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仍舊不放

江都樓。

這座因為江都知府歐陽若一篇《江都樓記》而聞名遐迩的建築,吸引了許多文人墨客在此集會,有昔日聞名江南的“竹林七子”,也有靠賣畫才交得起束脩的寒酸學子,而江都樓也因為臨近碼頭的地理位置,導致行商與游人絡繹不絕。

樓高五層,三面環水,江都樓也是江都知府為迎接太子而特意清場後,外人唯一能清楚觀察到碼頭上情況的地方。

江都知府歐陽若并沒有遺漏江都樓這個地方,然而江都樓距離碼頭的距離還達不到構成威脅的地步,加上跟江都樓的主人秦家有私交,所以他只是意思意思的安排了幾個衙役進入江都樓,在幾個必要的地方守着,謹防意外。

江都樓是秦家的産業,秦祺祥作為秦家的嫡子,自然能獨占一個視角最好的房間。五樓一個推開窗就看得到碼頭的房間內,一身鴉青底暗紫雲紋杭綢直裰的秦祺祥站在窗邊,手随意的搭在窗臺上。

極目遠眺,站在窗邊的秦祺祥将碼頭的情況盡收眼底。

為了迎接太子,江都有頭有臉的人家基本上都出來了,可見對太子殿下的重視。只是出乎秦祺祥的意料,傳說中的太子殿下跟他得到的消息完全不一樣,清冷自持而又看着就讓人覺得高貴冷豔,就連站在他身後一身飛魚服的錦衣衛都指揮使都顯得有些黯然失色。

秦祺祥扭頭朝坐在桌邊的人看去——正好錯過霍淩吐了江都知府一身的景象,他朝對方輕挑了下眉,“你真的決定了嗎?”一想到向昔日的“竹林七子”因為對方分崩離析,再想到對方這段時間的經歷,秦祺祥摸着自己僅剩的良心,忍不住再次問道,“太子殿下靠譜嗎?”

“江南的水那麽渾,你覺得太子保得住你嗎?”

桌邊坐着的男子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衣,原本握筆的手在短短的時間內長滿了繭子,下巴的胡茬和眼底的青黑都說明了他這段日子過得并不好,在碼頭躲藏的這段時間讓一個如玉公子逐漸泯然衆人,只有那時刻坐得端正的儀态和仿佛永遠不會折斷的脊梁,才能窺見幾分昔日羅家公子的風采。

低着頭的羅欽緩緩擡起頭來,那從眼角橫亘到人中的疤痕也展露了出來。

逐漸愈合的傷口與新長出來的肉交織在一起,猙獰得讓人看了第一眼就不敢看第二眼,敏感點的人看到他的第一眼說不定就忍不住作嘔——比如他秦祺祥。

“我有選擇嗎?”羅家滿門只剩下了他一個,無論太子殿下是否靠譜,這個位高權重而又來自江南以外的人是他現在唯一的選擇。

幹澀而又嘶啞的聲音在房間內響起,到現在都沒聽習慣對方聲音的秦祺祥心頭一顫,看着對方的目光也逐漸複雜起來。

猙獰的刀疤,不修邊幅的作态,沉默寡言的性格,幹脆利落的身手……如同一個在碼頭混跡多年的老手,任誰都想不到,這個為了生計奔波在碼頭的男子,會是“竹林七子”之一的被人贊嘆“蕭蕭肅肅,爽朗清舉①”的羅家二公子。

尤其是一想到羅欽臉上的刀疤是他自己動的手,秦祺祥驚訝于對方足夠心狠的同時,也忍不住為其感到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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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他們在竹林舉辦的文會傳出了“竹林七子”的名聲,其中的羅欽是他們當中長得最好看的那一個,秦祺祥曾經還因為對方長得好看而排在他前面這件事嫉妒過,可是看着這個在風雨重擊下卻未曾彎折過脊梁的男子,秦祺祥此時此刻卻忍不住心服口服。

換位思考,他做不到對方現在這個程度。

視線下意識避開了對方的臉,垂下眸子的秦祺祥輕聲說道,“我會安排你以車夫的身份進去,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看在與羅欽多年交情的份上,他只能以自己的名義幫對方一把,別的就無能為力了。

秦家是中立派,從不想管事,也管不了事。

秦祺祥能做的不多,但對于此時此刻的羅欽而言卻足夠了。

得到秦祺祥的承諾,已經忘記怎麽笑的羅欽難得的輕彎了下唇,澀聲道了一聲謝,讓表情本就複雜的秦祺祥心情變得越發複雜,能夠得到曾經看不到他這個排在“竹林七子”末尾的人的一聲道謝,他何其有幸。

不對,如今已經沒有“竹林七子”了……罷了。

閉了閉眼,秦祺祥掩下所有的情緒,就連聲音也變回到了最初的平靜,“我沒有在江都樓見過你,也沒有見過一個臉帶刀疤的人。”

随着秦祺祥的話音落下,羅欽站起了身,“我也沒有見過秦公子。”

對其輕點了下頭,羅欽恢複原本含胸駝背、寡言到木讷的模樣,他垂下頭掩住臉上的刀疤,轉身離去。

目送羅欽的離去,一聲低不可聞,或許只有秦祺祥自己才聽得清的祝福從唇邊吐出。

“祝你,武運昌隆,得償所願。”

羅欽即将踏出房間的腳頓了一下,并未回頭的他右手握成拳,将拳頭放在胸口,無聲的說了句“唯我所願”,随後大踏步離去。

今日,江都樓只有一個喜歡湊熱鬧的秦祺祥秦公子,沒有被江南衆多勢力追尋的羅欽,也沒有來過于碼頭上跑生活的“刀疤”。

江都樓這邊舊友相見,另一邊的碼頭上則陷入了難言的尴尬。

霍淩早膳的時候本準備少用一些以免什麽時候又吐出來,但得知今天就能到達江都,加上每天情緒都很激動的“大将軍”試圖和他搶食,他不知不覺間就喝了一碗魚湯,吃了兩個糯米團子。

然後,這些現在都吐到了江都知府歐陽若的身上。

猝不及防沒能避開的歐陽若臉上的笑直接僵住了,從腳底到衣衫上散發出的魚腥臭差點讓他也吐了出來,然而面對吐完後神色淡漠仿佛剛剛什麽都沒有發生的霍淩,歐陽若靠着多年的養氣功夫才控制住表情,一聲澀聲而出還帶着疑惑的“殿下”,道盡了他的委屈和茫然。

別看霍淩此刻神色淡漠得仿佛什麽都無法入他眼,其實他心下現在也有些懵,霍淩也沒想到居然沒能忍住——都怪身後的那艘船太坑。

無比自然的将責任歸到身後的船上,餘光掃過江都知府歐陽若身後驚呆了的衆人,有些不自在的霍淩變得越發沒有表情,正當他左思右想怎麽才能挽回這尴尬的局面,霍淩身後的葉曉往前踏了一步,冷聲對歐陽若表示,“你,惡心到殿下了。”

歐陽若:“什麽?”

得到身後葉曉的提示,霍淩迅速找到了理由,他擡眸掃了表情僵得堪稱扭曲的歐陽若一眼,“你身上的香味太重了,臭到讓孤覺得惡心。”

早在歐陽若迎過來的時候,撲鼻而來的還有一股香到讓他覺得發臭的味道,嗅覺靈敏的霍淩暈船的症狀還沒有好,兩相疊加之下,以至于霍淩在衆人面前失了态。

被霍淩直言不諱地指出身上香到發臭,歐陽若額邊的冷汗一顆一顆的滑落下來,“這……”是承認自己帶的香囊味道惡心到了殿下,還是承認為了隐藏并不嚴重的狐臭而帶香囊的行為導致殿下惡心?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殿下,請恕臣失禮。”

歐陽若的聲音逐漸擡高,确保身後的衆人都能聽清楚他的話,“臣今日佩戴的香囊裏面加了迷疊香然這一位香草,這香草會引起嗅覺靈敏的人不适,殿下覺得惡心的原因,可能就是因為這味迷疊香然。”

随着江都知府歐陽若身後的大部分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霍淩輕勾起了唇,“原來如此。”

歐陽若給出了一個能讓雙方都不失面子的理由,至于到底有沒有“迷疊香然”這種香草,那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就算沒有人聽說過“迷疊香然”也不代表它不存在,當然也存在歐陽若記錯名字的可能,畢竟年事已高的知府大人擅詩書,卻不擅調香。

無論是霍淩還是葉曉,都不會對歐陽若給出的這個理由深究下去,普一照面就發現了對方的“滑不溜手”,感覺又有可怼對象的霍淩勉強打起精神,他拍了拍江都知府歐陽若的肩膀——特意避開了沾到他嘔吐物的地方,“歐陽大人,辛苦你們了。”

“不辛苦不辛苦,江都能夠作為殿下的第一站,是我們整個江都的榮幸。”

努力忍住想立刻去換套衣服的想法,歐陽若表情自然的将原本準備的場面話一一說出口,無論是“深感榮幸”還是“江都不怕殿下查”,他話中的每一句都或明顯或隐晦的帶上了這個意思。

至于霍淩有沒有聽明白歐陽若的言下之意,那只有霍淩自己才知道了。

吐了後感覺仍不見好的霍淩再次拍拍對方肩膀,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甚至還顯得有些出塵,“孤站在這,不是為了聽你廢話。”

意識到霍淩話中的不耐,歐陽若這才發覺自己因為剛剛的變故變得有些心急,連忙收斂的他表情未變,面上帶笑的給霍淩讓了路,“殿下,為您接風洗塵的宴會已經準備好了。”

“殿下請。”

霍淩懶懶的擡了下眼,此刻的他最不賴煩的就是這些莫名其妙的宴會,終于腳踏實地的霍淩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

但是——

強忍住當着衆人撅歐陽若面子的想法,在葉曉沉默而又安靜的注視下,霍淩維持住了太子殿下該有的體面,他朝江都知府歐陽若擡擡下巴,輕“恩”了一聲。

不知歐陽若從霍淩的這一聲“恩”中明白了什麽,一輛華貴而高大的由八匹白馬拉的馬車被趕到霍淩面前,作為江都這方的領頭人,歐陽若再次擡手對霍淩示意,“殿下請。”

經過錦衣衛的檢查,确認沒有任何問題以後,霍淩才上了馬車。

葉曉翻身上馬,緊跟在馬車旁邊,随侍的錦衣衛換下了歐陽若原本安排的人,霍燦替換下了原本的馬夫,“大将軍”搖着尾巴一個縱身,跳上了車轅,緊挨着霍燦蹲坐了下來。

宮嶷上了另一輛江都知府安排的馬車,踩着凳子上馬車的時候,視線不經意間掃到一直恭敬的低着頭的車夫,他忍不住輕“咦”了一聲。待得目光觸及到對方飽經風霜而皲裂的手背,還有對方眼角那影影綽綽的刀疤,宮嶷又收起了疑惑。

果然是他的錯覺,一個車夫怎麽會有羅德誠那老家夥的影子?

掀開簾子進了馬車端正坐好,随着馬車平穩的跟着前一輛馬車往前走,對方表現出來的那娴熟無比的趕車技術,徹底打消了宮嶷驟然生出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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