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捉蟲）

周自南看着靠在椅背上剝着開心果的顏舒桐，她低着頭，嘴角微微上翹着，好像瘦了些。他想了半天，都沒想出來這個個子小小的小姑娘是怎麽在這麽一份幾乎全年無休的工作裏堅持下來的。

顏舒桐感覺到他的視線，擡起頭來看他，見他直直的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匆忙又低下頭去，但馬上又擡起頭來，遞了一把開心果給他，“對不起，忘記給你一把了，你要不要吃？”

“……”周自南有些囧，看着顏舒桐舍不得的眼神，努力了好久才擠出話來，“……我不和你搶，你自己吃就好。”

“哦……”顏舒桐嘴上雖這麽應着，但還是剝了顆果仁遞到他的唇邊，“你一大早叫我出來，有事麽？”

周自南就着她的手吃下那顆果仁，聽見她問這句話，心裏頭冒出不滿來，順口就咬了她的手指頭一口，見她痛得皺起了眉毛吸氣，才道：“沒事就不能叫你出來了？”

顏舒桐剛想說是呀，可是一接觸到他似乎寫了你敢說是試試看的眼睛，就識相的眨了眨眼轉移了話題，“我以為你會很忙。”

“為什麽？”周自南飛快的接着她的話尾問道。

“……呃……因為……”顏舒桐目光閃爍起來，對他一反常态的追問感到慌亂，“不是年底了麽……都忙哇……你不要耽誤工作啊，我沒事的。”

周自南哭笑不得的拍了拍她的額頭，“別的女孩子都恨不得男朋友天天陪着，到你這倒是反過來了，怎麽，這麽快就厭煩我了？”

“沒有沒有！”顏舒桐頂着他從溫和倏的變得意味深長的目光覺得壓力山大，啊咧，周律師練變臉好多年，她承受不來啊……

周自南見她既迷茫又緊張的哭喪着個臉，把她從椅子上拉了起來，“走走吧，你多久沒在公園裏漫無目的的散步了？”

顏舒桐一面任由他把自己拉起來，一面認真的在心裏默數，“好像……從高中開始就沒有了……”

“那就現在走走吧。”周自南不由分說的拖着她往前走。

顏舒桐還記得手裏的開心果，“可是我的開心果還沒有吃完！”

“等會再吃。”周自南另一只手把她手裏的開心果奪了過去塞進她的包裏，“沒收了！”

顏舒桐皺了皺臉，不見得不高興，但也不見得多高興，猶豫了一下，她還是雙手在周自南的身上抹了一把，然後看着他身上做工精良卻被她當做擦手布的大衣嘿嘿的笑了起來。

Advertisement

周自南反手拽了一把她的頭發，“不小了，別淘氣……”

顏舒桐撇了撇嘴，說起了昨天的事，“昨天溫律師的嫂子真是兇險，再晚一些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這種事常見麽？”

“嗯……我覺得常見啊……”顏舒桐摸了摸耳垂，“會因為沒有床位啊或是其他的原因要求患者轉院的。”

“其他的原因？”周自南問了一句。

顏舒桐語氣頓時就有些不情願，“就是……就是覺得自己搞不定啦，不想擔責任，但又要面子啦……”

周自南又問：“那你們醫院急診醫生為什麽不接收她，你們醫院還蠻好的啊？”

“一個是沒有傳染病房，另一個是溫嫂子是孕婦，妊娠麻疹可不是件小事……”顏舒桐至今想起昨天看到溫嫂子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就覺得心有餘悸。

周自南當然不懂這些，對此也無多大的興趣，聽她說了原因之後就不再問下去了，“沒事就好。”

顏舒桐在心裏嘀咕，現在當然沒事，不是你家人你當然也覺得沒事啦。

這個公園有一條種滿了香樟的小路，顏舒桐從來都沒有來過這裏，“我好像……真的有很多年沒有這樣輕松過了……”

周自南微微側過頭去看落後他一步之遠的女友，看見她臉上有些惆悵遺憾的笑容，忍不住出聲安慰道：“我們這樣的工作，有太多不平和不堪，總有一些事會擊中你心底的痛處，在某些時候。”

他隐隐的感覺到顏舒桐的情緒有些沮喪，可能是和昨天的事有關。

顏舒桐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我昨天……是問了老師才知道要怎麽做……之前真是像無頭蒼蠅一樣失措，讀了那麽多年書，還不能……”

“你還年輕，還有很多的時間來沉澱自己。”周自南如是安慰道。

道理都懂，但就是跨不過心裏那道坎。

難得有時間可以聊天不用擔心天色已晚，顏舒桐想到周自南竟然連她微末的情緒都能把握得那麽準确，可見是對她了解到了一定程度了，可是她對周自南卻知之不多。

強烈的好奇心湧了上來，“周自南，你做過刑事案件嗎？”

“做過啊……”周自南漫不經心的回應道。

“真的啊……刺激嗎？”顏舒桐拉着他的手臂輕輕的晃了晃，“給我講講呗。”

“刺激？”周自南不解的看了她一眼，繼而苦笑道：“那可一點都刺激。”

大約是在差不多十年前，那時周自南獨立執業還沒有多久，他還不是岳南的高級合夥人，接待的也不是今天這些非富即貴大有來頭的當事人，有一天他接待了一個叫餘韻的女客戶。

餘韻到事務所來的時候，懷裏抱着一個十個月大嬰兒，孩子很乖，一直沒哭。倒是餘韻一直在哭，兩行淚水刷刷的留下，或是怕吵到孩子，她一直沒哭出聲音，就是這樣淚水往外湧。

周自南有些慌，手忙腳亂的遞給她紙巾，試圖讓她冷靜下來。

餘韻說她和老公張發是發小，一起長大，他們兩個前年剛結婚，婚後小夫妻倆盤下一個店面做小飯店，生意不錯。好不容易日子剛剛開始好起來，兒子呱呱落地，結果父親就被被關進了監獄。

她說那天張發那天本是在照顧店裏，後面來了幾個張發在東北的朋友，他們一起吃了飯，飯後其中一個說，剛好想到附近有個人欠他錢，讓張發幫忙一起去收錢，在酒精作用下，張發就跟着一起去了對方店裏。店主被叫出來了，他承認自己欠了五千塊錢，但是現在手上沒有，能不能明天早上給，幾個朋友不依不撓，拿了店裏剛剛到的三十部最新款的手機然後就要走，老板不讓，結果他們揍了老板一頓就走了。

自始自終張發都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揍人，只是一直默默站在旁邊，或許那個時候，他不知道什麽叫共犯。

也就是這個行為，使得本來是合法的要債，結果轉化成了搶劫。

餘韻停頓了一會，問：“會判多久？能兩三年就出來麽？”

周自南不知道如何安慰這個女人，他告訴她，她的丈夫現在是搶劫罪，這個罪起刑就是三年，一般來說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情節嚴重，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産。在中國刑法裏，這已經算是比較重的罪了。

餘韻聽了他的話，先是傻了一會兒，然後整個人顫抖成了一團，不停的喃喃着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周自南不知道如何回答這樣一個問題。當事人在這種無知不懂法的時候提出的問題，很多時候都會讓他感到無所适從。

他記得，從前母親看報紙說一個男的在超市裏試穿了一條內褲然後想偷走，結果出門的時候被報案發現，他掙脫報案，逃出幾百米被抓住，然後被判搶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母親當時還問他父親，就是一條內褲，會判這麽重麽？他的父親很認真的告訴她，搶劫罪的重點不是東西的價值，而是搶劫的這個搶的行為，這個行為危及人身危害。

很多時候當事人會覺得律師忽悠，把案件說的好嚴重，可是結果就真的是好嚴重。刑法是公開的，他常常鼓勵當事人可以每個人回家自己買一本刑法看看，不要一味覺得是律師誇大，別人怎麽說、認識的人怎麽說，可是他們都不是律師啊……

即便周自南很努力，後來張發還是判了六年。他看見餘韻在聽衆席上大哭，哭的撕心裂肺，他自己也忍不住心酸，卻只能黯然的走開了。

從此以後，這個女人就要獨自帶着只有十個月的孩子生活了，周自南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以後會怎麽樣，而她和她的丈夫，又要何去何從。她的眼淚，和孩子的眼神，一直是周自南後面不敢再接刑事案子的主要原因。

他寧願去面對要離婚的人或醜陋或悲哀或解脫或難過的表情，都不想也不敢去看那些因為不懂法最後被打擊的遍體鱗傷的人的眼淚。

他在最深的絕望裏，并沒遇見最美的驚喜。

事隔多年，周自南第一次花了這許多時間跟外人提起這件事，卻還是忍不住心尖一顫，原來過了這麽久，他還是沒辦法做到完全放下。

顏舒桐聽完之後愣愣的，連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她好像還沒有試過這種在工作中害怕到要逃避的感覺，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她雖害怕死亡但到底無法避免除非她離開這個行業。

她用力的握了握周自南的手，他的手心溫暖幹燥，讓她原本想要安慰他的心情又多添了幾分留戀。

周自南低頭看她安慰的目光，和她輕輕碰了碰額頭，“別擔心我，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作者有話要說： 例子是別人的，也許是真有其事也說不定，就是覺得有時候情與法的沖突太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