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X.弦月之蛇

老總督——卡格爾?阿萊葉文?杜文男爵是個機會主義者。和大部分貴族一樣,他認定世界上只有兩種人:掌權者,以及一無所有的蝼蟻。

小時候他曾有幸被帶到宮廷晚宴上去,見識過那些流光璀璨的舞步,戴面具的美人,輕飄飄的羽毛折扇,香氛與音樂……一切都那麽優雅、高貴,身處其中的每一張面孔都仿佛精致的人偶。小杜文從此深深地入了迷,發誓要跻身貴族社會。但很不幸,他是私生子,還只有四分之一的西比爾血統。在阿萊葉文家族眼裏,他和傭人沒什麽區別。

好在杜文是個善于抓住機會的人。通過人情世故和賄賂,他不僅撈到了一個男爵的封號,還勉勉強強在西高原總督的位子上坐了五年。

但是這一切都被打亂了。

男爵悶悶不樂,因為明天他就不得不将總督之位拱手讓人,交給帝國空降過來的一個暴發戶——

特蘭德?穆阿維亞。

據說這男人武藝超群,功高震主,同時又深不可測,樹敵無數。

男爵不願意讓位,但皇帝的禦令已下,阿萊葉文本家也特意囑咐過:把總督之位給那個男人,一切聽皇太子殿下的安排。

這就很奇怪了,皇太子殿下為什麽要暗中幹預?

男爵之前就聽到過傳言:據說特蘭德?穆阿維亞這男人膽大包天,竟然搶走了皇太子的情人,所以殿下尤其恨他。

一開始,男爵也不相信這個說法。畢竟皇太子殿下身份尊貴,特蘭德?穆阿維亞據說只是個下賤的男人……就算是再不谙世事的美人,難道還會看不清兩者之間地位懸殊?寧願去選擇一個當過奴仆的男人,而不選擇未來的皇帝?

然而就在三天前,男爵果然收到了密信,皇太子殿下要他找到一位叫伊戈?斯沃德斯?戈爾貢的青年。

聽到“伊戈”這個名字,男爵才确信傳言是真的,他還想起了之前聽說的一件醜聞。

起因是去年冬天,特蘭德?穆阿維亞被指控謀殺了一名貴族。

死者身份特殊,是皇太子殿下的血盟。皇太子震怒,發誓要置特蘭德于死地。然而特蘭德心機深重,不僅欺騙了皇帝,還巧妙地利用比武審判為自己脫了罪。

在比武審判中,特蘭德擊敗了對手——伊戈?斯沃德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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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帝國的傳統,戰勝者有權要求戰利品。可是特蘭德竟然無恥地奪走了伊戈家的爵位和封地,并強行占有了伊戈。

貴族社會一時嘩然。

畢竟這兩人曾經是主仆關系……伊戈作為血統純正的少爺,竟然被一個卑微低賤的男人當作玩物,百般羞辱。

這件事在帝都簡直成為驚天的醜聞。

“原來如此,難怪皇太子殿下一定要弄死他……真是膽大包天的家夥,連皇太子的人都敢碰……”

不過男爵也從中嗅到了機會的味道。若是能趁機巴結上皇太子殿下,日後自己的仕途定會一路平坦。因此男爵下了決心,如果非要讓他放棄西高原總督的位置,那就一定要獲得更大的利益才行。

後來幾天,男爵試圖派人尋找伊戈?斯沃德斯。不過一直毫無進展,就連特蘭德?穆阿維亞也毫無音訊。

這其中肯定有詐,特蘭德?穆阿維亞那男人陰險狡猾,說不定是在密謀着什麽。男爵打算再派探子去帝都,再去詳細調查這個男人。

然而,就在此刻——

有個賊人竟然趁夜闖進總督府,還明目張膽地坐在他的書房裏!

“啊!什麽人!衛兵——衛兵!!”

男爵驚吓不已。

“晚上好男爵。說吧,皇太子殿下有什麽話要轉告給我……他想我嗎?”

磁一般的聲線,輕盈迷人,但又危險。

那青年就坐在月光的窗影下,十指交疊。柳葉形的眉眼笑盈盈的,一雙剃刀色的眼瞳令人背後發涼。好像在幽暗處的豹。

青年笑着,顯得十分溫柔。

在黑暗的底色中,深藍色的絹絲領巾與綠寶石扣映襯着主人蒼白而精致的面容,仿佛城堡中古老的畫像。

這是惡魔嗎?還是冷酷的月神降臨塵世來考驗他?男爵瞬間被迷住了,又因恐懼而清醒。

“你是誰?”

“伊戈?斯沃德斯?戈爾貢。”

青年說。

“什麽……”男爵十分躊躇,但轉念一想,伊戈?斯沃德斯好歹也是昔日的世家公子,怎麽可能像賊一樣忽然闖入總督府?“不可能……你不過就是個毛賊而已,冒牌貨。”

“我不像嗎?”伊戈微笑。

男爵抽出裝飾劍,在衛兵趕到前先裝出一副能打的樣子,“你怎麽證明?如果你真的是伊戈?斯沃德斯……為什麽主動來找我,你有什麽企圖?”

“你猜?”

輕慢又惡意,新月般的笑容。

男爵不說話。就憑青年的容貌與做派來看,這絕對是個如假包換的西比爾貴族,就是當年他曾在帝都的宴會上見過的那種人。而且這青年确實驚豔。當了五年總督,男爵見識過各色的美女少年,但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美人。

青年身上的那種美不是珠光寶氣的妩媚……倒更像是刀子,在月光下顯得冷冽輕薄,引得人想伸手把握,但又害怕銀刃忽然變成毒蛇。

男爵倒吸一口冷氣。

他算是明白了……為什麽皇太子殿下會迷戀伊戈?斯沃德斯,而那個嚣張的特蘭德?穆阿維亞又為什麽不惜與未來的皇帝為敵,也要占有這樣的美人。

“總督閣下!!”

衛兵趕到了,趕忙将男爵護住,拔刀指向那書房中的不速之客。伊戈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好像架在脖子上的根本不是刀刃。“等等!這人說不定是……”男爵緊張地擡手,衛兵也不知所措。一時間,氣氛十分尴尬。

“這個你總認識吧?”伊戈拿出一枚黃金戒指。

男爵眯起眼觀看,發現紫水晶戒面上雕刻着雷蛇紋章——是皇太子的印章。

紫水晶上雕刻着兩條雷蛇,纏繞着一位全副武裝的騎士,騎士露出痛苦掙紮的表情。哪怕是對珠寶不識貨的人也能一眼看出這戒指不可能是僞造的。整個大陸只有堪稱“火神之手”的宮廷工匠才能在指甲蓋大小的戒面上雕刻出如此繁複而生動的細節。

“這……皇太子殿下的……!”

男爵沒想到,皇太子竟然會把這麽重要的戒指送給伊戈?斯沃德斯。這兩人果然是情人關系吧?

青年不回答,只是冷淡地盯着男爵。

“您果然是……”男爵心裏發慌,趕忙轉變态度,畢恭畢敬地請貴客入座。“十分抱歉,剛剛款待不周。”

衛兵們也收起刀劍,紛紛退下。

男爵又拍了拍手,“那麽請您過目,這些都是皇太子殿下送給您的禮物。殿下特意囑咐,要親自交到您手裏。”使女畢恭畢敬地端出幾個金匣,管家打開……只見匣中都是珍奇珠寶,金器都是最新潮的做工,哪怕只是其中的一件首飾,就足以激起帝都的貴婦人們的嫉妒。

精美絕倫的珍寶在燭光中金燦燦的,輝映着周遭的黑暗。

但伊戈只是随便看了一眼,背過身去撥弄書架上的水晶貓頭鷹和別的便宜小玩意兒。

“殿下他真是把我當成女人了,我要首飾做什麽?”

“請您務必收下,這是皇太子殿下的一點小心意。”

“哦。”

伊戈百無聊賴地把皇太子的權戒套在指尖轉着玩。

“殿下啊……以前在翡翠院念書時他就總這樣,什麽東西都要給我一份,什麽事都要來和我說。他明明有不少伴侶。為什麽總來招惹我?”

“因為您美麗挺拔,劍術過人。”

“這樣啊。”

伊戈擺弄書桌上擺放的鹦鹉螺棋子,開始自己跟自己下棋玩。

男爵看出來了,大概就是美人這種愛理不理的态度,勾起了皇太子的占有欲……這就像以前西高原的王公貴族不愛養獵犬,倒更喜歡馴養生性冷漠的獵豹。

“皇太子殿下到底有什麽事?你再不說,我要走了。”伊戈用指尖敲擊着由藍閃蝶翅膀制成的棋盤,臉上露出了孩子氣的倦怠感。

對于貴公子來說,黃金珠寶遠不如一個新鮮的故事有趣。

“不不不,請您稍等!”

“說,他想把特蘭德怎麽樣?”青年心不在焉地巡視書房。

男爵左右觀察,還是看不出伊戈對特蘭德?穆阿維亞到底是什麽态度。

如果伊戈是那男人被脅迫,那麽他未免顯得太自由閑适了;而若是說伊戈和特蘭德之間另有私情……那麽青年的表現又過于冷漠。

男爵拿捏不定,但還是決定按皇太子的原計劃行事,把事情告訴伊戈。

“皇太子殿下要求您參與刺殺特蘭德?穆阿維亞的行動。”

男爵拿過燭臺,從上鎖的抽屜裏拿出一封信交給伊戈,“具體事宜我都安排好了,明天宴會上動手。謀殺的罪名推給西高原的領主們,反正這些家夥早就對帝國不滿……只要找個借口,弄一些人證物證,說是他們刺殺的總督就行。”

“呵,好啊。”

伊戈轉過身,月光在他手中就像透明的細刃。

男爵仍試圖揣度這輕薄的惡魔,但仍一無所獲。他總覺得什麽地方不對勁,又說不上來。

伊戈微笑:“不過我有個條件。”

“請講。”

“讓我去殺他。”

以矜貴的姿态走到窗邊,青年的面容在月光中顯現,仿佛是由信徒的惡念與貪婪而鑄成的神像。

剃刀色的眼瞳中,倒映出高窗與滿月。

伊戈天真地笑了一下,顯露出真實的殺意:“試一下,看看特蘭德要是死了會怎麽樣。”

夜風吹動蠟燭,不安的光影在書房中晃動。

男爵忽然想明白了究竟什麽地方不對勁兒……是伊戈那種輕飄飄的态度,就好像殺人不過是個純真的玩笑。男爵見識過不少殺手刺客。哪怕是身背血債的殺手,也會把死亡當成一件特別的事……生意、欲望、游戲、或是普普通通的工作。

然而伊戈?斯沃德斯不一樣。

從這漂亮的笑容中,男爵絲毫感覺不到他對殺人的負擔感或是愉悅感。似乎對那位青年而言,死與生都不過無所謂的東西,只是玩牌時抽到了一張毫無意義的卡。

“難怪殿下迷戀你。”男爵忍不住說道。

伊戈回頭瞥了一眼,似乎被男爵的發型吸引了。

“為什麽你有白頭發?你會變老嗎?”

“閣下,我是半西比爾人,雖然衰老速度比普通人類緩慢很多……但和您這樣的純血西比爾人是比不了的。”

“所以你活不了三百歲?”

“大概吧,半西比爾人壽命并不穩定。”男爵覺得有些奇怪,伊戈似乎對這種細枝末節的事非常在意。

“哦……”

伊戈低下頭,撥弄着劍帶上的穗子,看上去有些低落。

“那麽,閣下今夜——”

“我走了,明天再說吧。”伊戈看上去有些疲倦,他打開窗戶,讓夜風吹進來。在男爵的盛情之下,伊戈還是收下了那三只金匣子。“你告訴皇太子……特蘭德?穆阿維亞的命是我的,只有我能殺他。”

“明晚的宴會,您會參加刺殺吧?”

伊戈不回答,只是旁若無人地從窗戶出去,敏捷地像只貓。青年輕而易舉地跳過了宮牆,竟然沒被瞭望塔的衛隊發現……幾乎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男爵背後發涼,假如伊戈是刺客,估計沒人能防得住他。

“原來如此,伊戈?斯沃德斯的天賦和價值在這裏……誰要是能把這樣的‘劍’占為己有,那他的敵人們一定會心驚膽顫,夜不能寐。”

月夜下,青年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衆多屋舍的陰影與露臺的燈火中。

美麗的刀子,忠誠的毒藥。

恐怕沒有哪位君王能抵禦住這種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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