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I.綠洲與禿鹫

一個男孩坐在路邊。

西高原毒辣的太陽才剛剛落下,氣溫還沒有變涼。

少年發着呆,心不在焉地扯着一條布帶子玩。那其實是他涼鞋的綁腿。破破爛爛的布條松垮地纏在孩子古銅色的的小腿肚上。草編的鞋底已經磨破了。男孩唯一的口袋也破了洞,一個硬幣都沒有。

山谷中遠遠穿來馬蹄聲。

男孩張望,看到一列車隊往大城去了。衛兵與仆人們前呼後擁,中間的馬車看起來十分奢華,應該是老總督的車。

西高原商業繁榮,盛産寶石和香料,靠給帝國上供以求安穩。香水商們總是驕傲地說:但凡是奢華之地,必有西高原的香調。從奧米伽王宮的浴室,教皇廳的香爐,到帝國猩紅色的帷幕……龍涎香、乳香、沉香、麝香,為了沉醉于奢靡芬芳的夜色,美人們趨之若鹜,君王們一擲千金。

如果說黃金是一切價值的象征,那麽西高原出售的商品的就是“欲望”:食物、美酒、短煙、女人……但凡能發財的手段,商人們就不會放過。在西高原,沒有什麽想象是金子買不到的。

綠洲深處,美人如林,風姿各異,任人挑選。各國的貴族也喜愛來此享樂。薔薇水,金銀花露,蓮花露,柽柳露……數百種酒飲,盛在光彩妩媚的玻璃盞中,都加了冰塊和糖,由水蛇腰的女郎們捧着,喂給講着不同語言的客人們,最後再獻上一個甜蜜的吻。夜色中流光婉轉,男人們尋歡作樂,駝隊帶走商品,金幣就像源源不斷的泉水,都流到老爺們的口袋裏去了。

小男孩嘆了口氣,又掏了掏自己的破洞口袋,的的确确一個銅幣都沒有了。

就他發愣時,有兩個旅人騎馬而來,風塵仆仆。

旅人勒馬停下。

“小子,去往‘黃金城’喀爾德的路是哪一條?左邊還是右邊?”

“我……不太知道……”男孩有些猶豫。

“你的打扮一看就是當地人。喀爾德又是附近最大的綠洲都市,你不可能不知道。”對方爽朗地笑着,彈了一下拇指,一枚銀幣就落在男孩的膝蓋上。“這是咨詢費。去做雙鞋吧,把錢給你媽媽,別亂花在酒和女人身上,你年紀還不夠。”

“謝謝您,老爺……”

男孩吃了一驚,擡頭仔細觀察那兩位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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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的是個俊朗的男人,像驕陽下獅子一樣挺傲。

男人的膚色和西高原人一樣深,古銅色的,在太陽下油亮亮的。但他下巴光潔,不蓄須,眼睛也像北方的貴族老爺那樣是淺色的。大概是混血的半西比爾人。

說來也是奇怪,這樣一個體魄健美的男人,戰士中的戰士,卻生着一雙舞娘般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水潤的祖母綠色眼瞳,眼角的淚痣。假如有誰被這樣的眼眸用情地凝望過,就容易産生錯覺,以為自己要被愛情的火焰灼傷。其實男人自己也深谙此道,風流卓爾,好似雄孔雀,好似雜耍人娴熟地把玩着手中的劍。

男人的衣着十分豪氣。

馬鞍和靴子都是上好的雕花皮革,腰挂鑲金紅寶石彎刀,身着精美的敞口薄衫,恐怕光是一肘布料就要三枚金幣。結實的古銅色胸肌上挂着三條項鏈,一枚獸齒項鏈,一枚綠寶石吊墜,還有一條大金鏈子。基本上就是明晃晃地向土匪們宣告:我太有錢了,快來搶我!

“看樣子,男人是恐怕是個富商。”少年心想。

而在半西比爾人身畔,有一位神秘的青年。

太陽毒辣,青年披着鬥篷和風帽。男孩看不清他的臉,只是偶然一瞥時看到風帽下面蒼白的皮膚。憑着在奴隸黑市圍觀的經驗,男孩斷定這絕對是個美人。男孩以前在風流場幫工,曾見過人販子的地下拍賣會。一只巨大的金鳥籠,外面罩着天鵝絨幕布,人販子用鞭子輕輕撩開幕布,買家們的表情瞬間就變了。從昏暗的籠中伸出一只白皙的胳膊,被人輕輕捧着。宛如暗處的珍珠。而眼前這位披鬥篷的青年,就給男孩這種印象:

沉靜,月面上的光與影,卻也危險。

青年冰冷的氣質令孩子害怕。就好像在草叢中看到了美麗的閃光,走近卻發現是一條劇毒的銀環蛇。

青年沒有說話,只是拉了拉缰繩。雕花小羊皮手套下露出細膩的皮膚。

“啊,這是個真正的西比爾人。”男孩暗想。他熟悉貴族的手。因為每當馬車經過街道,乞丐和窮人們最渴望的就是一只伸出窗外的、向他們施舍銀幣的手,戴着權戒的手。

男孩看着兩個旅人,心中五味雜陳。但他下定了決心,“老爺,從左邊這條路一直走,下一個岔路往南,經過一片椰棗樹林,就能到綠洲都市喀爾德。”

這是實話。

“但是我不建議你們走那條路。”男孩又說。

“為什麽?”

“因為現在天色晚了,椰棗樹林那邊有個土匪的營地。他們最近正嚣張。老總督要離任了,帝國那邊要派新總督過來。人們都傳遍了,說新的西高原總督愛財愛色,是個貪婪的男人。所以現在各路強盜土匪、商人、地主,統統都趕來綠洲。行賄的打算行賄,打劫的就趁機撈一筆。我看您這個打扮,大概也是來行賄的,又沒帶侍衛……如果遇到那邊的土狼,恐怕損失。”

“行賄?”男人愣了一下,笑道:“你真是個有眼力勁兒的男孩,這都被你看出來了。沒錯,我是打算向新的總督大人行賄,要獻上的禮物就是這位美人。”

少年忍不住多嘴:“可他是一個西比爾人……帝國會不會生氣……”

“那得看看,新總督能不能配得上這樣一把美麗而鋒利的匕首。”男人笑笑。

一直沉默的青年忽然開口了:“我好熱。你們西高原人都是這樣,喜歡在大太陽下面尴尬地閑聊嗎?”男孩和富商同時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西高原人的确喜歡聊天。哪怕是一面之緣的路人,只要攀談上了,周圍環境再水深火熱也能一直敞開了聊下去。

男孩說:“咳咳,總之不要往那邊去,有土匪。我可以給你們帶路,往另一邊繞過去。”

“今晚能到嗎?”

“能的。”

“那開路吧孩子,等到了綠洲,再給你一枚銀幣作為咨詢費。”

“謝謝老爺。”

“不用那麽叫我。我出生在亞旭,小時候和你差不多。”男人權衡了一下,接着說:

“我叫特蘭德。”

嗯,的确是個普普通通的名字。一個喀爾德大城裏,可能有五百個男人叫特蘭德:三百個皮匠,一百個士兵,五十個商人,五十個乞丐。可是這個“特蘭德”卻很不一樣,是那種天生就出衆的人——笑盈盈的綠眼睛,古銅色的皮膚,戰士的身材,軍官的氣勢。

“應該是個大人物。”男孩想了想,腼腆地說:“那叫我‘狐貍’吧,我的朋友們都這麽叫。”

太陽漸漸落了下去,夜晚降臨在的西高原。

風沙吹,細碎的流金般,直至餘晖完全熄滅。岩山與荒漠沉寂了,而那綠洲深處的黃金城喀爾德燈火通明,遠遠望去仿佛蜃樓幻境。山路彎彎曲曲,三個人影走着。

“小子,這不是去綠洲的方向。”特蘭德說。

“只是稍微繞路而已,要避開土匪。”

“好吧,那我相信你。”

聽到這話,男孩猶豫了。但他想到自己的朋友,又狠下心繼續帶着兩個旅人往錯誤的路走。

“剛剛你坐在路邊,看起來很憂傷,發生什麽事了?”特蘭德問。

“……”

“你家裏出事了嗎?”

“我的朋友不見了……”男孩低聲說,幾乎抽泣起來,“昨天我們還一起玩的,傍晚時分別,但是今天大人們說他不見了……我去找了,我們常去的那些地方都去找了,也問了人,就是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我懷疑……”男孩差點說漏,趕忙閉嘴。

“你懷疑他被拐走了。”

男孩回頭,發現那神秘的青年已經把風帽摘下來了——

黑發的西比爾青年,豹一般冰冷的美人,皮膚白皙,雙眼皮,一雙剃刀色的眼睛在夜中很明亮。

“我懷疑他偷了主人家的錢,跑了。”男孩趕忙扯一個謊圓過去。

“那有什麽關系,多偷點兒呗。以後去別的地方讨生活罷了。”特蘭德想了想又問:“狐貍仔,你有家嗎?”

“有媽媽和四個妹妹。”

“那你就是哥哥了。你幹什麽工作?在哪裏幫工?”

“我打零工,媽媽是洗衣婦。家裏吃得上飯,”男孩聳聳肩,“我想去做皮匠學徒,皮匠最好找工作了對吧?瞧您的手套、靴子、馬鞍、缰繩,都是上好的雕工。我手巧,力道控制得好,應該能行。而且妹妹們還小,我要是早點立業,就能給她們找好人家嫁了。可不能再嫁給無賴酒鬼,就像我那個該死的老爹。”

特蘭德忍不住笑了:“小夥子真不錯啊,我欣賞你!你要保護好媽媽和妹妹們啊,以後有難處就來找我。”

“我就是累死,也不會讓妹妹去風塵場讨生活的。我在那裏幫工過……那些姐姐們人真的很好,而客人們八成是混蛋!”男孩憤憤地說。

“是啊……”特蘭德低頭苦笑,“我小時候就是在妓/院長大,靠着打雜和耍蛇養活自己。姐姐們都是好人,總是給我吃的,教我唱歌跳舞,給我講她們從嫖/客那裏聽來的故事。”

聽了對方的身世,男孩和男人彼此同情起來。

男孩忍了忍,忽然停下腳步,“老爺們,我好像記錯路了。不是這邊……我們往回走吧,我馬上就帶你們去黃金城。”

他後悔了,不想欺瞞好心人。

“別啊。”

西比爾青年說。

“?”

“你有什麽好東西,帶我們去看看呗。”青年微笑。

“不……”男孩露出惶恐的神情,往後退了幾步,拼命搖頭:“不……老爺你們是好人,我不能害你們!”說罷,男孩就拔腿就跑,消失在一片亂石灘的陰影中,只留下兩個旅人在原地。

天已經徹底黑了。

特蘭德嘆了口氣:“啊……我本來還想開導這孩子,不要做壞事走上歧途,結果他跑了。你也看出來了吧?一個小孩子坐在荒郊野外,不是乞丐也不是牧童,專門守在旅人會問路的岔口……這種情況下,八成是騙子,引着旅人往賊窩去。等賊殺了完人,就和賊分贓。我們管幹這種髒活的人叫‘禿鷹’。”

“他也說了一些實話。”

“我猜也是,關于他家和他的朋友那些話應該是真的。”

“土匪看準新總督上任攔路搶劫,這個情報也是真的。特蘭德你看看,就因為你的新工作,這麽多商人要被騙財騙色。”青年饒有興味地玩弄特蘭德的發梢,“你要怎麽辦呢?傻獅子。”

特蘭德就順勢抓住青年的手腕,強硬地将那只手拉扯過來,親吻戀人的指節。“好吧甜心,那就去滿足一下土匪們的心願,讓他們搶劫到一位真正的總督。這就是我上任後的第一份工作了。”

他笑笑,仿佛男孩邀約夥伴一起去惡作劇。

“哈哈哈。”青年也愉快地笑起來,抽出利劍:“走,玩玩去。我能聞到他們在哪兒。”

“盡量別殺人。”

西高原的新總督、帝國皇家騎士團團長、綠洲之星——特蘭德?穆阿維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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