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江敏的眼淚像擰不緊的水龍頭, 一直蜿蜒往下淌水,顧子午也不勸慰, 只坐在一旁默默望着落日。河堤上落日的光暈似乎比市中心街道盡頭的要深些和柔和些, 顧子午微微靠後倚着石階,頗覺有趣。

江敏半晌終于斂住了淚意, 她略有些生硬地問顧子午:“你來找我有什麽事兒?”

顧子午聞言轉頭“啊”一聲,突然伸手撫向她的眼睛,江敏下意識地撤後, 卻還是被顧子午按住了腦袋,輕輕蹭掉了眼角的紙屑。

江敏不自在地橫臂胡亂抹了抹臉,重複問:“顧子午你找我有什麽事兒?”

顧子午默了默,直言道:“我來是要明确地告訴你,顧午做的任何事情都跟我沒有關系, 喜愛或者傷害都沒有關系, 所以, 如果顧午做了什麽承諾或者有什麽不當的行為,我不會負責的。”

江敏愣住,半晌, 道:“我知道了。”再過半晌,突然不着邊際地說:“我就住在這裏, 日日夜夜, 但如果不是寒暑假或像現在突然放假,每個禮拜就只有一、兩天能看到落日。”

——你們司空見慣的東西卻是我極度稀缺的,所以我跟你們不一樣, 我沒有長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硬骨頭,有人能夠給予陪伴,任何形式我都願意接受,不長久也沒有關系。

顧子午聽懂了,他頓了頓,壓下不知為何突然升起的怒意,道:“我這種情況,只要做了精神鑒定,殺人都不用付刑事責任,你不害怕?有部電影,叫《The minds of Jennifer》,你有時間最好去看看。”

江敏半晌不說話。顧子午知道她在思考,沒有結束話題,果然,再十秒過去,就聽到江敏認真辯解道:“顧午只是脾氣比較暴躁不善表達而已。”

顧子午低頭面無表情地望了望依舊黏在自己大拇指上的紙屑,默不作聲将之重新按回江敏濕漉漉的眼角,起身拂袖而去。

江敏:“......”

江敏:“我的磁帶麻煩你......”

顧子午回家路上就跟一個早早辍學瞎搗鼓的朋友聯系上了。朋友聽到顧子午霸道的“我十分鐘到”,一頓吱哇亂叫,表示自己正在跟女朋友吃飯,最起碼需要三十分鐘到店。顧子午回之以不容置喙的“那我等你”。于是朋友一頓飯吃得頗有壓力,最後由于過于心不在焉,幾度沒有接住女朋友的梗,被暴躁的女朋友一腳踹走。

“我以為多大點事兒,”朋友翻來覆去看着老舊的磁帶,“問題不大,能修複,我再給做個噪音消除,轉成數字格式,便于以後保存。”

“好,謝謝,大概需要多久?”

“你要在這裏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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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朋友靜默了片刻,伸手推開早前做了一半的工作,道:“狀元的時間寸秒寸金,.給我四十分鐘,我先修複錄音,再下個goldwave,audacity之類的軟件。”

朋友學習成績不行,但搗鼓這種東西是自來的本事。顧子午不錯眼珠地看着,也沒感覺過了多久,磁帶裏的聲音就很清晰了。朋友打開剛剛下載的軟件,轉着磁帶,編輯錄音。顧子午趴在桌子上默默聽着江敏的童年片段: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低柔着唱着一首兒歌,在第一小節跟第二小節之間的過門音樂裏,有個小女孩兒奶聲奶氣叫了兩聲“媽媽”,然後咯吱咯吱笑了起來,大約女人示意了什麽,小女孩兒跟着第二小節的音樂,用自己吐字不清的童音給女人的歌聲配了個慘不忍睹的和聲。

朋友繼續做着噪音消除,偷空饒有興致地打量着顧子午,八卦道:“女朋友?”

顧子午言簡意赅:“同學。”

朋友聞言面癱臉伸手:“女朋友免費,同學二百。”

顧子午頓了頓,漠然改口:“女朋友。”

江敏正在櫃臺後面打盹兒,微信“叮”一聲,通訊錄那一欄裏出現個小小的紅①,她點擊登陸微信,看到微信名是“GZW”的好友添加信息。江敏略一思索,趕緊通過驗證,“GZW”立刻就傳了一個音頻文件過來。江敏斂着呼吸打開音頻文件,在七秒鐘的空白後,聽到了耿曉姝清晰的歌聲。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

江敏只聽了一個小節就趕緊關閉了音頻,她做了幾個深呼吸,壓下洶湧的淚意,然後利索地将音頻上傳到自己的郵箱和各種雲端,再翻出一個常年不用幾乎落灰的U盤,往U盤裏也複制一份。

“GZW”在兩分鐘後追了一條語音過來:你唱歌真不好聽......不要哭......

江敏存好音頻,回複了一句由衷的:謝謝。

顧子午看到江敏簡潔的回複,默默皺了皺鼻子。“将軍”在樓下突然吠了兩聲,他擱下手機,推開門出去,跟正在上樓的顧初墨遙遙打了個照面。顧初墨四個月前進了一個國際大導的劇組,雖然劇組距離大都不算遠,但眼下卻是進組以來第一次回家。

“怎麽還沒睡覺?她在不在家?”顧初墨問。

“不想睡,不知道。”顧子午冷冷地答,轉身就要回房間。

“你站住!”顧初墨沒有征兆地突然暴怒,“你跟我說話是什麽态度?你是老子我是老子?!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幹了什麽!她沒腦子你也沒腦子?!”

顧子午一頓,立刻知道他指的什麽了。他是指他請柳笙的朋友幫忙轉發視頻。

——顧初墨當初鬼使神差撒下這樣大的一個謊,不得不十二萬分地謹慎,他希望顧子午就安安靜靜給他當個隐身的兒子,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顧子午倏地沉下臉,他正要反駁他“最沒腦子的不就是你”,柳笙沒睡夠氣咻咻推門出來,啞着嗓子一吼,兩人都啞火了。跟着就是顧初墨和柳笙之間的戰争。他們用最難聽的詞句互相攻讦,全然不顧兒子就站在一旁,保姆和保镖就站在樓下。

顧子午默默聽了幾句,倒退一步鎖了房門。

顧子午早上起來,顧初墨已經走了,顯然,他就是專門回來吵架的。保姆阿姨做了豐盛的早餐。顧子午洗漱完趿拉着拖鞋沒精打采地下樓,瞅了眼玄關處正要離開的柳笙,徑自去廚房洗了個蘋果出來吃。

“大早上的啃什麽冷蘋果,”柳笙蹬着牛皮短靴,不滿地道,“也去喝點粥。”

“不想喝。”顧子午道。

“叮”一聲,是微信新消息提醒。顧子午拿起手機看了看,并非誰的消息,只是陌生賬號發來的好友驗證請求,留言欄裏是大喇喇的告白:顧學長,我是高二二班的高宋,我很喜歡你。他一眼看盡了告白內容,拒絕了對方的請求。

柳笙拾掇好自己,低頭翻看包裏的物品,确保無一遺漏。“我深市有個通告,兩個小時後的飛機,然後明天一早回來。”她道。

顧子午不耐煩道:“知道了。”

柳笙聞聲忍不住又想發脾氣,但所幸關鍵時刻想起曲淑媛稍早前的忠告——顧子午的脾氣随你,不要跟他硬碰硬。她按捺着焦躁,“啪”地合上包包的鎖扣,硬聲道:“我房間的梳妝臺上有張卡,你想要什麽生日禮物,自己去買。”

顧子午盯着手機屏幕,半晌,依舊是無動于衷的一聲“知道了”。

柳笙不忿地摔門離開後,顧子午自己打電話跟班主任請病假——他剛下樓時量了體溫,已經燒到38.6度了。醫藥箱裏常備着各種基礎藥品,顧子午翻出一盒退燒藥,看了眼生産日期,然後就着柳笙杯子裏沒喝完的水咽下。

柳笙的梳妝臺上果然橫着一張卡。但也只有孤零零的一張卡,連張祝他“生日快樂”的紙片都沒有。不過話說回來,柳笙就連張卡都不敢親手遞給他,那不寫“生日快樂”也沒有什麽稀奇的。顧子午面無表情地收起卡,關門離開。

江敏在呼嘯的大風裏艱難地行走着。她本來是要解鎖一輛單車的,但這樣的風日裏,迎風騎車還不如步行快。店主稍早前回複短信過來,表示他正在輔導兒子做作業,不着急回家,江敏遲到個把小時沒有關系。結果江敏老老實實聽完訓出了校門,就已經距離“個把小時”沒剩多少時間了。

大風裏隐隐約約飄來誰的呼喊,江敏停下腳步四顧,在前方十來米遠處,看到一輛半降着車窗唯一可疑的舊吉普。她裹了裹圍巾,小跑着過去,在副駕駛位上看到班主任杜沛。

杜沛将胳膊伸出車窗,咣咣拍了拍車皮,熱情道:“江小敏同學,上車,送你。”

江敏朝着駕駛位的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了句“謝謝老師”,沒做推辭,直接上車。

——杜沛是一個活得很潇灑的人,他的字典裏沒有虛位客套,他說“送你”就必然做好了繞道“送你”的準備。

車裏沒開空調——其實不知道是沒開還是沒有,因為這個吉普實在是太老了——但是車皮擋住了呼嘯的狂風,就足夠江敏感動得立地原諒杜沛剛才劈頭蓋臉的那一頓訓斥了。

“江小敏同學,不要緊張,老師保證課堂事課堂了,哈哈哈哈。來,姜糖紅棗味兒的奶茶,剛買的,一口沒喝呢。”

“哦,謝謝老師。”

開車也就是五分鐘的路程,江敏在五分鐘裏,聽了一耳朵的家長裏短。原來開車的女人是杜沛的姐姐。杜沛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因為沒有女朋友,成了家人的心腹大患。姐姐極盡口舌形容婆家“一個遠房表妹”溫婉可親的性格和追求者衆的樣貌,杜沛吊兒郎當聽着,根本不往心裏去。

江敏下車時,杜沛也跟着下來了,江敏将手收進毛衣袖子裏,正要潦草地揮一揮袖子道別,突然聽到杜沛鄭重其事地道,“江小敏同學,我們每個人在漫長的一生裏都會有禹禹獨行的歲月,也許是幾個月,也許是幾年,也或許更長。但我們的潛能和契機也都藏在這些難捱的歲月裏。嗯,老師是想跟你說,你做得特別棒,老師特別為你驕傲。”江敏在杜沛充滿感情的目光裏滞了滞,略感羞赧地留下一句“老師你不要突然煽情”,埋頭跑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提前更了,Happy不?今日三更,半小時後第二更慶祝上夾子,再半小時後第三更安慰那位也叫江敏的朋友......文章名就不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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