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花式作死第五式:

“不是,我不是說你是外人,你是內人,不不對,你肯定不想做我的內人,”司徒器本只是想小聲補救,結果莫名好像自己戳中了自己的什麽,開始了強行解釋,卻越說越亂,“我的意思是……”

“請。”祁和已經給司徒少将軍讓開了位置,露出了身後的陳神醫。

年輕的公子動作果斷,邁步從容,寬大的水雲袖袍在空中劃過一道優雅的弧線,仿佛水面泛起的層層波圈,輕易撩動了心間的漣漪。縱有無數才子名士寫詩作詞,也難以描繪真正與公子和對視上那一刻的怦然。

這便是“宛丘四公子”之一的塗山君,輕雲蔽月之皎,回風流雪之姿。

司徒器怔怔地看着祁和出神,在這樣的美色之前,很少有人能夠自控。至少司徒器不行。小小少年,滿懷春悸,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實則只是旁人懶得戳穿。

在往昔與祁和的“找茬”中,司徒器也偶爾會有這樣突然的安靜。只不過,要是以前的司徒器意識到自己竟這般沒有定力,只會自我唾棄,想不明白自己怎麽能如此膚淺,也會被祁和這樣的心機之輩迷惑。如今的他,依然會自我唾棄,不過理由不再相同,現在的他……

只能一遍遍在心裏默念清心咒,對自己着重強調:這是你大嫂,這是你大嫂,這是與你阿兄兩情相悅的大嫂!

他們,怎麽就兩情相悅了呢?

“少将軍?”祁和疑惑開口。心下暗自揣測,司徒小狗今天的表情好像格外地生動與糾結啊。放在以往,司徒器的小九九根本不需要猜,一目了然;如今卻還是稍需斟酌的。

當然,總體來說,司徒器還是很好猜的。母親溺愛,大哥頂門,讓司徒器這些年過得屬實有些太過安逸了。他既不會看他人臉色,也不會遮掩自己,實實在在一個智障兒童、歡樂炮仗,別人不點,他都能分分鐘自爆。

鮮衣怒馬,意氣風發,是這雍畿城中、世家圈裏,少有的真能随心所欲之人。

京中的公子郎君,就鮮少有不嫌棄司徒器的張揚的,也鮮少……

有不羨慕他的無懼的。

祁和記得小時候第一次在外祖的莊上遇到司徒器:梳垂髫、騎竹馬,穿得紅紅火火,長得可可愛愛。臉上還有着奶膘嬰兒肥,卻偏要板着一張嚴肅臉,學他阿兄。

司徒器小朋友站在後山的涼亭之上,踮着腳仰望着更遠的峭壁。

“小郎君在看什麽呀?”姜家的婢女小心翼翼伺候在一旁,生怕這位姻親家的郎君有個什麽閃失。

“在看那朵花。”司徒器擡手遙指,在山澗之間,果然有一朵從石中絕處逢生、遺世獨立的花。

嬌嬌弱弱,粉粉嫩嫩,仿佛被風一吹,就會飄散到天涯。

“真的欸,那裏竟有一朵花。不過,摘不到哦,太危險了。”婢女生怕這位司徒家有名的小霸王突發什麽奇想,誓要把一切危險念頭都扼殺在搖籃裏。

但司徒器卻反而疑惑地問她:“為何要把它摘下?它那麽努力才在那裏長大。”

“啊?”婢女一愣,“那郎君為何看它?”

“我想等祁家的和阿兄身體好些了,就帶他來看。”那裏有一朵花,它也沒了爹娘,沒了夥伴,長在一處絕境之中,卻開出了最美麗的花。

“郎君真是心善啊,是可憐表少爺全家慘死,又自幼體弱嗎?”

“不許你這麽說!”小小的司徒器,卻有着大大的脾氣,一雙英目未成,已初具威嚴,“你這麽說,他會難過的。”

這也是祁和這麽多年,對司徒器容忍度如此之高的原因之一。沒辦法,他對這小孩的初始好感度太高了。哪怕後來許久不見的小孩長成了奇形怪狀,祁和也莫名看見司徒器就覺得舒坦,開心,甚至有點惋惜這樣濃墨重彩的司徒器,沒能在歷史上留下哪怕輕描淡寫的姓名。

祁和自以為自己終于懂了——他剛剛那句“願用一半身家,換大将軍一命”的話,讓要臉少年司徒器受不了了。

“你不要誤會,我救大将軍,并無他意。”

司徒器看祁和的表情卻更加複雜了,那雙永遠有神的眼睛裏,添了太多情緒,有自責,有懊惱,以及一絲詭異的幽怨。

司徒器對着祁和一拱手,便打斷了所有人的思緒:“是我過去不懂事,好壞不分,善惡不明。你不要……”

不要這般委屈自己。

司徒器更像大聲質問,你就這麽喜歡我阿兄嗎?喜歡到連他無理取鬧的弟弟都願意一直遷就?再愛屋及烏,也不值得你做到如此地步,明白嗎?!

司徒器越想越心酸,卻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這到底在替祁和委屈什麽。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對面明明身體孱弱仍堅持站如月柳的鶴氅公子,感覺自己的嘴巴就像是抹了漿糊,努力掙紮半晌,仍吐不出半句。

他想說,你不要與我一般見識。

他還想說,我已經明白了,日後必不會再給你和大哥搗亂。

但他最後說的卻是:“你不要說了。”

祁和自是堅持要說清楚:“你真的誤會了,我是感念你兄長在邊關為百姓舍生忘死,我與他之間只是君子之交……”

“我說,你別說了!”司徒器驟然拔高了聲音,再次重複了一遍。祁和越是解釋,他越是覺得難堪。等吼完了,才乍然想起祁和身體不好,經不得累,受不住氣。少将軍一邊懊悔,一邊軟下聲音解釋:“我不是有意兇你,只是我大哥身體要緊,其他事以後再說吧。”

屆時他自會登門負荊請罪,為自己過去的有眼無珠,為祁和多年來的百般包容。

媽的,又想哭了。

司徒器從小就有這個毛病,怎麽也控制不住,明明心頭火起,淚腺卻總會搶先一步坑死自己。

祁和也注意到了司徒小狗眼眶的濕潤,眼尾一抹紅色,比纓繩更豔。他點點頭,再不說話,把舞臺留給了司徒器和陳一半。

陳一半站在一旁,已拉着華去疾看戲許久,在心中咂嘴:有趣有趣,實在有趣。不枉他冒死出山,實在是這紅塵俗世有太多癡男怨女,最好玩的便是這一撮自诩為人上之人的公侯世家。哭着說笑,笑着說哭,真真假假,分不清楚。

“還請神醫……”司徒器作揖到底。

這是少将軍一十五載的短暫人生中,少有的恭敬态度。

“停停停。”陳一半抹了一左一右兩條胡須,站沒個站樣地依在一旁,語氣十分欠揍,“救誰我已經知道了,重點是,您知道我這兒的規矩嗎?”

“一半身家。”司徒器取出了自己這些年全部的私房錢,他有母親貼補,又有成蔭俸祿,雖平日裏大手大腳慣了,倒也有些銀兩,足夠民間的小康之家十年花用,但他還是怕只給一半會略顯寒酸,畢竟那是他大哥的一條命,在他看來價值連城的命。

司徒器雙手奉上了色澤豔麗的木箱,只看箱子上鑲嵌的寶石就知道誠意十足:“這裏有我全部的家當。”

司徒器來時,便已準備充足,甚至包括了随時可以出城的馬車和一路有可能用到的文書:“人命關天,還請神醫即刻上路,有什麽需要收拾一并帶上的藥材器皿嗎?我家的下人願意代為分憂。”

陳一半撇撇嘴:“說一半就是一半。”

“我的一半太少了,我……”司徒器是沒有存錢習慣的,準确地說,大啓的諸侯世家都很少有存錢的,有多少就花多少。畢竟在他們的認知裏,他們的錢是源源不斷的,朝廷俸祿,封地稅收,存錢反而容易引起天子忌憚,被人奏一本屯兵之兆。

“少将軍沒明白小老兒的意思,我要的一半,是你司徒家的一半。”陳一半之前不是沒有接觸過司徒家的人,但也正是因為接觸了,才會有如今的咬死不松口,“回去告訴令尊令堂,我已在師父墓前發過毒誓,一半就是一半,不會因為換個人來就改變。若人人都效仿你司徒家,更甚随便找個無産家奴而來……我看上去那麽像好愚弄之輩嗎?”

“士可殺,不可辱”,這是被大啓這個時代銘記在骨血裏的東西。

司徒器沒有想到原來他的父母已經找過陳一半了,心下大駭,眼神震顫。卻也終于想明白了,他阿娘到底哪裏來的消息告訴于他。

再往深裏想……

不是他的父親不願意救他的阿兄,而是他的父親不願意用司徒家的一半去救他的阿兄。父親利用母親,诓騙于他,再來陳一半這裏投機取巧。

他自以為已經認清了司徒家的那些人,現在被當頭棒喝才發現,他認清的還遠遠不夠。

陳一半拂袖而去:“沒有下一次。”

祁和像是早就料到了會是這樣的結局,給了一直在場的華去疾一個眼神。華去疾立刻心領神會,跟着陳一半進了屋。

這也是祁和願意一直留華去疾在府上,并始終沒有戳穿他真實水平的原因之一。華去疾自己确實沒有什麽醫療技術,但他懂說話的藝術,以及他的年紀不大,輩分挺大,他的師侄正是在後世課本上都鼎鼎有名的大啓第一神醫——陳白術。

由陳白術著書立傳所寫的《嘗百草》,以領先當時世界百年的技術,在後世驚豔了世界,他在書中提到的多種大膽構想,也為現代醫學奠定了基礎,指明了方向。

甚至還有人腦洞大開,堅信陳白術是穿越的。

真.穿越者祁和,通過華去疾終于揭開了這個千古謎題——陳白術真不是,他就是單純的膽大心細,腦子好,有着超越常人對醫學的敏感。祁和甚至試着假作突發奇想,向陳白術提過幾個現代的治療手段,萬萬沒想到,陳白術見獵心喜,躍躍欲試的連天子都敢開顱。

女天子聽到後一笑置之,除了拒絕,倒也沒把陳白術怎麽樣,祁和卻是吓了個半死,再不敢在陳白術面前瞎哔哔了。

祁和跟着華去疾進屋之前,看了眼失魂落魄、三觀崩塌的司徒小狗,于心不忍,擡起手中的折扇,敲了一下他的頭。

在司徒器茫然擡頭朝他看來時,祁和只道了句:“閉嘴,安靜,你阿兄會沒事的。”

屋內,華去疾已與陳白術談妥,其實也就是一問一答的事。

華去疾:“我要用我的機會,救大将軍一命。”

陳白術:“你可想好了?你只有三次機會,這是第二次了。”

華去疾:“嗯。”

祁和進屋時,一切皆已塵埃落定。一向愛端着仙風道骨樣的華疾醫,從沒有笑得那麽傻過,陪着小心,哄着自己的大師侄。反倒是剛剛氣定神閑的陳白術,這會兒臉都已經青了,連看祁和也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華去疾與司徒品無親無故,他是為了誰來求他,一目了然。

在祁和特別自來熟地坐下後,婢女去月、霜月已行雲流水般,在祁和面前的桌上擺上了筆墨紙硯。散卓筆,徽墨,歙(射)硯,澄心堂紙,用的都是最好的東西。

“還請陳神醫做個見證。”祁和執筆,“我祁和在這裏立下字據,心甘情願将我半副身家,包括我的一半封地,全部贈予為我費心半生的華疾醫,蓋下印章的這一刻起,立時有效。雖我的半副身家肯定還是比不過神醫一諾,卻也是我的一片心意,還望疾醫不要推辭。封地之事,我會盡快奏明天子,一定可以落實。”

除了陳白術以外,在場的人俱是一震,包括心甘情願為祁和白做這一切的華去疾,他給祁和出頭,不是為了這些身外之物,他真的只是想感謝他的知遇之恩。

但最出乎人意料的還是司徒器。

他一把搶過了祁和手上的筆,筆走龍蛇,鐵畫銀鈎,不與任何人商量,就寫下了另外一份字據。內容不多,字倒是挺大。

中心意思不過三句——房,他買;錢,他賺;封地,他掙。

祁和今日許給華疾醫的一切,他司徒器願意加三分利,在十年內全部還清。

司徒器從小就一直很想當個能夠自己做主的大人,總恨不能一夜長大,巴巴地反複問着阿兄:“怎麽才能算長大了呢?”

阿兄從來只是笑,被問得實在無奈了,只會回一句:“咱們阿荀永遠不長大,好不好?”

這一刻,司徒器好像明白了,長大從不是歲數有多大,身子有多高。長大是當他學會像個男人一樣,去主動把沉重的責任扛到自己肩膀上的那一刻。

沒有人想要長大,可在人生的某一瞬間,或早或晚,你總要長大。

小小的祁和,正巧就在涼亭的背角躲閑,順着司徒器的話仰頭朝斷壁看去,那裏果然生長着一朵美麗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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