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到了地方,裴子揚率先跳下馬車。不及站穩身形,他便回過身拉住左思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了下來。

賢王府的下人上前通傳,沒過多久,穆府的管家就親自迎了出來。他像是早就料到賢親王會來一樣,笑盈盈地說:“奴才叩見王爺王妃!我們大人吩咐過了,若是賢親王殿下前來,直接請您進去便好。”

裴子揚搖頭笑罵道:“這小子……”他側首看了左思一眼,吩咐道:“你還是進去同他說一聲,讓他準備準備。”

管家一愣,眼珠掃到左思裙擺處精致的波浪水紋,突然想起什麽,連忙虛虛地打了自個兒一個嘴巴子,“瞧奴才這蠢勁兒,王妃在此,自然是不可輕慢了。還請殿下移駕正廳,稍坐片刻。”

裴子揚輕輕“嗯”了一聲,拉着左思熟門熟路地走進穆府。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裏頭便又來了人,請王爺王妃入內。

左思落後裴子揚半步進了屋,一直跟在他身後面。繞過一張松鶴屏風後,就看到穆聆風躺在竹塌上,慘白着一張臉。看他唇色發紫,精神倒是很好的樣子。見他們來了,還笑嘻嘻地說:“微臣給賢親王請安,給王妃請安。”

他滿臉的笑意,聲音卻是嘶啞難聽至極。裴子揚當即皺了眉頭,道:“閉嘴。”

穆聆風一向聽他的話,讪讪地閉了嘴。

左思看不過去,拉了裴子揚一把,“你怎麽這麽兇呀……聆風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裴子揚揚起下巴,極其高傲地說了一句,“又不是我讓他救我的。”

“喂!”左思還要再說,卻見穆聆風翕動着嘴唇,啞聲笑道:“嫂子,你別怪子揚……我受傷之後,他比誰都難受,指不定心裏頭多自責呢。”

左思怔了一下,擡眼看向裴子揚。以她對裴子揚的了解,搞不好還真是這樣。

裴子揚似是被穆聆風說中心事,抿着唇不說話。一時之間,氣氛難免有幾分尴尬。

恰好在這時,門口冒出個探頭探腦的婢女。她手上端着個紅木漆盤,上頭放着一盞參茶。見王爺王妃在內,她便猶豫着要不要按時呈上來。

左思心細,見了就說:“拿過來吧。”

婢女依言奉上參茶,左思正要接過,就見裴子揚突然捧起茶杯,然後擺了擺手,打發那婢女下去。

穆聆風瞪大了眼睛,一副見鬼的表情,“殿下,您不會是要親自喂我吧?微臣可受不起啊……”

“受不起也得受着。”裴子揚捏開他的嘴,一邊往裏頭灌參茶,一邊道:“誰讓你自作主張,讓我欠了你一條命。”

“咳咳……”穆聆風好不容易喝完,低聲道:“子揚,我不用你還我什麽人情。救你,是我心甘情願的。”

裴子揚微微一怔,感覺好像哪裏不對。一旁的左思眉頭一挑,禁不住說:“你倆幹嘛呢,你侬我侬的,忘了我還在這兒呢嗎?”

穆聆風看着她笑道:“嫂子,我說的是真心話。子揚和我可不一樣,他的命可值錢了。我穆聆風不過是孤家寡人一個,死了就死了,要是戰死沙場,指不定還能追封個大官當當。只要将來子揚能夠入主四海,我穆某人也就算是死得其所了。”

裴子揚皺眉道:“胡說八道。”

穆聆風辯駁道:“我哪裏胡說了?子揚你做太子,乃是我畢生所願,亦是民心所向。”

“民心……嗎?”裴子揚挑唇一笑,眉宇間有着淡淡的無奈,“可這場奪嫡之争,卻是老百姓所奈何不了的。”

“我不管那些。”穆聆風堅定地說:“我只知道,我穆聆風今生只認你一個太子,一個君王!”

裴子揚深深地看着他,眼底滿是動容之色。他擡起手,想要像以前那樣拍拍穆聆風的肩膀,卻突然想起他的傷來,猛然間收回了手。

“你的傷怎麽樣了?毒都清了嗎?”

“已經不礙事了。”穆聆風含笑看了左思一眼,“還要多謝嫂子,方才讓人派來神醫。鐘家果然名不虛傳,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就解了我身上的餘毒。”

裴子揚似是松了口氣,左思卻仍面色緊張,狐疑地看着他道:“聆風,你的毒真的解了嗎?為何我覺得……你的手臂……”

穆聆風愣了愣,苦笑道:“當真是什麽都瞞不過嫂子。嗯,這只手……倒還是能用,只是拉弓射箭,恐怕是不行了吧。”書 快

“什麽?”裴子揚吃驚道:“可你素日最喜歡的……不就是拉弓射箭嗎?!”

穆聆風反過來安慰他說:“沒什麽大不了的,只要不上戰場,日常活動還是沒問題的。”

“可你是一名武将!你說過,你要将每一個來犯的宵小趕出我大齊的疆土……”裴子揚想起穆聆風曾經和他說過的豪言壯語,心中又是自責又是痛惜。

一位戰士不能上戰場,這将是怎樣的遺憾?

簡直太殘忍了。

穆聆風搖了搖頭,樂觀地說:“我并不這麽認為。若不是逼不得已,沒有人願意去戰場上送死。只要子揚你登上皇位,定是一代曠世明君。到時候四海升平,天下一統,我也就沒有上戰場的必要了。”

裴子揚:“可是現在,東有倭寇,西有吐蕃,南有大理,北有蒙古。大齊看似地大物博,實則被圍困在中原大陸,危機四伏。我雖并非主戰一派,但是有些仗,恐怕還是不得不打的。若是少了你這個前鋒,就如同斷了我的左臂一般啊!”

穆聆風哈哈一笑,“原來我這麽重要嗎?其實根本不是這樣的好吧!這次高麗一役我都看在眼裏,子揚你帶兵有方,軍中紀律嚴正,卒伍精強。少了我一個,根本不會影響你的勝利。”

裴子揚心中百感交集,最終長嘆一聲,道:“罷了,這次是我欠了你的,兄弟。”

“既然是兄弟,就不要說這些客套話。”穆聆風笑道:“對了,你怎麽還不恭喜我啊?今天早上皇上派人來頒了聖旨,說我戰功顯赫,晉封我為正三品護軍參領呢!我這晉升速度,就是比起當年的左晖左大人也不差呀!”

左思見他提起自己的父親,溫顏笑道:“這我可要說句公道話。家父當年雖然也是尚未及冠便官至三品,但他乃是文官,除了從龍之功之外,并沒有你這樣顯赫的政績和軍功。所以說論起咱們大齊朝的青年才俊,沒有人比你穆聆風更加傳奇呢!”

“嫂子說話可真好聽,比某人中聽多了。”穆聆風瞥了裴子揚一眼,笑呵呵地說。

裴子揚睨他一眼,冷聲道:“你這受了一回傷,膽子倒是大了不小。”

左思也覺得兩個人比起過去,好像更親近了不少,可見戰場的确是個培養兄弟情的好地方。

三人說了大半天的話,穆聆風也有些乏了。左思适時地拉了拉裴子揚,示意他該告辭了。裴子揚點點頭,正要起身,就見管家匆匆來報,道是安家兄妹來訪。

對于安二,穆聆風一向是不大待見的。可安汐和她哥哥不同,穆聆風對她朝思暮想,自然不會忍心将她拒之門外,于是便叫管家請他二人進來說話。

左思最善于察言觀色,見他神情就大致知道穆聆風心中所想,不由笑道:“你和安信怎麽還是這麽不對盤呀?”

穆聆風輕嘲道:“商人,鑽營取巧者也。就算他安家是京城首富,也是一樣。”

“可你對安家大少和安汐姑娘就沒這種敵意啊?”

穆聆風:“安仁是武将,身手了得,我佩服他!至于安汐姑娘,她身上沒有半點銅臭之氣,和安二不一樣。”

左思還要再說,突然聽見門口傳來了腳步聲。她生怕穆聆風再說出什麽不中聽的話,讓安信聽了不舒服,就沒再說話。

安家兄妹一進屋,兩人便恭恭敬敬地向裴子揚夫婦下拜。裴子揚親自扶起安信,淡淡笑道:“安二,咱們兄弟幾個可好久沒聚在一起了。”

安信遺憾道:“聆風重傷在身,二皇子忙于準備婚事,只怕這些日子咱們都難以聚首了。”

在場的幾人不約而同的,都想起了去年衆人齊聚賢王府喝酒的情景。當時他們尚且不覺得什麽,如今才發覺,不過大半年光景過去,竟是再沒那種機會了。

裴子揚長嘆一聲,拍了拍安信的肩。臨走前他回頭看了穆聆風一眼,這才與安信錯身離去。

回府的路上,兩人都有幾分沉默。左思時不時地偷看他幾眼,見裴子揚心事重重的樣子,十分心疼。

左思主動挽住他的手臂,和聲細語地勸道:“子揚,你不要太過自責了。我這麽說或許很自私……但我看得出來,受傷的不是你,聆風他很開心。”

裴子揚勾唇一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柔荑,“我只是突然間覺得,自己身上肩負的期望那樣沉重,沉重得超乎了我的想象。”

左思和煦地笑道:“不要有那麽大的壓力啦,我相信你。只要你肯努力,就一定會成功的。”

看着她絢爛如同陽光般的笑臉,裴子揚心中的陰霾神奇的煙消雲散。他釋然地笑了笑,低頭在她唇邊輕輕一吻。

他禁不住感慨,“心心,有你在我身邊,真好。”

“這話該我說才對。”左思一雙含水的眼眸低垂,嬌羞無限地說:“你都不知道,你不在京裏的日子,我有多麽煎熬。”

裴子揚勾住她的後腦,将左思按在自己懷裏,低聲承諾道:“以後不會了。我不會再離開你。”

“嗯!”

許是小別勝新婚,左思與裴子揚兩人自打重逢之後,果然愈發黏糊起來。不僅同吃同住,甚至連裴子揚外出行走,左思也在旁作陪。久而久之,裴子揚的部下都與左思愈發的熟悉了。

有一次左思與裴子揚一起去安家做客,秋氏拉過左思,十分關切地說:“你這都幾個月了,還敢到處亂跑,親王殿下也舍得呀?”

“不礙事的。”左思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一臉幸福地說:“這孩子生來乖巧,從來沒叫我難受過。太醫也說了,多動一動,對生産有利。”

秋氏贊同地點了點頭,可是突然間,她突然想到了一種極為可怕的可能性。她垂眸看向左思的肚子,斟酌着措辭,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緋心,給你安胎的太醫……可信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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