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二伯歸來
不僅僅是整個京城迎來了春天,謝家亦然。
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謝府就一掃之前的凄清氣氛,找回了往日的生機。
畢竟是經數百年綿延的世家,人雖死了,底子還在,仆從的規矩又好,當年那樁慘事雖給了謝家致命一擊,但漸漸的,也就緩過勁兒來了,尤其在謝文淵被封了監察司副統領,謝文博又領了個六品武職之後,讓謝家上下都齊齊松了口氣。
明明兄弟倆都可以說是正經科舉出身,到頭來卻似是都對文職沒什麽興趣。
“母親,不是我說,他們當真不是聽得進人意見的。”柏氏皺着眉道。
魏老夫人平靜道:“這樣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這不進內閣,将來有何前程可言。”即便是現在的內閣不比歷史上那些個閣臣,然而尋常人對內閣還是抱着前所未有的熱忱,前陣子有位周大人進了內閣,可是大宴賓客,當做大喜事來慶祝的。
監察司卻是個新玩意兒,誰也說不清它的前景如何。
“他年紀輕輕就做到了監察司的副統領,這可是正正經經的從二品,文官瞧着清貴,可這一步步爬上去,你難道不知當初祿兒爬到翰林就用了多少年?”
柏氏一聽就垂下頭來,眼中淚珠盈盈欲落,魏老夫人所說的,正是她的長孫,這一提起,怎不是又揪她的心?
“他們還年輕,還等得起,可我謝家呢?若是老二再不回來,這朝中人,怕是三兩年就得忘了我謝家的門往哪兒開,京中權貴遍地,我們吶,可別把自己看得太重。”
柏氏心中悶痛,知道魏老夫人說的是事實。
世道就是這般殘酷,謝家雖經歷百年風吹雨打,卻從未經歷過這麽大的挫折,若是一朝沉淪,再想爬上去就艱難了。
“淵兒這樣另辟蹊徑,指不定是條好路子。”魏老夫人緩緩道。
柏氏雖有些不甘心,仍道:“家中仍在居喪,怕是不好大宴賓客,不若叫幾個親戚來,吃一吃酒慶賀一般也就罷了。”
“也不可太寒酸,老二的信已經到了,他本該丁憂三年,那時朝廷太亂,自然沒人去管他,後來若不是靖王遞了個奪情的折子,怕是早早連官也沒了,這次他回來,需得好好謝謝靖王才是,回頭你讓老大媳婦親自上靖王府給玉兒遞帖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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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氏聽到這個消息心中稍稍安慰,再怎麽說這謝家老二謝明崇是她親生的兒子,可比謝氏兄弟這對與她毫無血緣關系的兄弟要親近多了,雖說往日裏她對這個次子其實談不上多麽喜歡,當年她的心力幾乎都傾注在長子身上,又有幼子最為嘴甜貼心,于是,這個平素沉默寡言又資質平平的次子,幾乎沒有得到她多少關愛,也正因為如此,謝家絕大部分嫡系成員都在京中,唯有老二外放,可見他原本也就是個邊緣人物。
偏這個邊緣人物因禍得福,在那場京中亂局中逃過一劫。
“說是靖王,這會兒,也是一家人。”柏氏輕輕道:“那玉兒看着并不難說話,畢竟她也姓謝,無需這麽隆重吧?”
說穿了她就是不想讓她那個世家貴女出生,又頗得她歡心的長媳要伏小做低去看謝玉的臉色,畢竟,那原本不過是她那庶子的女兒,在謝家……比她尊貴的嫡女都多了去了,為何偏她如此好命,嫁了個如今位高權重的靖王。
這一想,柏氏心中就有些發酸。
“母親,你說嫣兒她們可怎麽辦,這三年的孝期一過……”說罷又垂下淚來。
她原不是這等多愁善感的人,甚至很看不上劉氏那等一碰就流淚的性子,可自從遭逢大難,她就忍不住眼淚,頭腦也變得混沌了許多。
柏氏說的是長房的嫡女謝嫣,說來長房原頗受其他各房羨慕,因自從她的長子娶了同為宗室女的魏氏之後,就接二連三地生兒子,一連生了三子,第四胎才得了個女兒,是以這謝嫣原本當真是謝家的掌上明珠,別說是柏氏,連魏老夫人都十分偏寵于她。
可是,在謝家遭難之時,她就已經十六歲,正因挑挑揀揀想給她挑個好人家,連老四的嫡長女謝珍當時都能嫁得了六皇子,柏氏自然想給謝嫣更好的,但誰能想到一遭劇變。三年孝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三年一過,謝嫣就十九了。
“你當真是糊塗了。”魏老夫人淡淡道。
柏氏垂首,沉默不語。
魏老夫人嘆了口氣,“即便是為了嫣兒,你也要好好與玉兒聯絡感情才是,謝家如今正是朝中無人之時,即便是老二回來了,能進內閣的希望也有些渺茫,他本不是那等擅于官場之人,即便是混上兩年能進得了內閣,嫣兒卻等不起。”
柏氏擡頭看向她。
“如今的謝家,雖說仍是枝葉繁茂,但仍在孝期不得大宴,要到哪裏去給我謝家女兒相看人家?老二家的三個自有老二媳婦操心,聽聞唯有最小的一個沒定下親事,卻是不急,可如今府裏老四房裏的蓉姐兒、瑩姐兒,老五房裏還有三個丫頭,老六家也有一個,嗯,你那弟媳還有兩個孫女不曾出嫁,除了蓉姐兒定下了人家,其餘人都還沒有着落,可不僅僅是嫣兒。”
柏氏這才喏喏應了聲是。
除卻謝家已經出嫁的,謝家嫡枝長房就有七個未嫁的女孩兒,魏老夫人的次子那一房相對人丁單薄些,因張氏只生了一個兒子,不比柏氏這嫡枝長房興旺,但也留下了兩個未出嫁的女孩兒。
這會兒細細想來,也真愁煞了人。
“所以,我讓老大媳婦多去靖王府走動,可不是你想的那樣去捧玉兒折煞她的,說來茹敏也是宗室女,是瑾瑜的遠房姑姑,又是玉兒的大伯母,這不是正好親近麽,若是不借着靖王府,你倒是想想該如何讓我們謝家立起來?”
柏氏覺得胸口一陣悶,卻不得不承認魏老夫人說得不錯。
“母親,我回去便與茹敏說。”
這邊魏老夫人覺得做通了柏氏的工作,心中一陣舒暢,透過剛換上沒有兩月的琉璃窗戶,恰看到窗外一枝桃花開得正豔,随口感嘆:“這琉璃窗戶就是好,屋裏都亮堂了不少。”
說來琉璃這等貴重物品,昔日誰舍得拿來糊窗戶,這要是破了碎了,當真心疼,也難得那明玉軒裏琉璃賣得那麽便宜——然而,也得有門路,方才能買得到明玉軒裏出的東西。
這謝府上上下下數百窗戶,全是謝玉派人送來換上的琉璃,單憑這一點,魏老夫人就覺得這個曾孫女十分大方闊氣,也難得靖王這般縱容她。
不過,生成那副模樣……當真難有男子能拒絕她吧?
雖是這般想着,魏老夫人卻恍惚間回到了那場夜宴——
那個手持匕首,想也不想便割斷仁王喉嚨的女子。
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收回了思緒。
從那之後,魏老夫人并不願意多見謝玉,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她的身上有一種令人恐懼的東西,她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只是她既擔憂,又期待,她那美得叫人很難再去注意其他的外表如同這京城一般,越是盛世繁華歌舞升平,內裏卻暗潮洶湧天翻地覆,總覺得藏着的東西太多太多。
“母親,我一直想問,”柏氏猶豫了一下,“當真……是她殺了仁王嗎?”
這個問題,她已經憋了很久了,別看她們只是內宅婦人,流言傳起來可比男人要誇張多了,現在只差将謝玉描述成三頭六臂一巴掌就将仁王拍死的母大蟲了好嗎?
謝玉這一年多來深居簡出,認識他的京城命婦,僅限于那天參加夜宴的那些個。
可那天晚上大家都吓壞了,雖之前對謝玉的印象是“美得不像話,比九公主還漂亮”,但回頭就只記得殿內死不瞑目的仁王和那攤觸目驚心的鮮血了。
于是,在女眷之中流傳的版本,恐怕比朝堂的要誇張好幾分。
柏氏卻只見過那副溫柔婉約模樣的謝玉,因此對那傳言徹徹底底嗤之以鼻,根本不信。
魏老夫人在家中素有威信,當時那副模樣別說是柏氏了,誰都不敢去問她這個問題。
今天提起謝玉,柏氏才順帶問一下。
“是。”魏老夫人言簡意赅道,“在府內不要說起這個,回頭讓嫣兒她們幾個,多多親近謝玉這個堂姐也就是了。”
看魏老夫人一副不願多說的模樣,柏氏也只得罷了,連忙應諾下來,有說了些府中事宜,才打轉回自己的院中去,心中仍在琢磨要怎麽同自家長媳說。
作為宗室女的魏氏,雖說平日不吭不卑,很是知禮懂事,但是,骨子裏的傲氣還是有的。
正走到院子門口,就撞上她院子裏的丫鬟,看到她驚喜道:“夫人!二爺回來了!”
“真的?”柏氏驚喜道,趕緊匆匆往門口走去。
謝家二爺回來得确實十分突然,送信給老夫人還是前幾天的事,結果行到半途恰好碰上玉陽十二塢的船,倒是船上有人認出了謝家馬車的徽記,這才帶了他們一程,比原計劃快了不少。
柏氏剛到門口,正熱淚盈眶之時,就看到她家二兒子大步走來,拉住了她的手,“母親!”
他的妻子焦氏卻并沒有與他并肩,像往年那樣甜蜜蜜地也喚她一聲“母親”,而是被她的兩個女兒扶着,頗有些冷淡地看着這邊。
再然後,就是一個柔弱清美的女子從馬車上下來,手中抱着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
柏氏看到了,心中先是一喜,然後就是“咯噔”一下。
迎着謝明崇一行人進了外堂,她就停住了腳步。
“恭喜夫人,二爺新納的惠姨娘為謝家添丁進口,生了個大胖小子!”謝明崇身邊的一個小厮舔着臉笑道。
那個仿若弱不禁風的女子臉上帶了微微的笑,不禁露出些許矜驕的神色。
然而柏氏的臉卻一下子沉了下來,她是有些糊塗了,卻還沒糊塗到那地步。
一下甩開她這僅剩的兒子的手,厲聲道:“還不給我跪下!”
謝二爺一聲不吭,“撲通”一聲就跪在這謝家外廳臺階的正中間,饒是他素來不是皮薄之人,臉上都有些發燒。
“擡頭看看這塊匾額。”柏氏冷冷道。
謝明崇擡起頭來,雖有數年不曾歸家,但是他對這裏仍然很熟悉,這塊匾額乃是他曾祖父親手所書,上書四字——
忠孝清正。
很簡單很平實的四個字,說句實話,他那位曾祖父的字,實在稱不上很好,但是這四個字每個字都寫得端正極了,字字入木三分,很有幾分風骨。
然後,柏氏看向抱着孩子的女子,“這個孩子幾個月了?”
那女子已經被這嚴肅的氣氛駭住了,怔了一下道:“剛、剛滿兩個月……”
“謝明崇,你好大的膽子,敢孝期有子!我謝家絕沒有這般不孝之人!”說着她趔趄了一步,差點兒氣得往後倒去。
“母親!”謝明崇扶住了她,流淚道:“若非我謝家是現在這般模樣,我、我也不會想着留下這個孩子!不瞞母親說,我已經找大夫看過,早年我在任上浏河決堤之時傷了身子,怕是極難再有子,若是沒了這個孩子,怕是我此生都不可能再有兒子,我謝家——我謝家如今……”
柏氏從不喜歡她這個二兒子,也是因為他實在是那等優柔寡斷很容易被婦人糊弄住的性子。
先是只聽他那夫人焦氏的話,表現得情聖一般承諾決不看其他女子一眼,再後來,卻又不知聽了誰的話,納了這惠姨娘,甚至敢帶着她回京來,簡直愚不可及!
無論是誰慫恿他做出這等事來,都是存心要害她謝氏啊!
“我謝家怎會有你這等蠢人。”柏氏也忍不住垂淚道。
因謝明崇一家回來得相當突然,那邊魏氏等人得了消息,還未走進廳堂就覺得不對,偏在這時,門房已經誠惶誠恐地迎着一人進來了。
此時天光正明,那女子一襲深紫華裳,淺金披帛,端方雍容,美豔不可方物,款款走來之時,連見過她多次的魏氏都一時有些怔忪。
“這是怎麽了?”
她那柔聲的聲音響起之時,柏氏也不知道為什麽,她明明并不喜歡這個所謂的孫女,可是這會兒之時聽到她的聲音——
自己的心中就一陣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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