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此亦戰争

謝明崇是做玉陽十二塢的順風船回的京城,謝玉不可能不知道,事實上她之前就已經收到了消息,才能恰好謝明崇前腳回家,她後腳就到了,至于那位惠姨娘的事,她自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是謝明崇夫妻二人并那惠姨娘卻并未見過她,不說他們帶着的仆傭,就是焦氏母子三人都有些愕然,不知這個單看外表就不同尋常的女子究竟是何人,說來他們雖有段日子不曾回來,但謝家人基本上還是熟悉的,看着她進來,那些謝家下人非但不曾阻攔反而畢恭畢敬的模樣,就知道這位大抵不是外人,而且常常出入這裏。

“母親。”焦氏的小女兒謝韻輕輕道。

焦氏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不曾說話。

那邊謝文崇不自在地挪了挪,跪母親可以,但廳內有仆從,若是還有外人的話,面子上難免太過不去了。

“祖母。”謝玉微笑着叫了一聲,仿佛沒看到跪在跟前的謝文崇,“這封信您可以先看一下。”

謝明崇擡了擡眼,卻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這封信怎麽會在你那裏?”

對着柏氏恭敬,卻不代表會對不認識的年輕女子多麽客氣,他對謝玉的口吻明顯帶着質問。

“放肆!還不給我好好跪着!”柏氏訓斥了他一聲,抿着唇接過信來,卻是越看臉色越是難看!

謝明崇只得乖乖跪着。

“蠢貨!”她忍不住罵,卻到底沒能再說什麽,轉眼去瞧那惠姨娘。

這惠姨娘容貌嬌媚,卻偏有一股弱不禁風的楚楚風情,再去看焦氏,她雖已經有了年紀,但是眉眼依舊清秀婉約,颦着眉的時候,更有種惹人心憐的氣質,她們二人其實長相并不相似,可氣質卻頗有幾分相近之處。

能這般了解謝文崇的口味,并貼心地将惠姨娘送到謝文崇的身邊,焦氏卻沒有辦法真正将她驅逐,就因為這惠姨娘背後有人撐腰。

且這人不是旁人,正是柏氏的嫡長女,嫁到長威侯府的謝媛,也就是曾在玉陽樓中差點被謝氏兄弟吓破膽的薛元林的親娘。這位侯府的當家夫人聽了兒子的話,從此對謝氏兄弟深惡痛絕,又擔憂謝府落在謝氏兄弟這等“惡形惡狀”的人手中,自己的母親和侄女等怕是要遭了秧,雖知孝期有子實為不孝,但謝明崇在任上,要瞞住消息卻不算難,也不是說有了妾就能懷孕的,焦氏已經十數年不曾有孕,哪知道這惠姨娘過去需得多久才能生下孩子,孝期又如何,哪能真這麽巧,且即便是有了孩子,等到孩子長到五六歲上,謊稱小上一歲幾個月的,不過長得快些,也不算什麽。連謝媛也是沒想到,這惠娘會這麽快懷孕生子。

原謝明崇外放任期未滿,還得幾年才得回京述職,哪知道內閣成立之後,朝廷一派新氣象,卻是改了規矩。謝文崇原将這稱作惠娘的女子養在外面,得知這惠娘懷孕,卻想着姐姐說得清楚,反正在任上,瞞住消息也容易,這個兒子若是沒了,下一個還不知道有沒有,便咬牙讓惠娘給生了下來,前後另找了婆子來看着守着,并不讓焦氏插手,也嚴令伺候她的人保守秘密,直到兒子生了下來,才領她回家,讓焦氏擡她做姨娘,焦氏倒是沒吵沒鬧,冷冷淡淡地答應了。

女人敏感起來,怎會真不知丈夫養了外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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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氏本是聰明女子,雖為此肝腸寸斷,卻不曾真正失了理智。

柏氏也不喜歡謝氏兄弟,甚至不待見謝玉,但是,她絕對做不出這等愚蠢的事來。

既然謝玉将這封謝媛寫給謝明崇的信給她看了,就說明謝玉對這件事心知肚明,不管這封信是如何落在謝玉手中的,現在需要的就是表個态度,謝玉如今可是正正經經的靖王妃,自然是站在她的親生弟弟那邊的,她的女兒搞的小動作被謝玉知道了,柏氏難免有些尴尬,又對自己不争氣的子女感到惱怒。

“真是讓你看笑話了。”柏氏有些疲憊。

謝玉微笑着,“談不上,我畢竟也姓‘謝’,這等家務事,自然不敢稱麻煩。”

焦氏這才驚訝看來,姓謝?

随即她便想起之前京中來信,恐怕這位……便是從江南接來的那兩個侄兒的親生姐姐,老三謝明生的嫡女謝玉吧?

當真想不到,跟在劉氏身邊長大的謝玉,會生成這副模樣。

但又思及他們姐弟自小喪父,母親又不是那等剛強之人,江南本不太平,怕是被迫也要成長起來吧?

焦氏嘆了口氣,看了看身旁的小女兒謝韻,卻是心中憂慮。

“但我畢竟是出嫁的女兒,所以祖母,這件事,還得問一下老夫人,該如何處置。”

在謝玉看來,老夫人魏氏的頭腦要比柏氏清醒多了,行事也更加利落。

柏氏嘆了口氣,“自當如此。”

既将信送到,謝玉轉身就走,再不關注此事。

且不說這孩子方才兩月,他本身就是外室生的庶子不說,長大也須得十數年,到時候謝氏兄弟早成了氣候,對他們哪裏還造得成威脅,若他們當真這麽沒用,謝玉也不用再為他們操心了,趁早該幹嘛幹嘛吧!

明玉樓中仍是日日車馬如龍,甚至需要提早預約,方能在這裏吃一頓飯,京裏權貴多,在漸漸顯出新氣象,日愈繁華之後,到明玉樓吃一頓飯才是真正上檔次,乃是身份的象征,是以只要不出什麽意外,恐怕還會繼續火下去,人總是有從衆心理,即便是在不同的時空不同的年代,依舊如此。

謝明崇回來得突然,又出了那事,本就在孝期,不便大宴賓客,謝文淵索性邀了同輩的親屬同些許好友在明玉樓擺了幾桌,既有面子又免了麻煩。

雖說例如丁之榮、薛元林這等明顯與他們不對付,但因是同輩,又是近親,不得不請,到底還是發了帖子去。

監察司副統領是正經的從三品,雖說是前所未有的官制,但畢竟是從三品,以謝文淵這會兒的年紀,哪怕是挂個名的虛職,都足以叫人豔羨了,那等天生的侯爵他們比不得,但例如薛元林這等侯爵家的嫡子,除非将來繼承爵位,否則恐怕終其一生都攀不到這個高度。

只是個十六七的少年,就得了這般高位,怎麽都該春風得意,謝文淵卻依舊是那副沉穩的模樣,臉上帶着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一身并不華貴的天青色衣袍,愈加顯得溫潤如玉風度翩翩。

說實話,這天來得人并不少,連丁之榮和薛元林都不情不願地來了,最早在他們進京之時就聚過的那群少年幾乎都來了,甚至還有幾個未收到邀請的謝家人,同樣送了禮到謝家,再從從容容地到了明玉樓。

而在這群謝家人中,最受人矚目的就是謝文楚。

他與謝文淵、謝文博乃是同年,只是他們是進士,謝文楚卻是探花,當年自是無比風光,也有人樂得拿他去踩謝氏兄弟,謝文楚自然也有些驕傲的心思,然而一年過去,謝文淵成了從三品的監察司副統領,謝文博明明是個進士,卻放棄了清貴的文職,反倒成了武官,那時候謝文楚還嘲笑過他,可是現在他自己仍是個八品給事郎,這對兄弟卻一個從三品一個六品——

到底心裏不是滋味。

唯有用個文官清貴來安慰自己,但下官見到上官到底是要行禮的,這上下尊卑不可亂。

“阿姐。”謝文博走到了謝玉身邊。

謝玉仍站在窗前,“你怎麽不幫着文淵招呼客人。”

“他自己應付得過來,再加上還有相正、相成幫着呢。”謝文淵道。

謝玉挑起了眉,“怎麽,鬧別扭了?”

“沒有。”謝文博哼了一聲道,“從小到大你什麽時候看到我和他吵過架。”

呵呵,是沒有吵過架,他倆信奉的都是“動手不動口”的原則,但是自從謝文淵打不過謝文博之後,每次鬧別扭就是這副陰陽怪氣的模樣。

謝玉柔聲道:“說吧,什麽事。”

謝文博撇撇嘴,“姓李的的事兒。”

“哦。”

作為一個混到大晉高層的外族人,這件事定性之後才叫震驚朝野,于是,與李瑞明親近的人個個自危,幸好他平日裏與朝臣本沒有多少往來,才沒有波及大範圍,但他的兩個女婿,包括與他兒子結親的人家,恨不得把自己祖宗十八代都交代清楚來洗清自己,三皇子被審賜毒時還有人為他求情,但是為李瑞明求情的人一個都沒有。

大晉朝的歷史上并非沒有經歷過外族入侵的慘事,尤其蓅目族并不是那種信仰和平的民族,他們從信仰到習性都充滿了攻擊性,是以幾乎是一致決定給他除以極刑,雖說他還沒對大晉造成什麽實質上的傷害,但是深挖就發現幾宗大晉能臣冤死案中都有他的影子,再加上曾死得莫名其妙的鎮國大将軍生前恰是他的“好友”,到底留下了些許蛛絲馬跡。

“邊疆之禍不是一日兩日了。”謝玉輕輕道。

“這個我知道,”謝文博皺眉道,“我看過些許記錄,大晉雖強,但那些外族也不弱,蓅目族只是其中一支,甚至不是最強勢的一支。但他的那個主意,也太……完全是個馊主意好嗎?”

确實失之以正,但是……他們什麽時候正過?

“文博,看來你才是我們家最正直的人呢。”謝玉感嘆。

說起來,謝文淵倒是表面上再如何溫文爾雅睿智知禮,骨子裏卻真正同謝玉一脈相承。

“阿姐你也贊同他的主意?”

“至少能少死一些人,免去一些戰争,不好嗎?”

謝文博:“……”

“況且,壯士千裏去,一擊必殺之,這麽潇灑之事,我都想去了。”謝玉笑盈盈道。

謝文淵的聲音在門口響起:“阿姐,你的文采真不怎麽樣。”

“那當然,讀書的是你們,又不是我。”謝玉答得理所當然。

“你當真不想去?”謝文淵道。

謝文博嘆了口氣,“也沒有。”

只是他這個年紀的少年,又讀過許多兵書,到底向往的是在戰場上千軍萬馬間打一場轟轟烈烈的戰争吧?

然而謝文淵的主意卻是——李瑞明恰好有個和他們差不多年紀的幼子,蓅目族中卻無人見過他,只需謝文博冒充他的身份,帶上一隊玉陽十二塢的好手去,可有人假作他的妻子,又或仆傭,護送着他一路北上,不需要塞外的人太相信,哪怕是将信将疑,一旦打探清楚草原的形勢,弄明白幾個重要人物……全部刺殺之,計劃人物全部殺死,便可南歸。

“阿博,這也是一場戰争,”謝玉看向他,“雖不必将那些個草原人物看得太厲害,但這絕不是一場老虎搏鹿,比起江南那些個烏合之衆,草原上……還是有相當厲害的圍殺之局的。包括我十二塢中人,并非我們下令,全憑自願,因我也無法确定他們能夠完好歸來。”

謝文博嘆了口氣,“我願意去。”

謝文淵凝重點頭,“我只求一件事,你能夠帶着我們的人,平平安安地歸來,若是當真形勢太過惡劣,不必真正講究将他們全部殺死,未來我們自可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打敗他們。”

“你要記得,沒有什麽比你的性命更重要。”謝玉也鄭重起來。

謝文博點頭,認認真真地答:“定不負所托!”

定嘉四十二年夏,謝文博率玉陽十二塢陸荞、衛裕西、奚水子、章元南等一行十三人,一路北行。

十月,塞外迎來了一個新的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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