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平旦·生根

<一>

九峰山的山路自然是萬分難走的,才不過多時,原先本就不算周整的石階便斷了,改用木板潦草地鋪在地上,因為時日長久的緣故已經軟化腐朽,這般看來,那山底下的石階好像只是個用來看的擺設。

白錦走這山路走得跌跌撞撞,不過好在兩邊的景致還算不錯,走走歇歇也還能堅持下去。只是她倒想不明白了,這顯然是一天一夜都爬不到頂的山,且不說她身上什麽吃食都沒帶,就是還不知山裏有沒有什麽毒蟲猛獸,那大祭司也不怕她還沒到山頂就半途夭亡,就不能耗費些內力把她送上山麽……

白錦一面腹诽着,一面從草叢裏撿了根長棍出來,作拐杖撐着自己走。

現下太陽已是高懸,再有二三個時辰便要入暮,夜裏猛獸是要出來獵食的,她自然也是要抓緊時間向上走,離那雪峰越近草木越少,活物自然也越少,免得真給山虎生吞了。

只是肚子已經開始不争氣地發出聲音。

白錦只低着頭往上爬,上頭的道路越發得狹窄,不仔細看幾乎難以辨認,然後她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那些木板消失在泥土之中,後頭是只有四腳并攏一般寬的泥路,兩邊生着及腰的雜草,雖已經開始現出秋日的枯黃來,可依舊能把白錦埋沒在裏頭。

白錦的小腿只覺得抽筋似地酸痛,每邁一步都顫巍巍地發抖,好似下一秒便要軟了倒下來。也不知道那玄帝到底是何方神聖,好好的皇宮不住非要到九峰山頂上來,真是累死她了,白錦只能靠着胡思亂想分散些注意力,腦海裏漸漸浮現出須發皆白的老者形象,雖說那玄帝只有二十六歲,可任誰也沒仔細看過,指不定就是未老先衰的太白金星的模樣。

白錦只走得日暮西沉,暈暈乎乎地不知道走到哪兒了,稍稍一擡起頭來,便覺得頭暈眼花要昏死過去,汗流進了眼睛酸得她直掉眼淚,看看周遭的植被,已經再無什麽高大的綠樹,連之前叢生的黑麥草都少得可憐,地皮也都是些坑坑窪窪模樣,俨然是荒涼一片了。

她這才覺得累的不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着粗粒的沙石便坐了下來,若不是怕亂了發髻或是睡過去,她甚至還想躺下來。就正是她又累又餓的時候,此刻山上的秋風一吹,頓時便把先前爬山悶出的燥熱吹得一幹二淨,衣裳穿的仍是山下的厚度,白錦頓時便哆嗦着清醒了不少。

幾乎是爬着滾着才站起了身,白錦拾回那根底下已經撐得碎裂開來的木棍,搖搖晃晃地找了個方向走去。這個時候已經不用看路了,只需要朝着高處爬便是。況且,她也只是想讓自己動起來暖暖身子,若是一直呆在原地,怕先是要被凍死的。

等太陽徹底沉下了山,山上就在一剎之間熄滅了一切光芒,除了夜風穿過曠野的哭嚎便再無其他聲響。白錦擡頭看看山頂,只覺得看起來已經很近了,近得能讓她感受到冰雪折射出的一絲光芒落在她身上泛起的寒意。可等她再看看四周,卻只是漆黑一片,只能摸索着往前走,遠到無法到達。

白錦冷得連牙齒都開始打顫,發出“咯啦咯啦”的細碎響聲,還沒等落到耳朵裏就被寒風凍死了,丢失在身後,她只能憑着本能朝着高處走。

等到她從凍僵的臉上摸下第一片雪花的時候,才發現原來九峰山,比她想象的要冷。尚未到山頂便能下起雪來,那山頂,又是如何的死寂呢……

白錦第一次有那種又苦又澀卡在喉嚨裏的感覺,也不知是被山頂的幽寂吓怕了,還是被這漸漸紛揚落下的雪凍傻了。只是夜風吹得更冽,裹挾着雪花砸到她臉上來,白錦沒什麽知覺的臉竟還能感受到刀割一般的劇痛,好像面皮都要被割碎了扯下來。

她覺得自己好像走不到山頂了,腳已經凍僵了,可四周是一片風雪荒蕪,好像她暈眩着也就是一片剛落下來的雪花,要永遠沉睡在這裏,被無數的雪花堆壘在一起,一起化成堅冰。她從一開始就注定是無法依靠別人的人,現下亦是。只是那大祭司也真是烏漆墨黑的心腸,還白費她心驚膽戰了許久,現在連山頂都上不去就要死在這裏,還談什麽秘密不秘密的,真是作弄得她好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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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在死前費力地去想這陣子都吃過些什麽,吃了好幾頭整只的烤鴨,吃了好幾盆紅豔豔的豬肘子,吃了薄薄的不夠塞牙縫的牛肉片,吃了厚厚的滿是瘦肉餡的烤餅,吃了甜膩膩的燕窩,吃了手指大的糕點,吃了南園的瓜果,吃了西萊的蜜餞,還嘗了一點兒不烈的禦酒……

白錦想了這些,覺得這倆月活得還不算荒廢了……

她輕輕地閉上眼睛。

只是在前一秒,那黑暗之中的白雪卻被攪亂,一陣明滅之後,現出一個人來。

那人的身形很高,卻透露出些許飄搖單薄的意味,一步之後,便徑直到了白錦面前,伸手展開墨色的狐裘,自後将她包在裏面,恰好趕在她失了平衡跌倒的前一刻。

修長瑩白的手指在墨色錦帶之中穿梭兩下,便替她打好了一個結,旋即伸手将後頭的帽子掀上蓋住白錦的頭,把她結結實實地裹在狐裘裏頭。指尖漾起了些許柔和的光芒,點在白錦的頸側,稍稍渡了些內力過去幫她恢複體溫。

做完這一切之後,那人才微微俯下身,将白錦打橫抱起,往山上而去。

白錦只覺得渾身暖融融的,先前的枯亡凋零之意一剎便消失無蹤,似乎又活了過來,轉頭往裏蹭了蹭,鼻尖似乎觸到了一個什麽東西,分明是不冷的,卻又帶着凜冽的寒氣和奇特的幽香,好似是浸了草木的山泉水。

白錦渾身上下的酸脹都消失不見,只剩下昏沉的疲憊,掙紮着在睡意席卷之前擡頭看了看面前的那人,卻也只在眼底烙下一個下巴優美精致的弧度和半點水色的唇,只是那種沁涼入肺的氣息,卻直直地浸到了她心下。

<二>

次日

白錦是在一間窄小的房內醒來的,她爬起來裹着那件狐裘呆坐了很久才勉強想起來昨夜是有個人救了她,不用猜是誰,她大抵也知道會是這傳說中的玄帝,當即便有了對救命恩人的感激。

只是奇怪的是這應當是在山頂了,可她躺在這裏一動不動竟一點也不覺得冷,反而覺得身下暖融融地,便俯下身子倒挂着頭去看下面,這床的高度看起來應該是個炕,只是下頭卻被砌實了,平平整整的一面青磚,白錦伸手摸了摸,是熱乎的。

白錦不免在心底裏贊嘆,這玄帝沒想到還挺體貼,至少比那不要人命的大祭司好多了。只是昨夜黑燈瞎火的沒有看清,到底也不知這玄帝生了副什麽模樣,只給她留下了個涼飕飕的下巴。可世人雖沒見過也謠傳他生得宛若仙人,這下仙人近在咫尺,白錦便有些激動了,趕忙翻身下炕來要洗漱。

只是她環視了一圈之後,卻沒發現任何類似梳妝臺的東西,屋內沒有桌子椅子或是櫃子,只在門邊擺了個三層的木架,上頭放了些洗漱用具。

白錦咋舌,雖說山頂是鳥不生蛋的地兒,可畢竟是皇帝的寝宮,一間屋子竟能落魄至此,那玄帝也不管管?只碎碎念了兩句,伸手去拿那面盆。這屋子看起來便是長久沒人住的,可不知是不是山頂冰天雪地的沒什麽灰塵,那厚重的烏金面盆拿在手上一看竟幹淨的很。

見着四下沒什麽水,白錦便把門開了一條縫,伸手用銅樽舀起門前的積雪,倒進盆裏。只是這一條縫卻也不得了,冷風能把她的牙都灌磕巴了,擡眸一看,四面全是白茫茫的一片,雪依舊下着。

把盆裝了半滿白錦便飛快地收了手,緊緊地阖上門,旋即将銅盆放在炕上,用熱氣融化雪水,趁着空檔又解開發髻重新梳了梳頭發,随手用帶子挽在腦後。

等梳洗完畢神清氣爽了之後,白錦才提了門邊的傘,緊了緊那件狐裘向外走去。昨日走了一天的山路,現在她的肚子早就餓扁了貼到脊梁骨上去了,便只能先去找那玄帝讨口飯吃。

從遠處看這山巅便只有雲霧浩渺,頂峰在那卷雲層之上露出一點尖尖,可真正站上去了,倒也不覺得小。只是白錦出了先前呆過的屋子之後,四周除了邊上兩三間低矮的小屋之外就再無其他,小屋都是用厚重的黑石牢固地砌起來,大半都被埋在雪裏,雖然看起來堅固,可也依舊是寒酸得讓人牙顫。

白錦偏頭想想山腳下那座宏偉華美的宮殿,想想裏頭的亭臺樓閣雕欄玉砌,想想裏頭的假山怪石奇花異草,再看看眼前茫茫然的白雪,只覺得那玄帝坐擁了江山也享受不到富貴榮華,只能在這寂地裏不見天日,那還有什麽意思……

白錦也只随意掃了兩眼,便擡步要去找她現在的主子,還沒等她大着膽子去敲另外兩間屋的房門,她便停下了手。因為那道在白雪中明明滅滅的修長身影正背對着她,只一身玄青色深衣,衣袂被風鼓得獵獵作響,獨擁了這苦寒,立在不遠處的懸崖邊上。看樣子像是了許久,因為那如墨的青絲之上,縱是在這樣的風中,也已然爬滿了白雪。

而那崖巅是直直地劈下的,沒有任何坡度,那人好似随便一個不留神,就能飄然而逝。白錦看得心驚肉跳,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用力地捏着傘冒着風雪向那人走去。

地上的新雪已經積了沒足的厚度,白錦的每一步都深深地埋在雪裏,在銀白之上烙下一道道痕跡,風雪夾雜着吹過,一時間竟吹不散。

不過等她走到玄綦身後約一尺距離的時候,才知道這人為何吃飽了沒事幹硬是要站在這地兒吹冷風。

九峰山是很高很直的,很清很苦的,所以從山巅向下看時沒有任何遮擋物,若說有,也只是的軟綿綿看上去便讓人心生好感的浮雲。

山腳是黃琉璃瓦紅朱砂牆的大邑皇宮,一疊一疊地占了百裏地,布局精密錯落有致。玄色宮城外便是京都,青牆黑瓦坐落如棋盤,門楣集市聚集成游龍,期間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巷陌縱橫,市井熙攘。雖還是初晨便已然開始熱鬧起來,伴着一戶戶人家袅袅升起的炊煙,和着遠方地平線上逐漸顯露的霞光,俨然一副盛世之狀。

京都外,便是青山秀水的郊野,還有緊挨着流過的邑城河,寬廣平靜的河上沿岸停靠着商船,此刻沒有揚帆,卻也是千桅萬索好不壯觀,再往外,便又是好幾座城池,還能隐約看出綿延幾十裏的城牆和護城河的形狀,再向外些,便只能見到星星點點的墨色,亦或是起伏的山脈,更往外些,便似乎是浸了融雪的山水畫,浩淼成一長片的水墨色……

這才是大邑的萬裏江山。

所以在八百裏之外回望九峰山的行者,是否會知道,在九峰山巅,還有個遙望八百裏的君主?

所以這大邑的千萬子民,是否會知道,守着他們的人,是一天一天的孑然獨立,守在離他們一千五百丈的冰雪中?

白錦此生從未走出過京都,現下自然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可見到了,卻也只能呼吸一滞,為這壯美江山震撼,可震撼之下,卻也蔓延爬上深深的無力與孤寂。

這山巅飛舞紛亂的雪,只在山巅下着,竟不是同一個季節地活在同一個世界。

白錦輕輕地上前一步,踮起腳來給那人撐傘,一邊伸手撣去他衣上的風雪,卻發現那人穿得極薄。這樣的雪天,竟凍不死麽……

玄綦早便知身後站着個人,卻依舊被白錦的動作吓了一跳,微微躲開她的動作,轉過身來低頭看她。

白錦這才清晰地看到了玄綦的面容,忍不住一個晃神。

那人的膚色極白,像是常年不見光的樣子,幾乎要和雪融為一體。而臉面上的五官也像是冰雕的一般,鼻骨挺拔,俊美得異常,并不過分淩冽也不過分柔和,又搭上這樣毫無起伏的神情,便更不像是個活物。而渾身散發着的氣息,也不知是不是在山巅久了,竟也同冰雪一般冷得刺骨,寒得生畏。

可那人的眸子才是最醒目的,是一種澄澈純粹的湛藍色,比大晴的藍天都要幹淨三分,加上好看的形狀和濃密纖長的黑睫,便更似是瓷器一般精致易碎。而靠近眼角的下睫處,有一滴墨色的淚痣,生生帶了三分茫然,三分脆弱。

說起來這玄帝已經二十有六也算快步入而立,可面目卻似乎在這山巅凍結了一般,依舊是個朗朗少年。

白錦平生都沒見過這樣的面貌,更沒想過這大邑的君主會是這般長相。

湛藍的眸子和淚痣……

為何主宰江山的君王,生了這副孱弱精細的面貌,讓人看一眼便覺得心裏發酸?

只是那人在長睫輕顫之下,帶了幾分慌亂。

眉心的朱砂痣……禁忌之體……玄、絮。

這是另一個麽,他所謂的救贖?

兩人就這般無言地對視了良久。

終究還是白錦在那人太過冰涼坦蕩的目光之前敗下陣來,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麽,只覺得自己不論說些什麽在這人面前定都愚鈍得像只剛生出來的猿猴,而她的手依舊舉着,固執地給他打着傘。

玄綦這才注意到了白錦微微發顫的足尖,伸出手來無言地接過她手中的傘柄,卻似乎是被上面的餘溫燙到了,微不可見地将手向上移了移,握在傘柄中部。

白錦看到他的動作,這才想起來眼前的人是她貼心的救命恩人,便有了些膽子,想起之前要來找他的真正目的,開口道:“我餓了,你有吃的嗎?”白錦小心地說完這句話,擡眸看了看四周,便見着周遭依舊寒氣彌漫白雪皚皚,也有些心驚膽戰。

玄綦只是看了她一眼,依舊沒什麽表情,轉而撐着傘提步向內走去。卻也刻意放緩了腳步,讓白錦跟在他身邊站在傘下。

白錦努力地在這樣的雪地裏跟着如履平地的那人走着,腦海中挖空心思地要和她的主子講講話拉近拉近關系,看她這主子也不像是個平易近人的貨色,若是伺候不好落了罪也就糟了。便道:“我叫白錦,是大祭司讓我上山來照顧你的,你今後要有什麽吩咐,就盡管告訴我,我一定把你照顧的好好的……山頂上着麽冷,我看你怎麽就穿了這麽一點,就算有內力,要是凍壞了身子骨也不好……”

就在她絮絮叨叨的時候,她身邊的人卻依舊是不發一言兀自朝前走,好似聽不見一般,可是白錦細想,她方才說要吃飯的時候,他也是聽得見的啊,便小心地張口問:“你是……不能講話嗎?”

玄綦聞言只是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什麽意味。

白錦收到那涼飕飕的視線幾乎要吓得尿褲子,這才發覺自己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便道:“那你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我直呼‘你’太冒犯了,叫玄帝又顯老。”白錦也不知是不是逃到了山頂沒人管教了,先前的儀态禮數早不知丢到哪裏去,說出的話又開始粗俗起來。

那人沉默了良久,這才終于是勉強地開口回答:“玄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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