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1)

離開鐘家,車子一路開向寄宿家庭。

半山的車道修的很寬,路面很幹淨,天空很藍。

車子來到寄宿家庭門前。

隋心微微垂下已經紅腫的雙眼,側頭看向那張好看的側臉。

“鐘銘。”

他仿佛身形一頓,望過來時目光定在她臉上。

“怎麽了?”

他擡手撥開隋心額前的發,那麽輕柔。

“下禮拜我就回國了。聽說回去之前,要組織去多倫多還有幾個城市玩一個禮拜。”

那雙眸子裏笑意溢出:“公司有事,我恐怕不能去送你,不過我下禮拜也要去多倫多,到時候見。”

“好啊,到時候見。”

隋心輕應了一聲,轉身打開車門時,鐘銘的手臂突然伸了過來,握住她的腕子。

她沒有回頭,只聽他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回去了別胡思亂想,不管出了任何事都有我。”

“好。”

隋心輕聲應着,在感到那只手臂松開時,飛快的沖下車,一路跑到馬路對面,又向後退了一步、兩步、三步……

這樣的距離,他一定看不見她的眼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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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喊了出來。

“鐘銘!”

鐘銘望過去,逆着光,看到的就是沐浴在陽光中,那樣一張燦爛的笑臉。

“我、喜、歡、你!”

——

聖誕假期一晃即逝,留學團回國在即,幾乎所有同學手裏,都積攢了厚厚一摞美加大學的資料。

隋心的課桌上散落着一疊分布在溫哥華和多倫多的學校資料。

夏瓴翻看着,撿出ubc那一份,鼓動隋心一定要考上,她還說她可能會去西雅圖,和溫哥華只有三個小時的車程。

但說到這裏,夏瓴又語氣一頓,說姚曉娜好像也要報考ubc,這大概是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

隋心卻不在意,聳了聳肩笑道:“她考她的,我考我的。注定了不是一條道上的,就沒必要給她太多關注。”

夏瓴也笑了:“心心,你變得豁達了。”

隋心一怔,腦海中飛快的閃過鐘政、秦敏麗、姚曉娜等人的面孔。

“不是豁達了,是心大了。以前心裏就那麽大一點地方,裝點恩怨是非就塞得滿滿的,現在大了點,才發現那些雞毛蒜皮的事也就這麽一大點……”

隋心說着伸出小拇指比劃了一下。

“更多的地方裝的是喜歡的人,是朋友,是溫暖的東西。”

未來的路綿長而曲折,每個人背後都有一條隧道,裏面有陰暗的死角也有透氣的通風口,她以前只是看到了隧道口的一縷陽光,就以為那是全世界。

那束光就是鐘銘。

她不畏黑暗,堅定地跟着那束光走出狹長的隧道,走出黑暗。

想不到,當她迎向隧道外的世界時,才發現世界是這麽的亮,晃得她睜不開眼,所有事都暴露在那片青天白日之下,無所遁形。

高大的背影替她遮擋了大部分的光,她勉強睜開眼,這才看到他身上的傷痕累累。

她不知道如何撫平那些傷痕,唯一能做的只是放開他的手,獨自前行。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會退回隧道。

即便被人絆倒,也要笑着站起來,說一句:“鐘銘,我已經長大了!”

——

臨回國前兩天,隋心收拾好行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撥通秦敏麗的電話。

她們約在一個地方隐秘的咖啡館裏。

秦敏麗依然是一身富貴得體的裝扮,仿佛與生俱來就是如此。隋心幾乎快要忘記秦敏麗以前的模樣了,心中感慨着,錢真是有魔力的玩意,可以在短短一年間連人的氣質都徹底改變。

兩人面對而坐,簡單而蒼白的寒暄,沒有任何冗贅的敘舊。

秦敏麗笑容很淡:“我知道你主動約我出來,一定是想通了。”

隋心目光直勾勾的望着秦敏麗,沒有接話。

秦敏麗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不知是不是已經心裏有數,再開口時語氣已不像是上次那樣刻薄,緩慢而輕柔。

“哎,說實在的,我這個當媽的真的很失敗。鐘銘從小就跟着我吃苦,我被人戳着脊梁骨說作風不正,他也要被那些人說是來歷不明的孩子。在學校受了多大的委屈,他從來都不在我面前提,每次看見我哭還安慰我說,長大以後他一定會出人頭地,不會再讓我們受欺負。我那時候就發誓,以後一定要為他争取到最好的一切……心心,你別怪阿姨。我沒名沒分的跟着他爸二十幾年,到今天我們母子才好不容熬出了頭,我決不能讓他因為一時的失誤被打回原形。”

“站在過來的角度,阿姨想勸你一句,和鐘銘分手,不僅僅是為了他,也為了你自己。不要走阿姨的老路,沒名沒分的跟着一個男人。就算你現在肚子裏懷了孩子,我們也不會讓你打掉,一定會讓你生下來。但是這個孩子就會像他爸爸一樣,被人戳着脊梁骨長大。鐘銘也會因為這件事,在鐘家徹底失去地位。等到那個時候,你們那些情啊愛啊,也會統統變成你們彼此埋怨的借口……”

秦敏麗話音落地,聲音也有些哽咽,想到這二十幾年的熬,心裏的酸楚非三言兩語可以道清。

她嘆了口氣,從包裏掏出一張紙,推到隋心面前。

隋心垂眸望去,輕輕蜷縮起冰涼的手指,一言不發。

那是一張支票,終于拿了出來。

電視劇裏女主角大多會拒絕,可是生活裏真能這麽做的,大概是傻子吧。

秦敏麗說:“我看過你的成績單,以你的能力可以在一些英語國家考到不錯的大學。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可以幫你聯系美國的學校。就算語言成績不夠,一流大學考不上,二流的也應該沒問題。無論學費是多少,都由我們鐘家出。否則以你的家經濟條件,恐怕會很艱難。等四年以後你拿着文憑回國,也算鍍了一層金,找個好工作,再找個好婆家……”

隋心擡眼,睫毛輕顫,眼中一閃而逝的光幾近破碎。

秦敏麗垂下眼,一下子竟然不知如何面對。同樣的場景她經歷過,那時候的她挺着大肚子,面對的是鐘遠山的前妻袁平。

當時她心裏的苦沒有人能懂,有關系的人會在她的傷口上再踩一腳,沒關系的人不冷嘲熱諷兩句就算是厚道的了。

想不到如今,她竟然也要像袁平當年對她那樣,對待這個小姑娘。

——

“阿姨。”

直到空氣裏突然想起清脆的聲音,秦敏麗才如夢初醒。

擡眼望去,只見隋心扯了一下嘴角,像是在笑。

唯有聲音,篤定而堅韌。

“在外人眼裏,鐘銘他現在是鐘家的二兒子,是鐘氏企業的未來繼承人之一。他沒談過戀愛,感情生活一片空白,對事業一心一意,是個工作狂。”

話音一頓,她笑出聲:“可是在我心裏,他只是個表面擁有一切,實際上一無所有的男人。小時候他和人打架,不管輸贏都沒有爸爸替他出頭。他沒有享受過寒暑假,每個假期要接七八份家教工作。他很少開懷大笑,更沒有嘗過流淚的滋味。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有很多,卻很少有值得成為回憶的。能回到鐘家,外面的人羨慕他,以為他随随便便就撿來了一個高貴的身份,可代價卻是用他所有的快樂去換。”

微微擡手,蹭過眼角。

隋心從包裏拿出手機,手指劃了兩下,手機屏幕上浮現出一個話筒。

再開口時,聲音依然在笑,卻透着冷:“阿姨,我曾在網上看到過一篇文章,上面說十二歲以前的孩子最需要的就是關愛,最缺乏的就是安全感,所以一定要把愛給足。其實我和鐘銘一樣,從小和父母相處的時間不多,身邊也沒有知心朋友,可能因為這樣才會互相取暖吧……”

話音落地,秦敏麗不由得一怔,緩緩蹙眉。

隋心低了低頭,擡起時臉上笑容越發燦爛,笑得眯起了眼,眼淚卻終于流下:“所以我想,您一定是誤會了什麽。什麽珠寶啊商業利益啊,跟我有什麽關系?鐘銘對您來說,是您最重要的兒子,是鐘家的繼承人之一。可是對我來說,他就是一個大哥哥,一個玩伴。我從沒想過要和他有未來,更沒想過要和他一起承擔責任。”

秦敏婷漂亮的眉毛微微皺起。

突然之間,她竟然搞不懂這個小姑娘。

只見隋心擡起手,指尖顫抖而堅定的拿起支票。

“美國的學校我不會考慮的,但是支票我收了,謝謝阿姨關心。”

話音落地,隋心再度按向手機,話筒消失。

在秦敏麗震驚的目光下,她将它推到秦敏麗面前。

“這是鐘銘給我的手機,我現在還給您。剛才的話我都錄下了,如果有一天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您就把它交給鐘銘。他聽了就會明白。但是我求您,不要在我走之前給他……因為我還沒準備好,要親口對他說出更難聽的話……”

時間仿佛也因此停滞。

劃過臉上的冰涼源源不絕,但她依然在笑,笑的滿足。

足夠了,真的足夠了,她已經做了最後的努力。

仗着她對他的了解。

——

留學團離開溫哥華的那天,整個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剛剛下過一場雨,空氣裏水氣很重。

在離開寄宿家庭前,kinki還死死攥着隋心的手,哽咽的說:“心心,你是我最好最好,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會每個月寫信給你的,你一定要回我!”

隋心輕輕拍着她的肩膀,擡眼望向低壓的天,像是已經失去了流淚的功能。

她只聽到自己輕聲說:“每個月的零花錢再少,也不要去偷東西了。學生就要好好念書,以後找個好工作,争取留在這裏,多賺點錢寄回香港給媽媽。如果可能的話,再找個靠譜的男人,別像現在這樣為了談個戀愛就哭得死去活來。再過幾年,你連對方長什麽樣都忘了……”

——

直到gibbs太太開車送隋心來到學校後門的空地,所有留學團的學生都在這裏跟寄宿家庭做最後的告別。

隋心下了車,遠遠就見到夏瓴,正抱着寄宿家庭的女主人痛哭流涕。

還有秦朔、劉琴……

卻獨獨不見姚曉娜。

隋心走過去安慰夏瓴時,才聽到有人說,姚曉娜已經向學校申請了批準,要在這裏多留幾天,不跟留學團一起去玩,一個星期後會和父親姚成志一起回國。

同學們一個個登上了大巴車,夏瓴讓隋心留下來多陪她一會兒,隋心點點頭,坐在車下不遠處的長椅上,看着夏瓴和寄宿家庭話別。

冷風拂過面頰,滲入衣領,既濕又冷。

直到最後一個寄宿家庭驅車離去,夏瓴對着十幾步外的隋心喊道:“心心,上車啦!”

隋心這才收回望向遠方的視線,站起身,走向大巴車。

——

夏瓴先一步登上車,隋心跟在後面。

從車門裏溢出來同學們笑聲哭聲,有人在歡呼着終于可以回家了,有人在哭訴着舍不得這裏。

身後似乎還響起了急促的剎車聲。

隋心沒有回頭,緩慢的登上臺階,第一階,第二階……

然後,就聽到車裏發出一陣驚呼。

下一秒,她的手臂就被從後面突然襲來的力道,一把握住。

重心偏離,身體向後倒去……

怔忪的目光飛快的晃過司機驚訝的表情。

她沒有掙紮,沒有尖叫。

天旋地轉間,懸空的身體靠入一副炙熱的懷抱。

緊緊箍在她腰上的手臂,将她牢牢禁锢在懷裏,熟悉的氣息将她拽入他的世界。

她的聲音梗在喉嚨裏:“不是公司有事麽……”

低沉的聲音貼向耳邊:“已經解決了,就來了。”

大巴車內響起一陣吆喝聲,伴随着口哨聲。

她終于在他懷裏轉過身,在那片噪音中,在那雙微訝的黑眸的注視下,擡起手臂勾住他的頸項。

閉上眼,踮起腳尖。

迎上那溫熱的唇。

——

一直到多倫多,留學團入駐臨時落腳的假日酒店裏。

隋心在夏瓴擠眉弄眼的恭送下,走出房門,身後還能聽到她的笑聲:“加油哦心心!”

隋心輕笑着,一步步走向走廊盡頭。

來到電梯前,響起“叮咚”一聲。

金屬門緩緩開啓,露出一道挺拔的身影。

深邃的眸子專注的望着她。

下一秒,他就将她拉了進去。

她靠進他的懷裏,仰頭問:“你來了多久了?”

“比你們早一點。”低沉的聲音埋進她的頭發裏,“讓你跟我一起過來,你不聽,我只好自己過來了。”

她輕笑:“咱們去哪兒?”

話音落地,就見他伸長手臂按下頂樓的樓層鍵。

他緩緩俯下身,輕輕含住她的唇。

——

坐在套房裏的地毯上,隋心撐着下巴,看着鐘銘将酒杯湊到嘴邊,喉結滾動,咽下琥珀色的液體。

她拿過酒杯喝了一口,卻被那液體嗆得眼淚直流。

輕笑聲在耳邊響起,鐘銘抽走杯子,将餘下的酒精送入嘴裏。

粗粝的指腹擦過她的眼角:“眼淚都出來了。”

隋心抓住他的手,覺得自己要醉了。

“鐘銘。”

“嗯?”他的聲音沙啞好聽。

“鐘銘。”她繼續叫,迷蒙着眼。

“我在。”他耐心的應着。

“沒事,就是想叫叫你。”她咯咯笑着,緩緩倒向地毯,“我一定會考上ubc,你要等我。”

硬挺厚實的身軀壓了下來。

“就算考不上,我也會想辦法幫你走後門。”

她感受着吹拂在頸子上的溫熱呼吸,仔細聽着他說的每一個字。

“等你放假的時候,咱們可以再去一趟丘吉爾,看北極熊。寒暑假還可以去美國,去看帝國大廈,自由女神像,或是橫穿尼亞加拉瀑布……”

落地窗裏,映出兩人糾纏的倒影。

隋心吸了一下鼻子,将冰涼的鼻尖貼向他的鎖骨。

然後,笑着抱怨:“怎麽辦,在那之前,我一定會被那些語言課折騰的死去活來,每天還要背一百多個單詞。”

一股力道落在頭頂,頭發被揉亂:“那你下了課,就賴在學校的中心花園打個盹兒,然後回家溫習功課。就算工作再忙,晚上我也會打電話給你,聽你發牢騷……”

——

直到時鐘緩緩敲向兩點,隋心的雙眼已經眯成了一道縫。

沙啞的嗓音在耳邊蠱惑着:“睡會兒吧。”

她慢慢合上眼:“那你再說點美國的事,我想聽……”

下一瞬間,身體就驀然一輕,随着他走動的節奏,緩緩起伏,直到落入一片寬廣而柔軟的世界。

耳邊低沉的聲音越來越低,她聽着聽着,只覺得意識離自己越來越遠,飄在空中,很久很久……

再一睜眼,人已經站在一個開放式的小廚房裏,身上系着圍裙。

橘色的光從窗戶透進來,她身前鐵板上有烤了一半的牛肉,身後的爐臺上還有魚排,對面的電視裏正在演泡沫劇《六人行》。

電話響起,她跑過去接。

那頭傳來鐘銘的聲音,他說他剛下飛機,稍後還有個緊急會議要開,囑咐她自己先吃晚餐,他會趕在午夜十二點之前進門,陪她一起迎接日出。

她笑的甜蜜,挂上電話,專心将食物料理完,然後分開兩份,一份吃光,一份存進冰箱裏。再拿出醒過的低價紅酒倒出一點,加入兩塊冰,将頻道扭到香港臺,一邊喝一邊看,直到昏昏欲睡的倒在沙發裏。

——

畫面一轉。

西裝革履的鐘銘從機場走出,懷裏摟着一個美女。

那美女穿着大膽卻不張揚的紅色套裝,脖子上垂着祖母綠的吊墜,水滴形的吊墜被綴滿碎鑽的鏈子勾着,一路垂到胸前。

鐘銘和美女一起坐上黑色轎車,來到了衆多豪華飯店其中的一家,在最頂層的套房裏一起數星星,看月亮,喝掉了半瓶latour,又一起分享了酒店廚房精心準備的雙層拿破侖蛋糕,互相扔奶油,你追我逐。

直到深夜,鐘銘離開酒店,上了一輛出租車,輾轉來到他們一起租的小套房。

她被吻醒了,正想問他吃過飯了麽,卻不慎瞄到視線正下方的那枚紐扣,扣眼處纏着一根很長的頭發。

她皺着眉坐起身,迎上鐘銘關懷的眼神。

鐘銘問她怎麽了。

她恍惚的搖頭,幫鐘銘摘掉領帶,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廉價圍裙,耳中聽他嘴裏念叨着會議上的主管們多麽難纏,飛機誤點讓他等的多麽焦心,甚至是他的宏圖偉業多麽波瀾壯闊……

她這才發現這是剛熨燙過的襯衫,平滑的沒有一絲褶子,一點都不像是在飛機上和會議室裏蜷縮過的樣子。

直到領口內側的鮮豔紅痕映入了眼簾。

——

隋心一下子驚醒過來,額頭濕了一片。

她撐起身子,有些茫然的看向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蓋着厚實的被子。

“鐘銘!”

隋心喊了一聲,沒有人回應,她一下子坐了起來,這才看到旁邊的床頭櫃上有一張便簽紙。

蒼勁有力的字力透紙背。

【看你睡得很香,沒有叫醒你,房間的賬我已經結過了。好夢。】隋心看了眼時間,飛快的沖出門口。

她在走廊上狂奔,進了電梯,又是一陣跌跌撞撞。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抓起夏瓴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

夏瓴被動靜驚擾,嘟囔着翻了個身。

她迅速走出卧室,跌坐在沙發裏,發了一條短信。

【你去機場了?】

不會兒,傳來回複。

【快到了,還有一個小時登機。】

她閉了閉眼,心裏悲涼,指尖顫抖。

【你怎麽也不叫醒我?我還想送送你。】

【不用送了傻丫頭,咱們來日方長。】

她極力張大眼,想要看清那行字。

來日方長……

眼淚終于跌落在屏幕上。

——

一周之後,飛機在北京着陸。

隋衛國和程欣榮将隋心接進家門,她連睡衣都來不及換,不到五分鐘就昏睡過去。

迷迷糊糊間,只覺得有人在用濕毛巾給她擦臉。

一覺醒來已經是半夜。

客廳裏,程欣榮坐在椅子上,頭一點一點的打瞌睡,電視裏播放着電視劇。

隋心叫醒程欣榮。

程欣榮的眼睛睡成了雙眼皮,朝隋心笑道:“醒啦閨女,餓不餓,我去給你熱飯。”

隋心跟着程欣榮走到門廳,飯桌上擺了七八個盤子,上面扣着蓋子,一一掀開來全是她愛吃的菜。

隋心吃了七八分飽。

程欣榮笑着坐在她對面,手裏就沒停過,一直在夾菜。

隋心吃着吃着,就放下了筷子,端起湯湊到嘴邊,眼淚滾了進去。

“怎麽了閨女,怎麽哭了?”

隋心搖了搖頭,笑了:“就是想家了。”

——

之後那幾天,隋心充分的享受到了家庭溫暖。

在隋心的印象中,她和父母的交流總不會超過十分鐘,時間比較長的時候大多是開家長會之後。因為受到班主任的批評,回到家難免會再遭受一次責難。所以每次父母一起坐到她面前找她談話,隋心都是緊張的。

像現在這樣,一家人能湊齊了好好吃一頓飯,隋心從小到大都沒經歷過幾次,盡管這或許是大多數家庭的常态。

直到短短的幾天休假一晃即過,隋心才輾轉得知,隋衛國已經辭去了國企的職位。

隋衛國在國企單位裏奮鬥了二十多年,一直坐到副處級,上頭有意讓他繼續升職,可隋衛國卻遞上了辭職報告。那是他花了三個晚上做的決定。

隋衛國剛參加工作那會兒,脾氣就像爆炭,領導找他訓話,他不做聲,但一出門就摔了三個暖壺。後來單位開集體大會公開批評他的工作表現,他事先毫不知情,只有一個帶過他幾個月的師傅偷偷提醒了一句。後來,單位幾個落後的同志一起上學習班,隋衛國又是頭號,一連上了幾個月,不能回工作崗位。

隋衛國告訴隋心,從那個時候他就看明白一件事,就是要往上爬,就得從武裝自我做起。想明白以後,他不顧單位的批評請了半年的長假,參加了當年的自考,還拿到了大學文憑。

從那天起,隋衛國的工資翻倍的增長,升職就跟做直升機似得,不到三十歲,就已經做到了科級。

隋衛國上位之後,當初提醒過他的老師正遇到了困難,家裏住房緊張,隋衛國二話不說就幫她像上級申請了兩室一廳的宿舍房,至于當初那些看熱鬧的同事,上門送禮的送禮,說好話的說好話,全都被他一視同仁拒之門外。

直到現在,隋衛國面臨升職問題,眼瞅着就要升到正處級了,可是他清楚自己的脾氣,不善阿谀奉承,不會看人下菜碟兒,爬得越高只怕摔得越狠。所以思慮再三,隋衛國選擇了辭職,歸于清閑平淡。

——

返校的頭一天,隋衛國和程欣榮還湊在一起算賬,是隋心将來申請上外國大學的花銷統計。扣除獎學金,還有生活費,來回機票錢和零花錢,那不是一筆小數目。隋衛國有些發愁,還問隋心,有沒有考慮在外國找份兼職。

隋心走過去,摟了一下程欣榮,笑着對隋衛國說:“沒考慮過,我也沒打算申請任何外國大學。”

在隋衛國和程欣榮驚訝的目光下,她輕聲說:“爸、媽,我不去外國念書了,你們把錢省下來,留給我以後當嫁妝吧。我決定參加高考。”

比起一般小康家庭,隋家有點積蓄,可是比起大富之家,隋家那點錢也僅僅夠她在外國讀兩年的書。隋衛國原本隋衛國還在想,如果隋心不出國念書,以後家裏的日子還能寬裕點,省着點用也夠他和程欣榮到老吃穿不愁的,可是如今他辭職在家享清福,程欣榮也接到了單位內退的通知,從這一年開始,隋家的收入就正式開始負增長了,手邊要是沒點活分錢,遇到突發事件就……

沒想到,隋心會主動提出來。

那天晚上,隋衛國和程欣榮還在卧室裏說起此事,隋衛國長籲短嘆得說,女兒長大了,不像以前只會伸手了。

兩人還商量着明早送隋心返校後,如何跟校方争取進入高考班的名額。全校總共就兩個高考班,一共八十個人,早在九月之前的暑假就要定下名單,其餘八個班都是準備出國留學的,到了高三下半學期基本上只要來學校走了過場,拿了畢業證就可以各奔東西,準備申請留學簽證和報考外國大學。

可是現在已經到了一月,就算隋心在留學班成績再優秀,進了高考班也未必跟得上進度。未來幾個月恐怕要付出比別人多一倍的努力。

——

一晃一個月過去了。

直到大批留學班的同學回校拿畢業證的當天,夏瓴才知道隋心進了高考班。

午休的時候,夏瓴走進隋心的宿舍,剛一坐下就追問:“你怎麽回事?你不是答應了鐘銘要考ubc嗎?”

隋心給夏瓴倒了杯水,坐在對面的床上,神色平和的說:“我想過了,在國內上大學更适合我,我想留在這裏。”

夏瓴一怔:“那鐘銘怎麽辦?你知不知道姚曉娜為了進ubc她家裏花了多少錢?你這麽好的成績,居然放棄!”

隋心輕輕擡眼,笑着開口:“夏瓴你還記得嗎?在《泰坦尼克》裏有這樣一段劇情。窮光蛋jack自不量力的愛上了富家女rose,還穿着燕尾服去參加什麽上流社會的例行晚宴。侍者問他要選哪種魚子醬,他答不上來,只好說我從不吃魚子醬。然後,他帶着rose到下等人的船艙喝啤酒跳熱舞,終于獲得了rose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傻姑娘的青睐……”

夏瓴皺着眉望着笑容恬淡的隋心,心裏劃過不好的預感:“這和你和鐘銘有什麽關系,那是電影,不是現實。”

隋心卻不理她,自顧自繼續笑道:“沉船的時候,rose本可以帶着海洋之星,坐着她未婚夫安排的劃艇離開,可她偏偏要犯傻的跑回來和jack共進退。呵,真是很可笑。難道她不知道大大難臨頭各自飛才能增加逃生幾率麽?我想有很多人都不明白,為什麽rose的未婚夫既多金又帥氣,還賤骨頭的把價值連城的海洋之心捧到她面前,她卻選擇了一無所有的jack。難道門當戶對錯了麽?怎麽這樣一部邏輯混亂的愛情電影,居然每天有那麽多傻子為它哭泣。不過好在,jack死了,否則他們倆要是一起上岸了,說不定會成為彼此的負累……”

日頭西斜,照在隋心臉上的笑容,一瞬間幾近透明。

“夏瓴,我不想成為負累。”

夏瓴眯着眼,只能看到她的頭發被映成了淺棕色,睫毛時隐時現,那雙眸子微微彎着,執着而堅定地望過來,唯有那挂在唇邊的笑容,幾乎要消失在日光裏。

——

留學班的同學們各奔東西,迎向廣闊的未來,藍圖的瑰麗各有特色,卻屬于富人之鄉的路。

相比之下,高考班的學生們卻被課業壓得人喘不過氣。

昏暗的日子似乎沒有個頭,隋心每天晚上七點多就累得打哈欠,早上七點多就要爬起來到教室參加早自習,時間每過一天,都似乎能聽到有什麽東西在身體裏死去的聲音。

一月裏,隋心給鐘銘發了一封郵件。

時間:1月15日

發件人:隋心

【我參加了學校的模拟語言考試,每天都在做托福和雅思的習題書,我想申請ubc大學不是問題。】鐘銘在很快有了回複。

時間:1月17日

發件人:鐘銘

【最近公司很多事要處理,一直很忙,剛看到郵件。美國辦事處的負責人出了意外,我要盡快趕過去善後,可能會有一段時間不能聯絡,別擔心。】二月,說要時常寫信的kinki發來了一封郵件,附上她和男朋友的照片。

隋心回了,又給鐘銘寫了一封郵件。

時間:2月3日

發件人:隋心

【學習很忙,每天要背一百多個單詞。我已經申請了ubc的下學期的語言課程,現在正在申請簽證,如果順利的話會定八月的飛機票過去。】幾天後,春節在即,鐘銘回複。

時間:2月8日

發件人:鐘銘

【美國的事已經處理好了,公司已經決定明年今年下半年正式拓展中國市場。中國那邊要春節了,很懷念以前帶着你放鞭炮的日子。】時間:2月10日發件人:隋心

【今天是年三十,所有人都在守歲。外面的煙火聲特別響亮。你答應過我,要陪我看一次煙火,不要食言。】時間:2月11日發件人:鐘銘

【一言為定。想你。】

——

二月底,學校開學,三年級只有高考班返回學校。

浮躁的低年級掀起了偷竊熱潮。

先是女生宿舍裏開始丢衣服,加大號的或是加小號的,然後是快譯通和文曲星,短短三天就丢了三十幾個。還有錢包、游戲機,連放在桌上的零錢和護膚品也不放過。

這件事就像細菌蔓延一樣,很快席卷了整個宿舍樓,最後甚至有人在男生宿舍的垃圾桶裏,發現了女生宿舍丢失的錢包。

校方報了警,警察分析這是一次團夥作案,也不排除有趁火打劫的跟風行為。

據說幾天之後警方破案了,當街抓到了幾個擺地攤賣電子産品的學生,但那些贓物卻沒有回來。

高考班裏風平浪靜,後來聽說低年級有個女生被揪了出來。

那個女生隋心見過兩次,是個無論說話做事都永遠低着頭,看上去很好欺負的小姑娘。

聽說事發那天,那個女生沒有參加課間操,因為痛經去了醫務室,早班上的同學先一步回到教室,趴在桌上休息。

誰知大批同學回來後,有個女生站起來喊道:“啊,我的錢呢!”

所有同學都安靜下來,齊刷刷的望向那個女生。

直到班主任走進來問,課間操有誰沒去,只有那個低着頭的女生站起來。

教導處很快就來了人,将她帶走問話。

——

早已定論是團夥作案的偷盜事件,就這樣落在這個女生的頭上,她一夜之間成了衆矢之的,丢過東西的同學經過她身邊,都會不陰不陽的甩下一句:“喂,你什麽時候把東西還我啊?”

隋心每天下了晚自習返回宿舍,都會在擺在操場邊的鐵架子上,看到那個女生一個人坐在那裏。

她有時候埋着頭哭,有時候望着天。

一天、兩天、三天……

直到第五天,隋心又一次經過,她站住腳,望着鐵架子上黑乎乎的一團,良久不動。

等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時,已經邁開腿走了過去。

鐵架子上響起“咚咚”幾聲,驚擾了那個女生,她擡起頭,有些小心翼翼的看着隋心,直到她一屁股坐到身邊,吓得立刻站起身就要走。

隋心卻一下子将她拉住,輕聲說:“我沒惡意。”

那女生這才止住了動作,回頭望來。

隋心拉着女生重新坐下,長長的呼出一口氣,笑道:“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我只是覺得你可能有委屈想找人說。你可以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別人,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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