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花式作死第十五式:
“真的會有援軍嗎?為什麽我沒聽到消息?”軍師戰戰兢兢地保護在司徒器身側。好吧,大部分時間,其實都是年少的小郎君在保護他這個軍師,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放在過往軍師也不會相信司徒家這位名聲在外的纨绔能有如此的高光時刻,但事實便是如此,就在剛剛,若不是司徒少将軍挑斷了一支破空而來的塗毒箭矢,他現在也不會有機會在這裏問問題。
司徒器揮舞着手中趁手的兵器,一個翻身,劈刀砍下,蠻族的死士便身首分了家。淋漓的鮮血撲面而來,他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天生良将,不過如此。司徒器不是沒有對生死的敬畏,而是明白一個最簡單的道理——對敵人心軟就是對自己人的殘忍。
面對軍師的問題,司徒器也在躲過死士的一劍後,給出了理所當然的答案:“當然是騙人的。”
哪裏來的什麽援軍,他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這半日過去,要麽是這些蠻族死士被擊退,要麽就是他們全軍覆沒了。有沒有援軍,結果都只會是這兩種選擇。蠻族根本不會讓他們磨磨蹭蹭等一個什麽人來力挽狂瀾,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蓋世英雄。拼了便會有一線生機,不拼就是死路一條。
司徒器是最早也是唯一看清楚了這個情況的人。
但司徒器若不說會有援軍,他根本沒有辦法指揮得動現場全部的甲士,畢竟不是所有的士兵都是司徒家的人,也不是所有人都會為他如臂使指。
“宸王殿下怎麽還沒來?”軍師忍不住大吼。
“他根本就不在!”司徒器吼了回去。
軍師這才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之前宸王神兵天降,讓所有人都不自覺的産生了極大的依賴心理。換言之就是,眼前戰場上這些甲士的心裏,一方面還停留在之前敗戰時對自我的質疑,另外一方面則有着最不應該有的“會有人替自己殺掉敵人”的僥幸,那個人不一定非要是宸王,但總會有一個人來解決問題。有着這樣心理的一支軍隊想要贏,真的實在是太難了。
特殊時刻必須使出特殊手段,司徒器的那一聲大吼,是一個時機把握的再合适不過的正确決斷。
唯一的問題是,做出這個決定的人是司徒器,誰都沒有辦法去相信這是他能想出來的東西。倒是在兵行險着方面,确實符合司徒器一貫的大膽與“創意”。
平日裏文绉绉的儒将軍師,終于也忍不住破口大罵了起來,罵那些狗日的貴族,罵眼前這些女表子養的蠻族,最多的還是罵自己的豬腦子,為什麽連司徒器都能發現宸王已經不在尋山南的事實,而他卻對此一無所覺,甚至任由心中的依賴情緒不斷擴大,險些釀成大禍。
事實上,放眼望去,戰場上的宸王甲士,與他當初帶兵馳援時的規模少了不少。
宸王不僅自己走了,還帶走了主力的精銳部隊。
理智告訴軍師,宸王也不會料到蠻族還準備了第二波的死士攻擊,他的離開雖然讓人措手不及,但那也不是他的錯,馳援是情分,不幫忙是本分,畢竟天子沒有正式下令。而且,在“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的普遍社會認知下,天子也沒有那個能力直接越過藩王對他們手裏的甲士下令。
但,從情感上講,軍師還是有點想陰謀論,好比這一切都他娘的是宸王的故意安排。先演一波英雄救場,擡高自己的民望,然後再借着蠻族的手削弱司徒家的兵力——也是如今雍畿拱衛天子的最大戰力。
雖然司徒家有自己的自私與算盤,但誰也不能否認,一旦沒有了司徒家,女天子就徹底完了。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一道厲聲,再次喊破了軍師在戰場上的愣神。
而喊他的人,已經連回頭看他一眼都懶得再看,繼續朝着層出不窮的死士沖了上去。冷靜,果斷,心無旁骛,讓人忍不住也跟着他堅定了心神。
想什麽都是沒用的,現在的問題是先幹掉對面的蠻族再說!
軍師把自己滿腔的悲憤都用在了厮殺上。司徒器和司徒品這對兄弟的作戰風格有很大的區別,不好說他倆誰更好一些,但此時此刻絕對是更需要司徒器這種厮殺在第一線的身先士卒的,他極大地鼓舞了士氣,也震懾了對面的蠻族。
哪怕是死士,也不可能真的心如止水,他們也會怕,也會在看見代表了司徒品的紅纓的那一刻,心尖一顫。
當大啓這邊終于逼退了一波蠻族的死士,得到了少見的緩和休息時,所有人都先是不可置信,然後才是高聲歡呼。
只有司徒器把軍師拉到了一旁,馬不停蹄的繼續着他們未完的對話,以及商量接下來的作戰安排。
“用左賢王威脅?”軍師想要盡量減少傷亡,找到一個大家都可以活下去的辦法。
“他們不是要救左賢王,而是要殺了他。”司徒器已經大汗淋漓,從沒有人告訴過他,穿着盔甲作戰是這麽累又這麽熱的一件事,哪怕大雨瓢潑,他依舊感覺全身都已經粘在了盔甲上,金屬的外殼并沒有讓它顯得冰冷,正相反,司徒器感覺自己此時都快熟了。
不過,再熱也不影響司徒器思考,他一邊想要表現的這不算什麽,小爺就是這樣絕頂聰明,随便想一想就明白了,一邊心裏卻還是忍不住悄悄得意了那麽一下。
原來只要他去做,他真的可以!
司徒器是通過蠻族兩次不要命的襲擊,得出了這個結論——蠻族求的不是帶回左賢王,而是要麽他們自己殺了左賢王,要麽逼着大啓殺了左賢王,總之,那個男人不能活下去。
兩國交戰,有時候就是這麽奇怪,想要左賢王死的是他的族人,而想要左賢王活的反而是他的敵人。
誰也不知道左賢王到底為什麽會被蠻族恨不能除之後快,但大啓這邊是絕對想要從左賢王口中得到這個原因的,那會對他們日後打擊蠻族起到極其關鍵的作用。大啓內部已經夠亂的了,來自外部的威脅必須摁死在萌芽階段!
部署好接下來的反攻計劃,軍師就像以往一樣,等待着他的将軍做出一番慷慨激昂的戰前動員了。
但軍師忘記了,他現在的将軍不是司徒品,而是司徒器。
從不按照常理出牌的司徒器。
“我們能贏嗎?”
“我不知道。”
“我們能活下來嗎?”
“我也不知道。”
“那我特麽知道什麽?”
“我知道我現在必須殺死每一個有可能踩着老子屍體朝雍畿攻去的敵人!”
他們贏的幾率不大 ,但是必須贏!
——
無為殿自建立距今已有兩百多年的歷史,是一棟實實在在的古董了,從開國起就作為歷代天子的寝宮被世襲了下來。
随着歲月的變遷,無為殿經歷了一次次的修葺與改善,每一任天子都在它之上傾注了自己的喜好與想法,和一開始的樣子比,它已然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甚至可以說它已經是一棟截然不同的建築了。不變的只有圍繞無為殿建立起來的天下秩序,以及宮闱內的爾虞我詐。
它被賦予了太多并不應該屬于它的沉重與莊嚴。
祁和還記得第一次入宮時,明明已經是盛夏了,他卻被外祖母裹了層層的厚衣,但當他獨自一人站在空曠的殿下,他依舊會感覺到冷。
好像一陣陣陰冷的穿堂風吹進了骨頭縫裏的那種冷。
不知道何時,天空已是烏雲密布,提前黑了下來。疾風驟雨兜頭澆下,哪怕祁和站在雕梁畫棟的屋檐下,他的身上還是不可避免地沾了不少深秋的雨水。在跨過宮殿高大的門檻時,祁和忍不住屏息凝神,一直到見到女天子之前,他都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這般地小心翼翼。
黃紗幔帳,拔步龍床,禦爐香氣的環繞裏,虛弱的女天子一點點地露出了廬山真面。
遠山黛,秋水目,看上去就像是一幅心事重重、滿面愁容的仕女工筆畫。歲月好像對提阿尼格外優容,并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什麽褶皺痕跡,讓她看上去還是那麽美,一如她年輕的時候,不少人都曾說過公子和與女天子很像,反倒是太子好像與天子并沒有什麽相似的地方。
女天子就像是一朵需要精心呵護的嬌弱的花,美得不具有任何攻擊性與侵略性,她的性格也是。一如她此時此刻如瀑布般垂下的長發,烏黑發亮,又軟如綢緞。
女天子當年第一次見祁和,就招手把他從外祖母的身邊叫了過去,揉着他當時還很稀疏、只能紮成一個小揪揪的頭發說:“阿和也有一頭柔軟的頭發啊,朕的阿娘也有。她總說……”
“頭發軟的人,心也軟。”祁小和笑得一臉燦爛地回答,“我阿娘也是這麽和我說的。”
這大概是高家娘子們的一個傳統了。高皇後告訴了女天子,姜高氏又告訴了祁姜氏,最後再由祁姜氏告訴了祁和。她總會一邊溫柔地為祁和梳頭,一邊這樣在他耳邊說:“阿和以後一定要當一個善良又溫柔的人呀。”
女天子當時聽到這樣的話是個什麽反應,祁和已經沒有印象了,只記得她好像沉默了許久。
如今再一見面,天子依舊擡了擡手,招祁和上前。不顧身邊內侍與宮女的阻攔,她難得态度強硬地雙手支撐在床板上,一點一點地挪着坐了起來。在祁和趕過來幫她之前,她已經成功坐起,額頭帶汗,唇角卻挂着笑。她拿出手裏準備好的牛角梳子,輕輕拍了拍床沿,讓祁和坐了過來。
“陛下,臣……”
“噓。”女天子将一指比在了祁和的唇邊,她連指腹都是柔軟白皙的,一看便是養尊處優、從未操勞過的樣子。她現在不想聽祁和說話,因為她一天的精力有限,她只想做一件她已經想了很多年的事。
她散開了祁和的長發,一下一下為他梳理着,手上的力道忽大忽小,有時候甚至會直接壓到祁和的頭上,但她卻是如此堅持。
“小時候,我阿娘總會這樣為我梳頭,她說她的阿娘也會這般為她梳頭。”
祁和想起了其實只與他相處了沒幾年的祁夫人,他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就這樣消失在了他的生命裏。唯一深刻的印象,好像就是這個梳頭的傳統了。年幼的他雙腳懸空地坐在高凳之上,身邊充斥着祁夫人柔和的熏香,一點一點地由着她給自己梳頭。
她的力氣是那麽輕,又那麽柔,讓人昏昏欲睡,不想醒來。
祁姜氏偶爾還會哼一首不成曲調的曲子,在支起的西窗下,對祁和說:“小時候,我阿娘總這樣為我梳頭。”
女子的性格有很多種。沒有對錯,沒有好壞,只有個人的喜好。女天子和祁姜氏這對表姐妹,都是這種溫柔如水的性子,但很不幸的是,這樣的性格并不适合成為一個執掌天下的帝王。祁和從見到女天子第一眼起,她就好像已經快要被這座宮殿壓垮了。至少,他從沒有見她真正快樂時的樣子。
直至此時此刻,祁和透過銅鏡看到女天子,她是那麽認真,又那麽開心。
天子也在銅鏡裏看到了祁和在看她,她眨了眨眼,就像是一個狡黠的小姑娘。
“真好啊。”
“嘉婉把你教得真好。”
“她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阿娘。”
以往不管是姜老太太還是女天子,與祁和談起祁夫人時,都只會說“你阿娘”“你母親”,今天祁和才知道,原來她叫嘉婉,姜嘉婉,美麗又美好的樣子。
“我卻不是一個好阿娘。”女天子猛然放下了梳子。
只有溫柔與善良,卻無法保護自己,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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