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Chapter. 8

那是一個秋天的下午,小特蘭德正在學習如何使用長槍。

訓練很嚴苛,騎士們可不會手下留情,因為男孩已經12歲,再過一兩年就要為戈爾貢家的衛隊效勞。騎士們很喜歡這個小獅子,說他以後一定會是很強的戰士。

而小特蘭德也喜歡這種氛圍。和騎士們在一起,沒人會在意他的不純的血統。畢竟刀與劍就是自身,在生死面前,鋼鐵與铠甲有純粹的友情。

可今天下午,男孩總是分神。

到了休息的間歇,小特蘭德坐在木樁上發呆,胳膊肘支着大盾,單手托着下巴。

他漫不經心地摘了一朵純白的野花,編成戒指戴在手上。

看着野花,小特蘭德總忍不住想起以前……伊戈少爺喜歡花,他就滿山遍野地去摘一大捧花回來,教小少爺編花環。小伊什塔爾嘲笑男孩子們,說他們是偷花的小鼠兔。那段日子多快樂啊,就像剔透的水晶。

想起少爺的笑容,小特蘭德不由地笑了一下。可是快樂的回憶很快就熄滅了。

長夏結束,秋葉飄零。

他已經好久沒收到伊戈的信了。

之前他聽大人說,伊戈少爺病了,暫時從翡翠院休學。

病了?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特蘭德不敢相信,因為小少爺以前從不生病。伊戈看起來纖細,實際上卻是個強韌的孩子,天生的就有一種想要變強的決心。既然都休學了,難道是很嚴重的病?或者是受傷了?還是被人欺負了?

小特蘭德萬分焦急,準備好了路費,打算一個人偷偷跑到帝都去找少爺。

奶媽安撫他說:“不要緊,少爺現在已經好多了,只是還在帝都養病。等身體好些了,就會回來了。”

可是一段時間過去,也不見少爺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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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等啊等。

秋天也過去,他們以前一起玩耍的那片森林也快落光了。金紅色的落葉積得很厚,以前他們總是鑽到落葉堆裏去摔跤打滾。如今,冬天的跡象愈漸彰顯起來,色澤鮮亮的落葉變得暗沉,色彩變成了塵土,歡樂變成了孤獨,秋日的拼圖變成了大地的幹枯的裹布。

小特蘭德時常獨自爬上山崗,從山崖往下眺望。

有時,他在森林裏寫信。

伊戈少爺一定很想念這片森林,想念松鼠騎士團,河邊的水獺家族,還有刺猬們的聯盟。要是能把這一切都告訴伊戈少爺就好了,他想。可惜小特蘭德一向不擅長文法,寫出來的東西幹巴巴的,像硌牙的硬面包。好在他很擅長畫畫,還可以畫給伊戈少爺看。

他太想念夥伴了。

寫好的信,落在畫本上的漂亮紅葉,閃光的小石頭,在河邊撿到的翠色的羽毛……所有的好東西,全部都想送給他的少爺。

有時小特蘭德又會幡然醒悟:這些又算什麽?

難道他們一輩子都是小孩?等到了15歲,他們就成年了。以後伊戈會成為伯爵,而他再努力奮鬥也只能成為受封的騎士。到時候,該怎麽辦呢?難道他能給伊戈的只有落葉和石頭嗎?

他還是只能做貴族的情人,沒法和伊戈有一個家。

但是,假如……

“喂休息結束了!小子,過來接着訓練。今天你必須掌握刺擊。”

一個騎士拍拍他的背,打斷了男孩的遐想。

“哦?嗯。”

小特蘭德回過神來,發現手上的花環已經蔫了。他嘆了口氣,把花放下,重新拿起了劍。

男孩投入到大汗淋漓的訓練中。

秋風掠過草地,帶走了那朵輕飄飄的白花,它被卷入高高的藍天,從此消散在世界的流動中。

時光就是用這樣,通過一個流逝隐喻,教會孩子們另一個隐喻;通過奪走無憂無慮的長夏,塑成年輕又明亮的少年。

那天下午,當黃昏快暗下去的時候,一輛馬車出現在夕陽的餘晖中。

馬車緩慢地行進着,前後都有兩個騎馬的侍衛。

“看啊!”

聽到有人高喊,小特蘭德回頭,也看到了那輛馬車。

“是誰?”

“不知道。”

車夫似乎也看到了正在訓練的騎士們,遠遠地沖他們招手。然而車走得真是很慢,像是在護送什麽脆弱的珍寶。

小特蘭德眯起眼,想看清黑洞洞的車窗。他的心髒跳得很厲害,有一個大膽的假設正在折磨他,但他不敢輕易相信,唯恐失望。

就在男孩張望時,車子随着路的拐彎轉了個方向,金色的黃昏照到了車廂裏——他看清了。

“啊,伊戈少爺——!”

丢下佩劍和頭盔,胡亂解開護甲扔在地上,小特蘭德拔腿就跑。

男孩奔向遠處的馬車。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心跳劇烈得像是躁動的火山,就連耳膜深處都在跳動。原野之上,漫天金紅。

“伊戈!”

他呼喊,氣喘籲籲。

似乎是聽到了呼喚,馬車裏的窗戶被打開了,車裏的男孩微微探出頭。

看到呼哧呼哧狂奔的小獅子,小伊戈忍不住就笑了。

兩個男孩望着彼此。

小小的身影,在黃昏廣大陰影的邊緣,仿佛兩滴水想從黑色河流的束縛中掙脫出來,彼此靠近。

“嗚嗚——!”

小特蘭德跑到了馬車跟前,淚眼汪汪地趴在車門上。

“瞧瞧,這小動物。”

車夫叼着煙鬥,笑呵呵地看着男孩。侍衛們也笑了,畢竟這激動的小家夥實在很像迎接主人回家的小狗。

車門打開了。

“傻獅子。”

小伊戈虛弱地笑着,伸出手要拉朋友上車。

“嗷嗷嗷!”

小特蘭德跐溜一下就蹿上車,猛地一下撲到小少爺身上死死抱住,任旁邊的大人怎麽拉都不松手。

“你這個傻小子快下來,少爺的身體還沒完全好!”

“嗚嗚……!”

“乖獅子,摸摸,我回來了。”

小伊戈笑笑,摸摸小獅子軟軟的耳朵。他被小特蘭德抱得緊緊的,那毛絨絨的腦袋一個勁兒地蹭着他的脖子。他懷裏抱着的布偶獅子也被拱到一邊,不知道是不是特蘭德故意的。

“我好想你,伊戈嗚嗚。”

“我知道,因為特蘭德是世界上最傻的小獅子。”

兩個小朋友擁抱着對方。

回到城堡之後,小伊戈卧床休息了幾天,之後就慢慢好了起來。又過了差不多半個月,就已經完全恢複了健康。

小少爺瘦了一圈,臉色也更蒼白了,就像個戴着紅寶石領結的陶瓷人偶。

特蘭德心疼得不行,幾乎充當起了監護人的角色。要是少爺在玩耍時被樹根絆了一下,他就會很嚴厲地批評壞樹根;要是少爺在出門時沒披上暖暖的毛鬥篷,他恨不得把襯衣都脫下來穿在伊戈身上。這種過渡的呵護時常讓小伊戈苦惱。

“這只獅子要當媽媽了。”

“你要在再着涼怎麽辦!冬天就要來了,你病才剛好。”小特蘭德哼哧哼哧地給少爺系圍巾。

“小獅子可以穿裙子給我看看,包治百病。”

“真男人不穿裙子。”

“可以穿的,因為特蘭德是美女。”

“你在帝都到底學了些什麽東西……”

“……”

小伊戈不說話了。

“啊……”小特蘭德感覺到事情不對勁兒,可任他怎麽問伊戈都不說。

後來特蘭德去找大人們打聽,好像說是伊戈少爺和學院的教官鬧了矛盾,把教官的一只眼睛戳瞎了。各種說法都模棱兩可。可能是上面的大人不願意讓人知道具體的事情。

伯爵親自去了一趟帝都,回來以後要求兒子重新回去上學,說教官的事解決了,而且皇太子殿下還在等他。但是小伊戈怎麽都不願意再去了。為此,父子倆争執了好幾次。

特蘭德甚至見證過一次伯爵父子之間的沖突。

那天下雪了,兩個孩子在游戲室裏邊烤火邊下棋,女仆們給兩個男孩準備了杏仁奶酪酒心蛋糕,還有加了蜜的熱牛奶。他們正下着棋,忽然看到管家急匆匆地走進來。

老人到少爺耳邊低語幾句,小伊戈頓時神色嚴肅,昂首挺胸地站起身。小特蘭德還沒回過神來。

這時,仆人們打開門——

女傭們整齊地鞠躬,小伊戈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伯爵回來了。

男人看清來還很年輕,微卷的黑發披散在肩頭,顯得有些文弱。他還按着未婚貴公子的時尚來穿衣,戴着一頂帶巨大黑羽毛的闊沿帽,袖口和領口用的都是半透明的金蕾絲,腰間沒佩劍。那雙剃刀色的眼睛傲慢地将四周掃視了一番,最終停留在那個小東西身上——他的兒子。

如果不是父子倆有着相似的眼睛,相似的薄嘴唇,和相似的冰霜般的氣質,旁人很可能會以為他們是一對宿敵。

小伊戈縮了縮身子,像是小獵豹警惕地偵查陌生的威脅。

“日安,父親大人。”

“你在這兒。”

女傭們幫他解下帶毛的黑披風,伯爵就坐到靠近壁爐的沙發上,管家同時躬身端來了他最喜歡的熱白艾酒。

“你病好了嗎?”伯爵眯起細長的眼睛,也瞥了一眼小特蘭德,“呵呵,你的小寵物養大了不少啊。”

“已經好了很多,謝謝您的關心,父親。”

小伊戈往前一步,把小特蘭德擋在身後,不讓伯爵多看他。

“既然病好了,就回翡翠院去。”

“還沒完全好。”

“醫師已經告訴我了,別撒謊。”

“我沒撒謊……”

“那你這是在幹什麽?”

怒氣忽然爆發,酒杯被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伯爵猛地站起身,傭人們緘默地低頭。小特蘭德也順勢而為。

伯爵忍了忍,繼續說:

“我和你說過多少次,戈爾貢家已經很久沒出過能在禦前效力皇家騎士,況且陛下還有意地疏遠我們。如果你不能在宮廷獲得地位,那戈爾貢家以後在禦前的地位恐怕要淪落得和那些人類貴族差不多了。”

小伊戈努力把害怕藏起來,說道:

“父親,我認為……就算不去翡翠院,我以後也一樣能為戈爾貢家在禦前獲得榮耀。和一群貴公子一起訓練并不實用,他們學習的只是花哨的劍法,而且……”

聽了兒子的話,伯爵怒氣更盛:

“那群小鬼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太子殿下。他喜歡你,然而如果你天真地以為這是侮辱你,就是錯了。皇帝可以有十個信任的臣下,卻只會有一個血盟。”

特蘭德一聽就緊張起來。皇太子喜歡伊戈???

“父親,他根本不是要什麽血盟,他只想和我上床。”

小伊戈也強忍着,努力保持着禮貌的語氣。

上哪兒?特蘭德要窒息了。

“這有什麽不能接受的?他是未來的皇帝,就算你成為禦前侍衛,這種事也再平常不過了。”

“我不想,我讨厭那樣。”

小少爺的話令特蘭德松了一口氣。

“你不想?你知道有多少其他家族的男孩想要獲得同樣的機會嗎?成為皇太子的伴游,以後就是皇帝的心腹。但你心裏只有你自己,就和你母親一樣自私。”伯爵冷笑。

一提到母親,小男孩臉上的怒意也藏不住了。

仿佛是看到了極醜惡的東西,伯爵露出了厭惡的神情:

“你看看,你生氣的樣子和她一模一樣。愚蠢的東西,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媽媽不是,你才自私!”

小伊戈喊道。

忽然,一記耳光重重地甩在了小伊戈臉上,孩子跌在了地上。

還不等兩個男孩有所反應,父親上前就抓住兒子的胳膊,把他又摔倒了屋子的另一邊,棋盤和桌椅被碰倒了,銀杯丁零當啷地摔在地上。女傭們被吓得捂住嘴。

伯爵面無表情,抄起手杖就打在男孩小腿上。小伊戈疼得小小地悲鳴了一聲,又強忍住了。小特蘭德猛地撲到少爺身上,狠狠地挨了一頓打。

“真是夠無聊的。”

或許是厭膩了,也或許是氣消了,伯爵把手杖和手套往地上一扔,冷淡地俯視着強忍淚水的小伊戈。

“哦,還有你養的這只漂亮小畜生,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你随便玩玩我不反對,一直養在身邊也可以。但是我警告你,如果你因為這個小雜種而犯傻,我随時都可以殺他,剝他的皮。”

“那我就殺了你。”

小伊戈面無表情,眼淚汪汪的。

“嚯。”

伯爵笑笑,抓住坐在椅子上的布偶獅子,扔到火裏。火焰一下子就包裹住了布偶,發出貪婪的呲呲聲。

“啊……”

小特蘭德有點難過地低下頭,不過他還可以給小伊戈再縫一個。

“少爺!!”

女傭們都尖叫起來。

“什……”

小特蘭德驚恐地擡頭,才看到伊戈少爺已經撲到火裏去了!

驚恐的老管家一個箭步,把男孩從火中拽出來。

男孩手上的火苗被撲滅,仆人們驚慌地檢查着少爺被燙傷的手。小特蘭德急得快要瘋了出來了,他不知道世界上怎麽還會有這樣的瘋子。然而小伊戈始終不松手,緊緊地抓着那個被燒得面目模糊的布偶獅子。

“父親,我的病還沒好,還不能回翡翠院。”

小少爺禮貌地笑了一下,向父親展示自己被燒傷的右手,眼角還帶着淚滴。

“你和那女人一樣瘋。”

冷冷地抛下這樣一句話,伯爵離開了人聲嘈雜的游戲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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