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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王是個果斷的人,換句話說也是個無情的人。
不管是自幼服侍他的乳母,還是陪伴多年的師兄陸離,亦或者明堂之上的血脈至親,唐王對他們都沒有絲毫的感情用事,他是一個堪稱表率的臣子,主人,唯獨不是個可親近的人,如果偶爾軟下嗓子帶着幾分心疼喜愛,那後面必将是有所求。
但是沒什麽不好,至少有這樣的親王對朝堂對天下都是件幸事,不會因為偏愛誰而失了尺度,不會因為喜好什麽而揮霍。
只在遇到那個少女之後,陳微塵驚覺這個人也是有心的,也會有怒不可遏做出威脅無辜女子的舉動,也會有佝偻腰背黯然啼哭的時刻,他的情緒在失控的,他開始貪戀女子的溫柔鄉,他已經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去盯着那個女孩看,他已經……
唐王殿下開始力有不逮,在收尾時出現疲憊之色。
陳微塵終于看見他臉上有了很重的法令紋,顴骨開始凸出,臉變成了更為鋒利的長方形,曾經的圓潤與飽滿随着時間從這個人身上褪去,眼窩會在通宵之後變為深色,而後贅出浮腫的眼袋。
那個總是雲淡風氣眼神清明似乎精力無限的唐王已經悄然消失,取而代之是一個會為了女人失措的普通人,是一個貪婪又懦弱的普通人,是一個老了,會疲憊會孤單的普通人。
他老了。
好在他的腦袋依然清醒,有條不紊地發布指令——這多少讓陳微塵心裏松了一口氣。
也許只要回到京城,只要時間慢慢過去,他總會忘掉段小樓,或許會有其他年輕美麗的女孩取代那個吵吵嚷嚷小姑娘的位置,讓羅笙再度變回那個唐王。
可是,世界上像段小樓這般伶俐又乖巧的女孩真的還有麽,真的有不會也像段小樓一樣拼命拍着翅膀飛走麽?
陳微塵強迫自己壓下不安來,潛伏于荒草雜木的亂葬崗之中,等着向陽山的流匪前來。
海林見到他的時候一點都不緊張,手上還捧着何問天的腦袋。
“至少,讓我為他收斂屍身。”女子平靜的說着,仿佛被劍指着的人并不是她。
如此優裕的态度真是像極了某個人。
“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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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說要将她帶回去,只要她肯配合,我們多等一會兒就是。”陳微塵收了劍,站在她身後。唐王并不是個苛責的人,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不會計較,所以陳微塵也就看着女子一捧土一捧土的灑下,勉強将何問天的屍身掩埋,堆出了一個小小的土包。
修長而漂亮的手掌被沾滿了泥土,只有一截嫩藕般的手腕。
海林轉過了身,而陳微塵将手放進了懷裏,海林帶着疑問看向他,而陳微塵只是掏出一塊雪白的帕子塞進她手裏。
“擦擦吧。”
海林笑了起來,本來沒什麽生氣的人眼裏冒出星光來,亮晶晶的,彎起的眼睛像是天上的半月,令人心尖一顫。
“謝謝。”海林接過了帕子,然後又向前走了兩步,同來的親衛隊已經開始拔刀,然而海林也只是摘了兩朵小小的野花放在了何問天墳前。
“何問天是我的師父,也是我的養父。”海林轉了身,對着陳微塵伸出了雙手,仿佛霜雪凝就的雙腕就這樣擺在了陳微塵眼前。
“我知道他該死,可我欠着他一條命。”海林這樣說着的時候,眼睛裏滾下兩行淚,撲哧一聲掉進草叢裏,也像是砸穿了陳微塵的心。
于是停頓了片刻,沒有接後面人遞來的手枷,只是用繩子将她的雙手困了起來,末了還将一件外衫放到她手上。
“擦一擦眼淚。”陳微塵牽着繩子,卻沒有立刻押着她走。
此刻羅笙正坐在寒松禪寺觀音殿前,手持佛珠閉着眼睛,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大家只看到他緩緩轉動着手裏的佛珠,殿前焚着氣味濃郁的檀香,冉冉青煙與垂下的金色布幔都使得衆人看不大真切。
唐王一向不喜與人親近,侍者也不能靠的太近,侍衛更是要在殿外等候,而被拘押過來的陳歸程更是被迫跪在隔壁偏殿之中,隔着紙糊的窗格勉強看到旁邊還坐着個人。
雖然沒有正式見過,但是也能想到有這麽大權利将他從牢裏放出來又押到這鳥不拉屎的寺廟裏,只有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唐王了。
這人或許有病。
陳歸程默默吐槽着,哪有沒事跑觀音像前面坐着的,也不像是真心信佛的人,就坐在那兒,也不說話,搞的上百號活人都不敢說話,走路都不敢發出一點聲響,要不是前面大殿裏和尚念經的聲音傳來,陳歸程簡直懷疑這裏還有沒有活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到一陣極輕的腳步聲,然後就看到有人進了觀音殿。
“你帶着他回去吧,往後,都不要再出現了。”許久,他聽到那人開口,依然是坐着,背對着進來的人,沒有前言後語,也沒有半分商量的餘地,仿佛是寫在紙上的判詞,輕飄飄的就落了下來。
“是。”
這時候陳歸程塵才發現先進去的那個人原來是他的哥哥陳微塵。
押着他的人将他遞了出去,畢竟踢碎了膝骨走路難免有些瘸。
陳歸程有些好奇,于是不老實的張望着,坐在觀音像前的人很小一只,即使只有後側臉也能看出臉色很差,再怎麽華麗的衣衫都救不了這個人死水一樣的臉。
陳微塵将他一把拽過去,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在原地站了片刻,瞧着跟在他身後的女子,終于是提起了手,手裏還抓着一截繩索。
“殿下!”陳微塵猛然開口,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唯獨坐着的人淡淡開口,“你該回去了。”
淡淡一句,将陳微塵所有的話都堵住了,陳歸程看到自己的兄長顫抖着手将繩索交到旁邊那人手上,然後押着自己離開。
陳歸程忍不住回頭去看,唐王終于站了起來,還是很小一只,盡管因為距離表情模糊依然看得出來壓低的眉頭,果然是心情很差的樣子,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好像又把那個女人的繩索給解了開來。
“哥,那女的誰啊,唐王幹嘛要捆着她來又把她放開?”
“為了你自己和我們全家的命,你最好學會閉嘴。”聽到自家老哥咬着牙的聲音,陳歸程明智的閉上了嘴。
唐王死訊傳來,陳微塵完全不能相信,陳歸程卻覺得很正常。
“那王爺一張死人臉,有什麽好奇怪的!”
陳微塵給了自家弟弟一頓力道十足的愛的教育,囑咐家人看好他,禁止一切和外人的接觸,并且踢着他的膝蓋骨說到,“你要是不想另一塊膝蓋骨也被人碾碎就閉嘴。”
“哥……”陳歸程痛苦的抱着膝蓋打滾,“我可是你親弟弟!”
“你要不是我弟弟,會用全族人的性命給你做擔保麽?聽好了,你必須留在家裏,如果你失蹤了,朝廷會按連坐之罪處理我們家,所以閉嘴,待在這裏。”
“他都已經死了啊。”
他都已經死了?
他老了,然後死了?
不!
陳微塵無法接受,那個人有多強大他切身體會過,那個人骨頭有多硬他看了無數次,他只是稍顯頹疲而已,只是不似當初那樣年輕了而已,唐王才剛到三十的年紀,身體健康無病無災,通身都是淡定從容的氣質,沒有半分暮氣。
他是一個離死亡很遠的人。
“除了南巡衛隊,還有陛下從京城派遣的數十高手,而向陽山一役之後,也根本不存在能夠襲擊南巡隊伍的匪寇。”段青篤定的說到,若非如此他們又怎麽敢輕易離開?
“還幾件事,”陳微塵看着他道,“其一,我趕回京城的時候,陸離拒絕了陛下的賜封辭官歸隐……唐王遭此變故,他決計不該放手不管的,現在卻一走了之,連我都聯系不到他,其二,徐沖被責令查處唐王遇刺一案,限期三月,據說徐沖有意推托卻無法讓聖上收回成令,其三,近日,三朝元老太師方繼仁上書乞骸骨歸鄉。”
“這是讓滿朝文武都如驚弓之鳥的案子。”段青明白,這是大家都害怕了,盛怒的帝王已經賜死了唐王府,誰也不想成為下一個。
“小樓。”段青擔心的看向了自己的妹妹,然而段小樓卻沒有什麽過激反應,只是抱着膝蓋蜷縮着身體嗚咽起來。
段青走過去,将她摟進懷中拍着她的肩膀。
“小樓……”
你要怎麽辦呢?
“哥,陪我走走吧。”段小樓哭了一會兒,擡起頭,兩只眼睛通紅的看着段青說道,“就讓我在這裏再待幾天,讓我在他走過的地方再走一遍就好。”
“然後我就跟你回家。”
“哪也不去了。”
“二哥你也哪都別去,也不要再碰這件事了。”
“我們一起回家。”
陳微塵在旁邊聽着,忽然間一陣心酸。
難怪唐王那樣放不下她,如此聰明又如此體貼,明明痛到不行卻又忍着痛照顧身邊人,在這種情況下也能考慮到此案非同小可,不願連累兄長親屬就此折回。
“你不會……真的死了吧。”
桂花濃郁的香味充斥着三人的鼻尖,陳微塵忽然記起唐王為數不多的愛好,他是喜歡花的,喜歡賞花,喜歡畫花,喜歡花一樣的女子。
如今花開正好,你不會真的就這麽放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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