江敏正打算故技重施繼續奔跑,顧午不知什麽時候解鎖了一輛共享單車,橫在她前面,非要載她。江敏不願意跟人靠太近,堅持不給他載,兩人在路邊争執半天,最後以顧午一腳将共享單車踹倒作為結束。

江敏看着倒地的共享單車,半晌,緩聲道:“我要去工作了,你回家去吧,不要跟着我。”

顧午不說話,但江敏往前走,他也往前走,江敏停下,他也停下。

江敏路過一個賣烤紅薯的攤位,給自己買了個烤紅薯當晚餐,要付錢時,轉頭看着正在自己身後低頭踢石子的顧午,也給他買了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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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午正在後悔自己剛剛發了脾氣,眼前就出現了一個烤紅薯,他緩緩擡眼,江敏正低頭啃着自己的,似乎依舊在生氣,并不看他。

“對不起。”顧午道。

“......”江敏道,“沒關系。”

跟前段日子一樣,顧午陪着江敏一直呆到曾辭過來接班。兩人分開時,顧午再次表示第二天要跟江敏一起吃午飯。江敏默默望着他,半晌,道,好,我等到你十二點半。她頓了頓,解釋道,再晚食堂就沒飯了。

顧午一踏進家門就聽到了顧初墨和柳笙吵架的聲音。兩個人互相指責謾罵,柳笙說她生出來個妖怪是顧初墨的基因不好,顧初墨表示再好的基因,也架不住攤上柳笙這樣不負責任的媽媽。

顧午路過聽着就樂了。他在“小花”腦袋上胡嚕着,向着顧初墨道:“你這樣的人也能用‘不負責任’四個字評價別人?顧子午的幽閉恐懼症不就是你生生給關出來的?”再向着柳笙道:“你有什麽好委屈的,不是你自己看到記者,吓得趕緊松開顧子午的手,眼睜睜看着他‘失蹤’,最後給人送到警察局的麽?”

顧初墨和柳笙聞言齊齊愣住。早上出門的是顧子午,半夜回來的是顧午。他們的交替最近越來越頻繁了,而最令人心慌的是,以往顧午最多出現幾個小時,但上次卻是兩周,這次不知道又要多久。

“顧午。”顧初墨沉聲喝道。

“你最好不要用這樣的語氣叫我,我要是不痛快了,你們就都得跟着不痛快......我最知道怎麽讓你們不痛快了。”顧午笑着警告。

顧午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在“小花”腦袋上輕輕一拍,看着它搖着尾巴自己跑出去玩兒,然後不屑地輕輕哼一聲,仰頭喝着水上樓。

柳笙捋着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劈手奪了顧初墨的劇本扔開,顫聲警告道:“顧初墨,我告訴你,他這個樣子出去,如果給人看到了,我們兩個就都完了。小午願意閉嘴,顧午可不願意。”

顧初墨黑着臉推開她出門。

江敏第二天果然也依舊沒有等到顧午。顧午沒有來學校。跟着期末考試就轟轟烈烈地到了。江敏感覺“轟轟烈烈”,是因為這次考試,有兩道題,化學一道,數學一道,她完全沒有任何頭緒,根本不知道從哪裏下手去解。最後一科考試完,江敏走出教室的時候長籲一口氣,暗暗告誡自己務必要收心。她想離開大都,越遠越好,而目前看來,唯有出色的高考成績能帶她走得最遠。

期末考試結束以後,農歷新年就在眼前了,便利店的店主給大家發了紅包,早早帶着兒子麻小離開大都回老家過年了。江敏在找個兼職過渡和給自己補習中幾度徘徊,最後想想卷子上沒做出來的那兩道題,斷然決定補習。昏天黑地地做了無數張卷子,不知不覺就到了除夕。

江大川在除夕這天下午,終于原諒了她數個月前的出言不遜,給她打來了電話。江敏聽到電話裏乍一聽起來跟以前沒有區別的溫和的“敏敏”,眼眶倏地紅了。但她只是伸手揪了揪兔子玩偶的長耳朵,假意咳嗽數聲,生生吞下了喉嚨裏的哽塊,沒有給對方察覺。

“敏敏,你幾點過來?”江大川問。

江大川在一個會計師事務所裏工作,會計師的工作很忙,常常需要出差在外,所以江敏當初堅持要獨自留在老房子裏,他是悄悄松了口氣的——他們搬家時,距離張楊過世還不足兩年,那兩年裏張楚楚和江敏之間戰争不斷,一頭是初戀,一頭是女兒,他每每出差都提心吊膽,唯恐她們把房頂給鬥塌了。但把張楚楚和江敏分開,只是他不在家的不得已而為之,他在家的情況下,特別是逢年過節,他還是希望三個人能和平共處,也給外人看看,他的日子過得還行。

“我不過去了爸爸,雪太大了,而且太遠了。”

“不行,”江大川聽着就急了,“你現在就出門,雪天路滑,一個小時也到了。你阿姨開着我的車去超市□□卷了,不然我就直接去接你了。”

江敏看着自己摞在一旁原本打算開夜車的卷子,有些無奈地答應了。她本就愧疚于情緒激蕩下口不擇言的那句“如果死的是你多好,爸爸”,所以聽到江大川不計前嫌如此急切地團年要求,實在是沒法狠聲拒絕。雖然她明确知道,有張楚楚在側,她怕是吃不了消停的飯。當然,有她在側,張楚楚必然也如此。

果然,自打江敏一邁進張楚楚的地界兒,就感受到了熟悉的如芒在背的焦灼感。張楚楚當着江大川,倒是沒有出格的言辭和舉動,甚至一見面就攬住了江敏的肩膀假作親熱,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實在膈應人,且不斷提及江敏的媽媽耿曉姝,“曉姝姐”長“曉姝姐”短地叫着,江敏幾度想翻臉,卻礙于江大川頻頻點頭的笑臉,生忍了下去。

“敏敏,要我說你就搬回來,大川你說呢,”雖然是在問江大川,卻并沒有給江大川回應什麽的餘地,張楚楚憂心忡忡地道,“曉姝姐要是知道自己的寶貝女兒小小年紀就獨居,她在陰曹地府裏也安生不了。”

江大川感念張楚楚願意主動提及此事,趕緊趁熱點頭,道:“敏敏,你明年就高三了,搬回來吧,以後你跟你阿姨誰有個頭疼腦熱的,我不在家,也能互相照顧下。”

張楚楚笑看了江大川一眼,再順着江大川的視線,望向江敏。

江敏舀了勺湯,平聲道:“不用了,我自己住習慣了。”

張楚楚笑道:“曉姝姐果然比我會教孩子,獨立性真好,我們楊楊就不行,以前我還在國泰上班時,我要是值夜不回家,他都不敢自己睡覺,一個晚上給我打好幾個電話,哭唧唧的,特別煩人......”張楚楚頓了頓,轉而看向江大川,抱歉地道,“我跟你保證過以後盡量不當着敏敏提起楊楊,但我沒忍住,聊天剛好就聊到這裏了,對不住。”

江大川安撫地笑了笑,道:“敏敏,給阿姨夾個菜。”

江敏聞言只微動了動耳朵,沒有動筷子的意思。

十分鐘之前,江大川去廚房裏炖湯,她在客廳轉角的垃圾桶裏看到了耿曉姝的靈牌。大都的風俗是未亡人需要親手給亡者刻一張木頭靈牌。江大川當然也給耿曉姝刻了。原本是依照風俗擺在老房子的東面,江大川搬家以後将之帶來了新家,最初也擺在東面,只是擺着擺着,就被丢進了暗無天日的儲藏室。而剛剛她在垃圾桶裏看到了。她媽媽的靈牌髒兮兮的,斷成了兩截,就半藏半漏埋在果皮瓜子殼裏。

張楚楚順着她的視線低頭看過去,無所謂地笑了笑,溫柔回應着江大川的呼叫,告訴他鹽在那兒、麻油在哪兒。江敏在張楚楚一直也不移開的目光裏慢慢蹲下來,自垃圾堆裏翻出靈牌,用紙巾擦幹淨,再用圍巾擦一遍,收進了書包裏。

江大川見江敏沒有反應,擱下筷子,不輕不重地重複道:“敏敏,給阿姨夾個菜,你阿姨跟你一樣,也喜歡上湯娃娃菜。”

江敏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江大川娶了張楚楚以後,她心裏有一片地方常年冷飕飕的,她此前一直不能精準形容這種感覺,如今再次沐浴在張楚楚暗自得意的目光和江大川總也不滿意的目光裏,.突然無師自通了.....就像是誰在浴後毛孔大開的皮膚上倒了滿滿兩盒清涼油。

江大川的眉毛和嘴角齊齊耷拉下來,聲音裏帶着隐約的警告:“敏敏。”

江敏轉頭取出剛剛擦過靈牌的圍巾,一圈一圈給自己圍上,目不轉睛看着江大川,用小時候撒嬌的略有些軟糯的嗓音慢慢道:“爸爸,我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攢夠了,你不用給我攢了......我以後也不來你家了。”

江大川眉峰一跳:“江敏,大過年的,你不要找事兒。”

張楚楚精确地平衡着語氣裏的隐忍、心疼和嗔怪,道:“敏敏,你聽話些,你爸爸身體不太好,大過年的,你即使不願意看到我,也盡量跟我一樣忍忍吧。”

江敏推開椅子起身,向着江大川一鞠躬,道:“爸爸,新年好,再見。”

江大川着急得伸手要去拽江敏的胳膊,但江敏躲開了,她默默望着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感受到第二次骨肉剝離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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