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花式作死第四式:
“被殉情”的祁和,披着單衣在大雨中走了一夜,白瞎了價值不知凡幾的好料子,人卻在裹上被子一覺醒來後,依舊健康得吓人。
祁和對着鏡子哭了約莫有一炷香的時間,還是想不通,都這樣了,他怎麽能不生病?他不願意就此認輸,特叫來了等在門外的門客疾醫診脈,雖知道希望不大,仍還是安靜地躺在鋪席上,屏息凝神,等待奇跡。
祁和心裏的小算盤打得噼啪響,覺得哪怕沒有奇跡發生,他也可以等疾醫指出自己身體哪裏偏好,哪裏不好,然後揚短避長,對症不下藥。
反正就是往死裏醫自己。
祁家的疾醫叫華去疾,出身醫藥世家,三歲識藥方,五歲習切脈,同門師兄曾被譽為杏林第一神醫,十四歲便被征入太醫院,開始了為女天子效力的一生。後來還是女天子憐姜老夫人一片拳拳愛護之心,特把這位據說“術精岐黃,妙手回春,最善小方脈”的華疾醫賜到了祁和身邊。
從祁和很小的時候開始,華疾醫就成了祁府的座上賓,被當作一等門客供養着。
華疾醫為這份禮遇始終心懷感念,做事勤懇,為人本分,肝腦塗地地把照顧祁和的身體當作己任。
不過,就華疾醫至今都沒有診出祁和根本沒病一事,足可以看出他的真實水平。
——努力有餘,先天不足。
縱出身如何,有怎樣的良師,只要自己不開竅,那是神仙來了都沒辦法點化的。華疾醫便是這樣冥頑不靈的朽木。
祁和早已發現了華去疾的濫竽充數,但仍願意無怨無悔地供養他,一方面是華去疾除了醫術不好以外,什麽好多;一方面則是因為祁和堅持想要讓歷史按照它本應該有的樣子發展下去。他需要一個擡轎的人,去坐實公子和體弱的傳言。
當時的祁和還年輕,很天真,堅信只要自己努力作下去,早晚有天他會變成一個貨真價實的病美人。
屆時他就會多找個真正有本事的神醫來,成就一段凄美的傳說。
可惜,一直到今天,華疾醫依舊是祁家府上醫術最好的人。
華疾醫演技十分精湛,尤其是在假裝神醫這一塊的氣質,那尺寸拿捏的總是恰到好處。一襲青衫,鶴發童顏,端的是目下無塵,身後還會跟着兩個玉雪可愛的小藥童,從府中穿堂而過,讓人根本不敢心聲質疑,與之攀談。
華去疾來時,帶着滿臉不似作僞的擔憂與關懷,他真的挺喜歡公子和這個年輕的主上的。
祁和也很喜歡華去疾,希望這位“神醫”能發揮出當年第一次給他看病,就把一個小小的風寒,生生診成好像他真的得了什麽不治之症的本事來。
華去疾上前,翻過來調過去地換了好幾種診脈的手勢與角度,眉頭緊皺,面色沉重,也好像真的讓一切都朝着祁和所希望的方向去發展了。
于是,當華去疾把祁和纖細到仿佛一捏就碎的手腕放下後,祁和就“有氣無力”地第一時間開了口:“華疾醫,我這身子如何?”
按照以往的慣例,華去疾這個時候就該柔聲安撫祁和幾句,再把婢女去月、霜月叫出去,說一番凝重的話了。但今日他卻一反常态,喜笑顏開,用從未有過的高昂聲音道:“公子的脈象一息三至,和緩有力,雖尺中浮脈,但應是受三秋所累,已是大安之兆啊。”
祁和很想讓對方說人話。
但華去疾卻已經喜上眉梢地開始吟詩了,應該是詩吧,祁和其實也不太能确定:“三秋得令知無恙,久病逢之……”
好了,不用說了,祁和都懂了,哪怕是華去疾這個水平,都已能診出他很健康。
其實祁和自小是有些胎裏帶的病弱的,華去疾一直無法對症下藥,雖三天兩頭送來不同的藥丸,但在祁和眼裏那藥丸比一口酥還甜,頂多只能算是古代版的水果糖。
前天之前,祁和還自我感覺得了小感冒,鼻子囔囔的,說話的聲音都不對勁兒。誰曾想造化弄人,一場秋雨兜頭澆下,他的感冒不僅沒加重,反而不藥而愈了。他真的、好、高、興、哦。
“也不能把話說得如此之滿。”華去疾趕忙拿出了在宮中行醫多年的職業習慣,把本來起得高高的狀态,又壓了一些回去。
宮中的禦醫大多是這樣的不粘鍋,好了不敢說多好,壞了不敢說太壞,只要人不是死在自己手上的,那就是勝利。要不是因為這種毫無狼性的工作環境,以華去疾的水平,也不能一直在太醫院裏安安穩穩的混下去。
在華混子于祁家安享“晚年”了這麽久後,他終于回想起了曾經的職業危機,開始拖着長腔,胡說八道。
但祁和已經不想再聽了。
去月在送華疾醫離開時,倒是很關心祁和,不斷小聲地詢問着:“公子可就此大安了?”“之前那般病重,如今怎麽會一下子好了?”“昨夜公子淋了一晚上的雨,真的沒有影響嗎?”諸如此類的話。
華去疾自己其實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這人最擅長的就是盲目自信,以及胡說八道。他堅信是他治好了祁和,哄去月說公子之前一副彌留之際的模樣,實則是在為浴火重生蓄力,只要堅持吃藥,終有一日公子會與正常人一般無二。
“姑娘且安心吧。”華去疾捋了捋自己的一把美髯須,整個人都松快極了,“昨夜公子雨中漫步,恐是藥力燒體,讓他本能做出的行為。”
“與大将軍生死不明,毫無關系?”去月一愣。
華去疾亦是一愣:啥,大将軍咋了?
大将軍在尋南坡下殊死一搏,卻身中數箭,當場昏迷,看上去已是回天乏力。連司徒府的人都默認了縱使能在第一時間把司徒品運回雍畿,他也活不下去的現實。所以,司徒家的謀士想的更多的是如何及時止損,而不是為大郎君憂心。
滿府上下,除了司徒夫人與少将軍司徒器,竟無一人覺得司徒品還可以搶救一下。
司徒器在棺材中躺過之後,好像就一下子開了竅,雖行事還是有些不得章法,始終如一頭青澀稚嫩的小獸,但至少他願意撞個頭破血流,去為他阿兄博一線生機。他忍下屈辱,耐心回到父親的書房,打聽着一切可以打聽到的與大哥有關的消息。
謀士們一臉喜氣,事情終于有了轉機。
“幸有宸王力挽狂瀾。”
“大将軍的隊伍已走到京外百裏,若不是宸王及時出現,将左賢王與蠻族士兵悉數斬殺于尋南坡下,朝廷危矣,雍畿危矣,我司徒府危矣。”
“這宸王是從哪裏殺出?其中或可有什麽文章可作?”
司徒器聽不懂什麽宸王、北王的,他只知道左賢王沒有丢,蠻族奇兵都死了。
“那阿兄……”
主位上的父親不滿地看了眼到了這一步仍分不清楚主次的幼子,本欲再發脾氣,卻想到了昨晚謀士們所言:“少将軍雖有瑕疵,年輕氣盛,但他畢竟是府中嫡子。”在嫡長子已為棄棋的當下,嫡次子司徒器再不争氣,司徒家也只有他了。
畢竟依照大啓的律法,庶子是沒有辦法繼承家業、随意襲爵的。而比起便宜了旁支遠親,司徒大人自是只能捏着鼻子認了不争氣的幺子。
也因此,司徒大人很勉強地對兒子擠出了一個和緩的笑容:“待大郎回來,為父自會奏請天子,為他延請禦醫。”
“宮中那些只知道吃閑飯的家夥?”司徒器不是很信任禦醫。他還是不會看人臉色,自我感覺他老子今天看上去心情不錯,也是因為大哥情況緊急再顧不得許多,把今晨從母親口中聽到的消息一股腦的說了出來,“我聽說神醫陳一半……”
“陳什麽陳!”很顯然,司徒大人也是知道這個人的,并且一聽到對方的名字就怒了,“不過一介赤腳游醫,江湖騙子!”
“動辄開口要人一半家産,這等獅子大開口之輩,你竟也會信?”
“豎子無腦,書都讀到狗肚子裏了!”
神醫陳一半,“一半”其實只是他的外號,皆因他治病救人全看心情。若他想救,活死人肉白骨,一心求死都不行;若他不想救,縱有黃金萬兩,亦不為所動。之前女天子征召,這陳一半寧可躲到深山老林,也不願入太醫院。
這樣的奇人異事,自是有各式各樣、神乎其神的江湖傳說。其中一個便是,陳一半也不是完全見死不救,而是會要病人至親之人一半的家産。
最近朝廷出現了一些變動,陳一半這才重出江湖,再次在雍畿有了活動跡象。
“傳聞是真是假,在見了人後,我自會分辨。但我們豈可只因傳言就放棄,萬一他真的能救大哥呢?”司徒器死死地盯着父親,作為從小被溺愛長大、萬事不操心的幺子,他其實始終對父親保有着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
司徒大人不忍去看兒子紅得仿佛要滴血的眼,緩緩閉目,吐出冷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士,莫非王賓。’市井土郎怎麽會有宮中禦醫之能?”
“大郎身受重傷,若能活下來,便是僥天之幸。若活不下來,那也是……”
“……他的命。”
——
等司徒器在母親的幫助下,費盡心思找到陳一半時,人還未走近,便已遠遠地看到了熟悉的牛車,車轅上刻着不知道何時已銘記于心的家徽。
——三株寧折不彎的寒竹,以水芙蓉為綴。
那是祁和的車。
在聽說了大将軍司徒品出事後,祁和根本顧不上思考,第一反應就是找到陳一半,希望他能去救人。
“公子可知請我出手治病的規矩?”
“一半身家。”
不究過往,不念未來,陳一半只要你當下一半的身家。若你一貧如洗,那一文錢也可治;若你富可敵國,那沒有半國便絕不會出手。
“公子果真願用祁氏一族蔓延百年的潑天財富,去救一個……不熟的姻親?”
去月、霜月已有些看不懂,自家公子對大将軍到底是有情還是無情了。若說有情,那當初為何在大将軍出征前仍一口拒絕?若說無情,這樣不顧一切也要救人,又是為何?
自然是為了回家啊。
祁家現在只有祁和了,他又是個基佬,不可能在古代有後代,財産這種東西對于祁和來說就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哪怕找地方埋了藏了,也根本留不到由現代的他接手,那又何必在乎呢?
倒是若大将軍死了,整個歷史崩盤……
旁人聽不到祁和的心聲,只能看到如玉的公子,站在院中灼灼的木槿之下,對着一步不讓的神醫緩緩彎下了脊梁,鞠躬一拜,拜到了底:“大将軍的身體,還請神醫費心了。”
南方有佳人,面豔如桃李。
那便是司徒器大哥喜歡的人,千金散盡,只為救他大哥一命。但在某個陰暗的瞬間,司徒器卻突兀的不是想站出來的人是公子和。
沒有什麽為什麽。
“我的大哥我自己來救,不需要外人插手!”明明不想這麽說的,可開口之後,竟還是如此難聽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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