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蘇雨在時隔多日再一次見到周建江的時候,幾乎都不敢确定他和她上回見到的是同一個人。那時的周建江只是面色蠟黃無光,看起來無精打采,可現在他可以說是整個人都充滿了死亡的氣息……
周建江本以為只有周越澤一個人會來,不料看到周越澤的身後還跟着蘇雨,因此雖然嘴唇動了動,卻終是強忍住某些情緒,沒有開口。
一個小時前,蘇雨接到醫院的一通電話,說周建江下午鬧着要出院,并且還有輕生的跡象。蘇雨挂上電話後立刻找周越澤的輔導員要了周越澤的課程表,跑到他上課的教室找他。
因為無論是病房還是醫療費都是蘇雨安排的,所以周建江一出事院方第一個想到的聯系人就是她。兩人在趕來的途中正好碰上下班高峰期,路上堵得厲害,蘇雨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難免會心急如焚,就怕周建江會做出什麽傻事來,卻發現周越澤要比她冷靜許多,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前方的車子,面沉如水。
周越澤是一個不會輕易在他人面前表露情緒的人,他的這種行為是人類自我保護的一種本能。
在進病房之前,蘇雨已經向主治醫生大致了解了下周建江目前的情況。他的病情在惡化,又一直找不到匹配的腎、源,而他自己本身也情緒不甚穩定,十分的消極悲觀,不肯配合醫生的治療,導致病情惡化的進程在逐步加快。
其實許多疾病最先摧毀的不是病人的身體而是意志,病人們長期忍受着病痛和醫療手段的折磨,往往身體還未垮掉,人卻開始一心求死。蘇雨望着雙眸空洞無神、已經毫無求生意志的周建江,尋思着是否要麻煩珀西來鼓勵他。說實話,在這一方面珀西尤其擅長。
許多安慰的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但是那些話從珀西口中說出來,總能像一束陽光照進患者的心裏,然後神奇地擊退患者心中絕大部分的黑暗。
蘇雨轉過頭看了周越澤一眼,見他只是走到病床旁為周建江拉下翻起的病服下擺,完全沒有要開口的跡象,就想着自己是不是要試着說一些話減輕周建江的心理壓力,就發現周建江那道渾濁暗淡的目光突然落在她身上,自顧自地說道:“蘇小姐你應該也知道,越澤他不是我的孩子……”
蘇雨怔住,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周建江一張形容枯槁的臉忽然揚起一抹自嘲的弧度,繼續道:“二十年前,越澤的媽媽将孩子抱到我這兒來,說是我的親骨肉,然後人就走了。我當時抱着那小小的一團兒,心裏高興得喲,為了他就和老家的一個對象吹了,就想着總有一天越澤他媽一定會回到我和孩子身邊。”
然而日出月落,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周越澤眉眼都長開了,腦子轉得甚至比年長的孩子還要快。但是林毓心沒有再出現過,而周建江也發現在這個孩子身上他找不到一點像自己的地方。
終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帶周越澤去醫院做親子鑒定,焦急地等待了幾天後,醫生竟然告訴他有血緣的概率幾乎為零……
周建江當時覺得天都要塌了。自己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自己為了他幾乎犧牲掉了一切的孩子,到頭來居然是別人的!于是他開始酗酒,喝醉酒後第一次毆打周越澤,用家裏所有能砸的東西砸他,酒瓶、棍子、甚至煤氣罐,當時周越澤才五歲,痛得哭天喊地,差一點就被他活生生地打死。
“後來我不知怎的就愛上了這種感覺,好像有一種報複的快感,所以每次心情不好就喝醉,因為這樣就有借口打他,前幾次他還會哭叫,後面無論我打得多用力,他都再也不發出一點聲音了……”周建江的聲音幹澀哽咽,沉浸在遙遠的回憶中,耳邊仿佛又聽到周越澤用軟糯的聲音叫着自己“爸爸,爸爸,別打了別打了,阿澤很痛……”
這句話周越澤在第四次挨打的時候就再也不說了,而周建江也不再親昵地喚他的乳名“阿澤。”
“又過了幾年,他上小學了,每回考試都是一百分,可我們周家每一代人成績都很差,所以我又有理由打他了……”周建江忽地笑了,笑容看起來有些滲人。“他就開始藏考卷啊,別人家的孩子是考不好藏考卷,他卻是考了滿分藏考卷,蘇小姐你說好笑不好笑?有天我就命令他,再也不準考滿分,最多只能及格,沒想到這小子可以把分數算得清清楚楚,果真每回成績都是剛好六十分,不多不少……”
蘇雨被這些事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內心是波濤洶湧。她雖然早聽聞周建江有家暴,卻從沒想過周越澤經歷過這麽多常人無法想象的事。回顧她自己的遭遇,發現周越澤并不比她幸運多少,但是顯然這個小她三歲的少年,要比她頑強堅韌許多……
蘇雨轉過身想看看周越澤,卻不知道他在什麽時候坐到了牆邊的椅子上,正低頭專注地削着蘋果,期間沒有擡起頭看過他們一次,甚至連蘋果皮都沒有斷掉過,那鎮定自若的模樣仿佛周建江正在說的孩子不是他。
周建江望着連續不斷的蘋果皮一圈圈地垂在半空中,覺得這特別像他那紛亂糾纏的記憶。他情不自禁地又想起林毓心那張美豔動人的臉,本是黯淡無光的雙眸驀地迸發出愛慕依戀的光芒。他嘆了口氣,有些心灰意冷道:“越澤你說你媽媽為什麽偏偏要将你抱給我撫養?是因為我和你爸爸都姓周嗎?”
周越澤手上的動作一頓,額前略長的頭發有些遮住了眼睛,讓人看不清楚他的眼神。他的睫毛微顫,落在水果刀上的目光始終沒有移開。在削完最後一塊果皮後,他站起身走到周建江身邊将蘋果遞給他。
周越澤最終還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知道,周建江其實并不需要他的答案。
“蘇小姐你命好,生在那麽好的家庭,越澤他媽媽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竟然讓孩子跟着我一起過苦日子……這人要是出生不好,長得太好看反而會成為累贅,越澤從小生活的環境就亂……”周建江說到這裏忽然頓住,有些奇怪地看了周越澤一眼,神情比方才還要痛苦幾分,似乎極為內疚。
其實不管周越澤是不是周建江的孩子,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周建江不可能對周越澤沒有感情,就像在周越澤的心裏,他的父親就是那個沉迷賭博、嗜酒成性、走到哪兒都被人瞧不起的叫作“周建江”的落魄男人,他也還一直記得在自己長身體時,周建江總會将僅有的飯菜讓給他。
這時候病房的門恰巧被打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走了進來,後面跟着推車的護士。醫生向蘇雨點點頭,戴上橡膠手套準備給周建江做透析。
腎透析就是在病人的體內插入一條管道,通過機器将體內血液中的雜質去除。腎衰竭的患者通常腎髒功能受損嚴重,無法自行清楚血液中的毒素。腎透析的過程十分漫長,期間病人都不能亂動,而且結束後的幾個小時內不少患者會出現不同程度的并發症,其中抽搐是最痛苦的。
蘇雨注意到,周建江在看見醫生進來的那一剎那就露出了驚恐的神色,一開始可能因為她這個外人在場他還一直忍着,現在他終于爆發,叫嚣着要出院,說自己寧願死掉也不想再做透析,不想再呆在這個鬼地方。
醫生和護士訓練有素地壓制住周建江不斷掙紮動彈的身軀,然後一只手拿着針管準确麻利地紮了下去,病床上立刻發出了痛苦的悶哼聲……
這個過程周越澤并沒有看,而是轉過身面向窗外,蘇雨發現他的身體似乎在隐隐顫抖。她忍不住走到他的身邊,意外地發現那雙黑眸竟有些濕潤,這是蘇雨第一次看到周越澤露出那麽哀傷的神色。
在周建江講述他悲慘的遭遇時,周越澤都可以做到泰然自若,但在看到周建江這麽痛苦時,他卻沒辦法再維持表面的平靜。
蘇雨的心顫了顫,不由走到他面前,望着他努力安慰道:“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适合你父親的腎、源。這個世界人口那麽多,一定找得到。”
周越澤注視着她那雙水潤的眼睛,忽然笑了。他永遠都不會告訴蘇雨,他是如此迷戀她用這種充滿心疼的眼神望着自己,因為這讓他覺得,自己也是被人呵護珍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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