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至情
想來秋禦同葉霖多年的青梅竹馬也不是白做的,她倒是對皇宮暗道輕車熟路,将蘇堯七拐八拐地帶進了京城北郊一處茅草村舍,便停下來,繞到那村舍後院,徑直掀開一塊茅草掩蓋的地窖蓋子,一條通往地下深處的暗道便展現在了蘇堯面前。
蘇堯探頭往下看了一眼,扭頭卻是不解,若是連秋禦都知道的暗道,封太後如何會不知道?這暗道狹窄,若是有人前後圍堵,只怕是插翅難逃,羊入虎口了。
蘇堯有這樣的顧慮,秋禦又是爽快人,便直接問了,秋禦果然沒有生氣,只言簡意赅道:“此乃先帝給陛下留的後路,除了陛下,還不曾有人知道,娘娘盡管放心便是,從這隧道一直向前,第一個岔路口不要管,行至第二個向右轉,碰見臺階便上,待到頂上便是水煙宮,陛下就在那裏等娘娘。”
蘇堯一一記在心裏,聽到此處卻是一挑眉,道:“你說哪兒?”
“水煙宮。”秋禦像是明白蘇堯在疑惑什麽,道:“便是因為廢棄多時,先帝才将此作為出口。”
蘇堯點點頭,水煙宮一向是嫔妃冷宮,只因先帝犯了錯的妃嫔都遷在禁苑思過宮了,葉霖又沒有其他嫔妃,這水煙宮才空置下來,此時宮中人多眼雜,這倒是個好去處。
“你又去哪兒?”蘇堯見秋禦話裏話外完全沒有将自己算進去,倒是有些疑惑,秋禦也不遮掩,一面取了油燈率先朝下走去,一面坦率道:“一會兒阿禦便從第一個岔路走了,上面連着勤政殿,自然是要去替陛下取些東西。”
兩人一面說一面在黝黑的隧道裏前行,很快就到了第一個岔路口,秋禦将油燈推給蘇堯,道:“若是聽見動靜,便吹滅了燈,暗道每隔一段的牆壁都有中空,你便推開躲進去。”
原本并不十分緊張的氣氛在秋禦說出這番話來的之後驀然變得緊張起來,蘇堯點點頭,同秋禦道了別,便只身繼續朝幽深的隧道裏去了。
不知道要走多久,只能聽見隧道看不見的角落裏偶爾響起的促織叫聲,蘇堯提着燈,一面繃緊了神經,仔細着身後的動靜。那隧道十分漫長,蘇堯聽話地在第二個岔路口拐了彎,剛走了片刻果然看見了秋禦說的臺階,一步一步登上去,半刻鐘後便走到了盡頭,一塊方形蓋子出現在蘇堯眼前。
蘇堯将手上的油燈換到另一只手上,擡手敲了敲那蓋子,蓋子發出沉悶的聲響,卻是半天都沒有反應。原是那蓋子太厚,隔音效果太好。蘇堯又敲了幾下都沒有反應,這次将手上的油燈提到眼前,沿着隧道壁尋找起機關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摸索了片刻後,果然叫蘇堯摸出了一塊凸起的東西,蘇堯探手去擰,頭頂傳來咯咯吱吱的聲響,那蓋子竟是自己慢慢打開了。
剛想吹滅手中的燈,蘇堯卻發現蓋子外的光線依舊十分昏暗,蘇堯從那出口探出頭來,原是自己仍在一處暗格裏。
出了遂道,從暗格裏尋到按鈕将那蓋子重新蓋好,蘇堯這才提着燈四處照照,尋找從暗格出去的出口。這一次,蘇堯沒能再好運氣地找到按鈕,屏息凝神,卻是隐隐地能聽到有對話聲傳來。
蘇堯尋着聲音朝一處走去,附耳聽在壁上,有點耳熟,卻想不起來是誰,只聽那聲音道:“臣還從未見過陛下如此失态。若是娘娘……”
“方才不是已經收到秋禦的信號,已經找到阿堯了麽。”寡淡的聲音聽不出來什麽情緒,只是那聲音如此親切,那聲音日日夜夜曾同她耳鬓厮磨,帶着難以想像夫人溫柔體貼,說盡了天下的情話。可這聲音此時卻是那樣清冷無情。
先前那人沉默了片刻,道:“臣……鬥膽妄議,陛下可否覺得,陛下似乎将娘娘看得太重了些?”
他從未見過那人像今夜那般失控,葉霖同封策一道學習武藝,原本是不相上下,年少輕狂時多次比試,也是輸贏參半,難分伯仲,可是今夜卻是紅了眼,劍劍都是最狠厲的招數,恨不得将封策千刀萬剮,封策被擒時已是狼狽至極,若不是羽林軍趕到控制了局面,還不知道要演變成什麽樣子。
若說緣由,在場的人誰看不出來皇帝陛下忽然紅了眼,是因為皇後娘娘被人挾持了去。方才還打算将當時熙光殿裏的一衆護衛通通治了罪,他左攔右攔這才将葉霖攔下來。此時太後圍城,軍心未定,他竟要将護駕有功的影衛護衛治罪,原因只是未能保護好皇後娘娘,葉霖此舉堪稱失去理智。
“看的太重?”那人卻還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垂睫輕輕笑了一聲,摩挲着手上的玉柄折扇,沉聲道:“懿行,她比朕的命還重要,不看的重怎麽行?”
聽至此句,蘇堯終于想起來,原來先前那人正是原先東宮的太子詹事,如今身居要職的崔太傅之子,崔述,崔懿行。那人用天底下最平靜的聲音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比朕的命還重要,不看重怎麽行?
一只手捂住嘴,蘇堯任憑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這就是葉霖,她的傻男人。
接下來崔述又說了什麽,蘇堯已經不能再聽見了,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抽了空,靠着牆壁慢慢蹲下來。
葉霖擡眸,将崔述眼底的不敢置信盡收眼底,微微挑了挑嘴角,道:“懿行你對待白樊素,不亦是如此?”
白衣勝雪的年輕公子猛地一怔,反應過來卻是垂下頭,沉聲道:“樊素亦是一時糊塗,方才犯下如此大罪……望陛下……”
“寬恕她?”葉霖笑笑,聲音卻是徹骨的冰涼,目光從他臉上移開,直直地望着那扇柄,道:“先串通封策挑撥朕同阿堯的關系,後刺殺阿堯,你覺得,朕還能放過她?”
崔述閉眼。
是,舞姿天下第一的白樊素已經失去了一條胳膊,已經再也沒有希望得到葉霖青睐,已經下獄,可是還不夠,對于葉霖來說,一切對于蘇堯不利的人,他都會毫不猶豫地除去。
崔述太明白。從葉霖在年前的梅花宴上主動央着先帝賜婚起,他便應該料想得到,這個人對葉霖來說,将是致命的弱點。
“那麽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樊素?”
那人卻是站起身,擡手将一直把玩的白玉折扇放在了案幾之上,輕描淡寫道:“她必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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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腦開始一陣一陣地發昏,四肢也漸漸不聽自己使喚起來,蘇堯心中警鈴大作,料想自己的醉紅塵眼看着便要發作,自己還被關在這幽僻暗格裏,奮力地敲擊起身後的牆壁來,卻是收效甚微,完全無人理會。呼吸漸漸開始困難,蘇堯提着燈的手已經開始有些搖晃,迷蒙間瞥到角落裏一根懸在半空的繩子,想也沒想便拽了下去,自己卻是終于支持不住,伴着叮叮當當的脆響聲昏倒在了暗格裏。
再醒時,人已經在柔軟溫暖的床榻之上,那人就靠在寬大床榻的外延,窄窄地搭着一個邊,看起來是剛剛睡去,唇邊竟是積攢了青青的一層胡茬,鬓發微亂,衣袍也皺巴巴的。睜眼看了那人一會兒,蘇堯心中不忍,擡手覆上那人憔悴的臉頰,輕輕摩挲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看葉霖的模樣,恐怕也是不眠不休多時了。此刻室內如此安靜,想來太後之亂已經平息了。她真是沒用,什麽忙都幫不上他,又總是給他添亂。
蘇堯這麽想着,輕聲嘆了口氣,沒想到如此輕微的聲響便将那人驚醒了,漆黑的眼眸對上她的,眼底的擔憂害怕便一下子變成了欣喜,頃刻間便翻身坐起,緊緊地将她那只在他臉上作亂的手握在手心裏,沙啞着聲音道:“阿堯,你醒了!”
這個人……到底是有多擔心……
蘇堯慢慢地點點頭,只覺得全身的氣力都被抽空了,使不上一點勁兒,連咳了幾聲,才發出聲音,突兀地如同裂帛,“我……有點餓。”
葉霖卻是松了一口氣,連忙高聲吩咐了守在殿外的宮娥拿些吃食來,轉身從案上倒了一杯清茶,又露出一個溫柔到令人心碎的笑容,扶着她喝下,道:“睡了一天兩夜,難怪要喊餓。”
一天兩夜?蘇堯聞言擡眼望窗外看,奈何層疊的簾幕遮住了視線,她現已經認出自己是在鳳梧殿裏,卻不知道現在天色幾何,葉霖為何抛下一堆的事務守在她榻邊。
“太後……”喝下一點水潤潤喉嚨,果然好了許多,聲音也不再沙啞,蘇堯現在只關心圍城一事到底如何了,眼前這人真是半點都看不出對朝堂政事有什麽心思,眼睛裏除了她卻沒有別的東西。
“已移去思過宮軟禁起來,由影衛輪流看管,不會再鬧出什麽亂子了。”葉霖将她慢慢扶起來,靠着柔軟的雪津綢緞靠背上,道:“你不必擔心。”
“封策呢?”
提到這個人,葉霖倒是沒有回答的那般痛快,微頓了片刻道:“他定要見你最後一面。現在天牢收着,也不礙事。”
“沒想到你竟是不費吹灰之力便将此事平息,只我拖了你的後腿,叫你白白擔心了。”蘇堯無奈地搖搖頭嘆息道。
葉霖微微一笑,在榻邊坐下來,道:“此番若是沒有秋禦和羽林軍幫忙,也不會如此順利。”說到這兒,仿佛想起了什麽似的,那人忽然傾身将她摟在懷裏,咬牙切齒道:“蘇堯,你若是再敢做出将阿九遣離身邊的事,我定不會饒了你!”
蘇堯被他扣在懷裏,也沒有氣力,只軟綿綿地靠在他胸前,輕笑了一聲,道:“葉霖,你威脅我?”
話說到這兒忽然想起一事,又溫言問道:“若是我那夜死了,你要怎麽辦?”
回答她的是越發緊固的懷抱,葉霖将頭埋在她的頸窩裏,低低道:“天下素缟,血流漂橹。”
若是再一次地失去她,他一定會發狂。
懷裏的柔軟身軀一僵,半天也沒有放松下來,耳邊卻是響起她柔柔的聲音:“那夜我被擄去,那灰衣人說,封策意圖叫你在江山美人中做選擇。若是徐慎言沒有找到我,阿霖,若是真的叫你選擇……你會怎麽選?”
輕飄飄的聲音在鳳梧殿裏回響着,蘇堯靜靜地等待沉默的君王給她答案。愛情裏有許多假設是不應該做的,可蘇堯此時太想要知道答案,她只有一年的時間了,她必須想清楚,以後要怎樣做。
半晌。
年輕的君王道:“我會選江山。”
聽到意料之外的回答,蘇堯竟是有些啞然,心中洶湧的複雜情緒難以言說,雖是松了一口氣,心底還是難免有一點失落。不過這個答案比她想像中要好得多,帝王……本就不該太癡情……
那人卻是還沒有說完,沙啞的聲音在她耳畔缱绻不散,“若是選了美人,什麽都不是的我,要如何護你一世周全?我不信封策能放你我平毫發無損地離開。”
“若是選了江山,因此叫你喪了命……沒關系的,待我手刃了封策,将江山托付給阿霁,便去陪你。”
若是這世上不能再有你存在,不能再尋到你的半點印記,我不要重蹈覆轍寂寂無歡,不要再一個人留在這冰冷的世間,就讓我也抛下這江山,抛下這無邊的責任和苦楚,陪你一起死。
懷中的身軀一動不動,僵硬得好似一塊枯木。
這個人啊……
這個人啊……
一字一頓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字字句句都烙在了她心上。
這個人說,“阿堯,天上人間,你都再不能抛下我。若是這世間少了你,桃紅柳綠、江湖夜雨,于我而言,都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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