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青虹山莊冷清了許多年。

位置偏僻,主人又不喜客,縱有許多故交親朋也多被阻攔在深山之外。

然而今天卻格外熱鬧,魚貫而出的仆傭帶着三輛大車滿載而去,一裏多長的隊伍挑着成箱的禮物塞進了青虹山莊。

青虹山莊同時籌辦着兩樁婚事,長子段青與沈霁雲情投意合已經準備好提親,幼女段小樓也收下了聘禮。

“娘,你這事辦的也太草率了!”段青回來一聽這消息臉都綠了。

“怎麽,你不喜歡沈霁雲?”

“這……”段青的臉由綠轉紅,偏過臉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也還沒到那一步,總歸還沒問過她的意思。”

“小沈不是個忸怩的人,若是無意自會推掉,再者你年紀也不小了,難得遇到喜歡的女子,得要抓緊。”

“娘!我說的不是這個……小樓,小樓她才剛回來,你就這樣給她安排親事也太倉促了些。”

“小樓也是大姑娘了。”

“可是,可是她……”

“她不能總在江湖上飄着,女孩子家,總要有個立腳的地方,這件事你父親已經定了,誰都別說了。”

段小樓還不知道家裏為什麽這麽熱鬧,從京城回來一直提不起勁,懶懶散散趴在桌子上,丫鬟給她書被丢在一旁,給她瓜子磕了兩粒餘下的放在手邊用手指撥到左邊再往右撥。

“小姐這是怎麽了,出去一趟回來魂都丢了!”小丫頭名喚玲兒,論年紀比她還小兩歲,也不知是誰家養不活的女孩丢在青虹山莊的門口,許是小時候餓狠了,個子一直沒長開,小小的,呆呆的,倒是極為聽話。

“是不是遇到了意中人呀?”

段小樓心裏正難過,聽着玲兒在邊上唠叨心裏更煩,瞪着眼睛吵她吼,“吵死了,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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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頭被一聲吼得眼睛通紅,又不敢哭,委委屈屈的憋着嘴,最後悄悄地退出了房間,到外面和大叔大媽們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有人給小姐提親,老爺連聘禮都收了。

“小姐要出嫁了呀?可是小姐心情好壞的樣子,不喜歡老爺給她挑的夫君麽?”

“可是聽說對方是書香門第,老爺夫人都喜歡的緊。”

“誰喜歡誰去嫁,反正我不嫁。”段甘藍剛剛提了個開口,段小樓眼睛一橫就給頂了回去。

“小樓,女孩子,脾氣要收斂着點,你年紀也不小心了,總不能一直拖下去,對方家世不錯,你嫁過去我和你娘也就放心了。”

“那你怎麽不讓段小婷嫁?她不是比我還大一歲麽?她都沒嫁,我着什麽急?”段小樓還有個姐姐,只不過并非一母所生關系一直都疏遠得很,可是吵起架來那還顧得了那麽多。

“你,你這丫頭……是越來越不像話了!”被女兒嗆得一口氣沒緩過來,段老爺子頓時黑了臉,拉長了臉看着氣哼哼的段小樓,過了好一陣子才說道,“這事已經定了,你好自為之!”

親爹忽然強硬的态度讓段小樓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扭頭就開始收拾包裹,剛好羅笙給她準備了許多的東西,有了那些她哪裏不能去,反正段家又不是她一個女兒,逃掉也沒什麽。

等玲兒回來就看到自家小姐正坐在鏡子前梳頭,頓時一驚,“小姐你要做什麽呀,這麽晚了還梳頭?”

“想洗澡了,對了,晚飯好了麽?”

“離飯點還有會兒呢……小姐今天這麽早就餓了?”

“那我先洗澡,你去給我拿些點心來。”

段小樓從衣櫥裏翻出來兩件外出穿的窄袖,心裏盤算了片刻,遠得地方她也不認得,要不然就還去京城好了。

那天在唐王府,段小樓累了靠着椅子就打起瞌睡了,段青以為她已經睡着了,給她披了件外套就和陳微塵說起話來。

“你知不知道李申科?”

“我知道他,聖上親召的羽林衛,現已是禦前侍衛,陛下的心腹,怎麽了?”

“前些日子他秘密離京,雖然沒有說是去哪裏,但是時間差不多就是殿下從臨安啓程的時日,陛下這次前後抽調了數百高手……”

“想不到段兄對朝廷的事情會這樣清楚。”

“我也曾追随龍虎将軍多年,在京中有幾個朋友實屬正常。”

“還有一件事情,我一直覺得很奇怪……離開臨安之前,唐王殿下先是借故調走陸離,然後又将我遣散,這麽多年來,從來沒有我們同時不在殿下身邊的情況。”

“這樣一來,他身邊就只有陛下指派的那些衛士。”段青苦笑了起來,“如果不是殿下自己的意思,你和陸離是無論如何不會離開他身邊的。”

“原來……原來他是心甘情願的……”陳微塵恍惚了一會兒才抖着嘴唇說道,“在臨安的時候,我便覺得他有些不對勁,原以為是,久未離京,加上你妹妹的緣故使得他行事與往常有些出入,現在看來……怕是他早知道……”

那一天在寒松禪寺,他覺得有些不對勁。

只是唐王下令,他又急着将弟弟送到安全的地方,和向陽山的這場叛亂劃清界限,因此沒有仔細去看,寒松禪寺裏的侍衛,盡是些生面孔。

唐王府裏的熟面孔竟然一個都沒有,倒是有幾個平日裏侍奉皇帝左右的內衛。

當時陳微塵覺得有些怪異只是想着聖上愛護唐王将自己的親信遣來保護唐王回京是件很正常的事,但是怎麽就忘了,如果只是為了保護唐王根本沒必要将原本唐王府的高手全部調走,更不應該将護衛唐王多年的衛士也換掉。

遠離京城,身邊沒有親衛。

那時候的唐王已經陷于孤地。

那一天平日裏就表情寡淡的親王殿下只有一張死水般的臉,和寺廟裏壓抑的氛圍如出一轍。

難怪連陳歸程都看出來唐王一臉死相。

難怪平日裏總是優裕從容的親王殿下露出疲倦之态話也不願意多說,只将他們兄弟二人趕離身邊。

那種詭異的暮氣當時被陳微塵歸結為寺廟的莊嚴肅穆和唐王的年紀,而今看來,不祥的氣息多半來自于親王殿下的臉色。

為什麽不向他求助呢?

不,什麽都不說才是唐王的性格,若是周遭都被皇帝親衛控制,憑他也沒有可能突破,更別說他還要帶着自己腿腳不便的弟弟,依着唐王一貫的作風,沒有把握絕不會嘗試。

那天送走了陳微塵,也遣去了海林等人,羅笙又變成一個人站在殿內,只是不多時皇帝心腹便來到了他跟前。

殿前侍衛李申科和随侍皇帝的親信太監銀公公。

李申科很是恭敬的站在殿前,躬身行禮道,“聖上遣我等來護送殿下上路。”

銀公公捧着案板,上面擺着白瓷壺小酒杯。

“殿下,請用吧。”

羅笙目光掃過那壺酒,竟然輕輕彎着嘴唇笑了起來。

她手上握着佛珠,并沒有轉動,只是向前走了一步,佛珠便四散落地,于是唐王殿下停了腳步,低頭看着佛珠滾落在地,叮叮當當響了一會兒。

唐王殿下沉默了好一陣子,就這樣低着頭看佛珠在地上滾動,直到所有的佛珠都已經滾到盡頭,散亂的落在地上,他還是一言不發的看着。

李衛士和銀公公對了一下眼神,都沒敢開口催促,兩人一人站在唐王身前弓着腰,一人跪地舉着案板。

許久,他們才注意到就連前面的佛號都已經頌畢,唐王殿下還只是站在原地,低頭打量着那些掉落的佛珠。

“殿下,時辰到了。”銀公公有些尖銳的嗓音催促了起來,羅笙擡起頭,原本死水一樣的臉上出現了些許震動。

羅笙對于皇兄身邊這位銀公公早有耳聞,是只吃人不吐骨頭的老狐貍,若是得勢的妃嫔貴胄,自然是笑臉相迎熱情客氣,若是失了寵丢了勢,那麽別想看到一點好臉色,若是有身份的人從前得罪過他,那麽一旦失勢便少不得使些下作手段,有官員因此被調離京城,也有美人因此打入冷宮。

此等小人一旦得志,便将嘴臉顯露無疑。

只是在此之前,羅笙作為當今皇帝唯一的弟弟一直備受榮寵,羅笙也從來沒有見過不笑的銀公公,因此對于“只要看着銀公公的臉,就知道這人受不受寵”的傳聞僅限于耳聞。

而今看着臉色帶着薄涼的嘲諷,甚至跪得不耐煩直接催促親王的銀公公,羅笙不覺笑了起來,枉他身為皇室血脈,貴為親王,一生勤勉,最後卻還要看這個老太監的臉色。

皇兄啊皇兄,你怎派了這樣的人來送我上路。

連李申科也吓了一跳 ,無論如何眼前之人依舊是尊貴非凡的親王殿下,而且唐王一直以來品德兼備聲望極高,上舉賢能下恤百姓,縱使多為貴胄子弟的羽林衛中也深受愛戴,如此之人卻被一個閹人輕怠。

“銀公公,你這話未免有失分寸。”

“奴才這是擔心殿下誤了時辰,陛下對此可是關心得很。”銀公公不以為意,他接到的的旨意便是将這壺酒賜予唐王,在皇宮裏這麽多年怎麽會連這種小事都看不明白。

都是要死的人了,讨好也沒得用處,倒不如說這些高高在上的人一旦跌落失勢,倒是讓人莫名開心。

李申科的臉色有些難看,慌張地看了唐王一眼,再看向銀公公已經是止不住怒氣就要動手。

“沒想到最後是在這佛門淨地。”唐王笑了起來,手裏還捏着一粒佛珠,拇指與食指将圓潤的佛珠撚了個囫囵,出口打斷了兩人的争執。

然後面帶笑意,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徑直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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