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無間行者1

【莫毛】無間行者

（一）警校

2013年7月。在警校的畢業典禮上，莫寒看着身邊空了的那個位置，會想起四年前報到的那天，遇見李宇琪的樣子。

2009年的8月29日，可能是那一年C城最熱的一天。莫寒在父母陪同下辦完各種報到手續，來到女生樓的606宿舍，安頓下來。媽媽幫着她把床鋪好，爸爸則替她把各種生活用品從箱子裏拿出來，收拾好放到櫃子裏。就在三人一邊說笑一邊忙碌的時候，一個短發女孩推門進來。她一個人拖着一個巨大的箱子，因為剛爬了六樓而有點氣喘籲籲。進門看到三人，她愣了一下，然後禮貌地叫了聲“叔叔阿姨好”。

莫寒主動伸出手：“你好，我叫莫寒。”

那女孩微笑道：“我的名字是李宇琪。”

莫媽媽好奇地問：“你父母沒來嗎？”

女孩回答：“哦沒有，我是自己來報到的。”

于是，莫寒認識了她在這個學校裏的第一個朋友。

這天晚些時候，宿舍裏其他的姑娘也都到齊了。警校的宿舍是六人間，除了李宇琪之外，莫寒又認識了其他的四個女孩子。那個看起來很文靜乖巧的高個子女孩叫吳哲晗，一安頓好就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埋頭看起書來。那個叫徐伊人的女孩則開朗活潑得多，拉着莫寒一刻不停的講着笑話。另外兩個女孩似乎是報到的時候就認識了，一個叫陳思，一個叫陳觀慧，兩個人從進了宿舍就一直膩在一起。至于李宇琪，她把床簡單鋪好以後，箱子往床底一塞就跑出去了，直到晚上熄燈前才匆匆忙忙地回來。

其實後來那件事發生後，莫寒一直在回憶這三年半同窗生活，李宇琪曾經的一舉一動。如果她足夠敏銳，也許能夠發現一些前兆或者端倪，或許能夠阻止事件的發生。但随後她便嘲笑自己，發生了便是已經發生了，再怎麽回憶、後悔，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警校的生活其實很無聊。除去專業課內容的差異和體能訓練的要求，跟重過了四年高中沒什麽區別。在那三年半的時光裏，人與人之間的羁絆很大程度上成為抵禦刻板嚴苛的日常生活的唯一慰藉。在那個六人的寝室裏，如果說有誰能給予莫寒一些支撐，那也只有李宇琪了。吳哲晗是個太乖的學生，大部分時間要麽在埋頭苦學，要麽在體能加練；陳思和陳觀慧總是兩兩行動；徐伊人則太外向了，常常人就沒影了，有時是去參加學校活動，有時則是找外班的去玩了。而莫寒則是個本質上有些宅的人，如果有一個人能夠讓她安下心來聊聊天，說說心裏話，那也只有李宇琪了。

這個人其實有點奇怪。後來很多年後莫寒再回憶起李宇琪，卻覺得自己大概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她。是個很獨立的人，似乎不需要任何他人的幫助；但反過來卻是個極其喜歡幫助別人的人——很多時候，只要是有人有需要，她都會默默地去幫一把手，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明明好像很随和，跟誰都能好脾氣地聊幾句，但一旦你嘗試接近她，便會感覺到強烈的戒心，似乎有一堵牆隔在彼此之間。

但至少有一點莫寒可以确定，那就是李宇琪不是個好學生。專業課考試成績差也就算了，幾乎每門課都是擦着及格線而過；偏偏又似乎天生反骨，對領導和權威有一種天然的反感，遇到不合理的規定時總是要剛上幾句，為此她沒少受罰，卻屢教不改。當然這并不是什麽大事，至少不會影響畢業，也就無傷大雅。

萬萬沒想到，臨近畢業還有半年的時候，居然就出了個大事。

那天莫寒不在場，只是聽徐伊人繪聲繪色地描述過。事情的起因衆說紛纭，有人說是那群混混想輕薄在場的女孩子，也有人說并不是，只是有人單單問候了李宇琪一個人的家人而已。但真相如何沒人知道，因為在場的另外兩個女孩經過警校領導的約談之後都三緘其口，諱莫如深。但問題的關鍵也不在這裏，問題的關鍵是，李宇琪動手了，而且把其中為首的那個打進醫院了。

Advertisement

混混們鬧到了學校，牽扯到警民關系的事，那就有點敏感且重大了。但莫寒本以為最多給李宇琪一個大處分，卻沒曾想，貼在公告欄的告示明明白白地寫了兩個字：“開除”。

等莫寒飛奔回宿舍想找李宇琪問個清楚的時候，卻發現那床鋪早就清空了，所有的東西也都收拾走了，一幹二淨。

後來這事在學校裏還保持了一段時間的熱度。有好事者言之鑿鑿地宣稱，其實李宇琪被開除的真正原因是，政審不過關。聽說她刻意僞造了家庭背景，隐瞞了其父是重大刑事案件被判刑的人員這件事，而在這一次處分的過程中露出馬腳。換句話說，她本來就不應該被招到警校來。

反正從那天起，莫寒就再也沒有見過李宇琪。

（二）任務

從警校畢業時，那一屆有兩個優秀畢業生，一個是吳哲晗，另一個就是莫寒。

吳哲晗分到了Y城警隊，莫寒則留在了C城。她在C城刑偵科待了一段日子，跟着老警察混了一年，差不多摸到刑偵的門道了，突然接到調任的通知。原來她被借調到Y城，不知道是誰下的命令，也不知道是為什麽一定得是她。

莫寒到Y城報到的時候，受到了老同學吳哲晗和徐伊人的熱烈歡迎。随後她們帶她去見了直屬上司，一個名叫戴萌的女人。

雖然戴萌看起來好像挺年輕，但莫寒知道她歲數一定不小，因為做到這個位置沒有十年的工作經驗幾乎是不可能的。短暫寒暄之後，戴萌坦然告知借調她的目的：加入戴萌領導的針對有組織犯罪的調查。而具體到莫寒這裏，就是需要她與警隊安插在犯罪組織中的“針”進行聯絡，以完成情報傳遞，确保任務能夠順利完成。

聽到這裏莫寒大概明白了。Y城黑社會組織活動之猖獗，連她在C城都有所耳聞。看來現在是警隊下定決心要剿滅，也許是掌握了一些關鍵證據。但這事無論誰都能做，為什麽一定要借調她過來呢？

“現在還不是告訴你的時候。”戴萌說，“以後你就會知道了。”

莫寒只能說答應，并表了下決心，表示自己肯定會圓滿完成任務雲雲。

在她離開辦公室之前，戴萌非常嚴肅地說：“這件事情，除了警隊高層之外，只有我和你兩個人知道，所以要絕對保密。”

在正式上班之前的那個晚上，吳哲晗請莫寒吃飯，并且叫上了徐伊人、陳思和陳觀慧——當年的606宿舍，除了一個人以外，居然都湊齊了。在飯桌上莫寒終于了解到畢業一年來這幾位同窗的經歷和變化。陳思和陳觀慧在Y城檔案室做文職，吳哲晗和徐伊人在刑事偵查科。在莫寒意料之中，吳哲晗已經憑借着優異的表現成為了某項任務的帶隊人，看來升職是不遠的事了，這讓她可能成為近二十年來Y城警隊升職最快的新人。對此徐伊人表示欣賞但不羨慕：“我是沒那麽大野心啦，我就做個安安穩穩的工作，舒舒服服的，多好。”

第二天，莫寒準時上班。之前已經與戴萌定好在上午開一個簡報會，當然這個會議只有她們兩人參加。在會上，戴萌詳細地向她介紹了這個針對有組織犯罪的調查任務的具體內容。

投影上顯示出一個女人的照片。那女人已經到了中年，但保養甚好，風韻猶存。據戴萌介紹，此人名叫許佳琪，是徐氏集團的總裁——在她的老公病死之後接任的。然而許總裁只是她的白道身份，實際上，Y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黑道活動都與她有關，包括賭博、色情、毒品等産業，甚至還有搶劫、綁架、暗殺等案件。

但是這位許總裁實在是道行太深，将一切犯罪蹤跡掩藏得天衣無縫，沒有一件能夠與她直接扯上關系，于是盡管警隊偶爾能抓到底層混混，卻始終無法觸動她。如果除不了這個最深的根，就不可能真正打擊Y城的黑道犯罪活動。

“所以三年前我們就開始嘗試在許總裁的組織中安插卧底，但是一直很難打入組織核心，也沒有實質性的成果，甚至還出現了流血和犧牲。”戴萌沉痛地說，“直到一年前，我們的卧底中的一人成功地打入了該組織的核心之中，并且發現近期有犯罪活動的跡象。”她停頓了一下，接着說：“以前都是我與她聯系，但現在随着線索逐漸增多，我很難保證與卧底接觸的精力，所以才調你過來，以全部的精力投入到這個調查任務中去。”

“那為什麽不找Y城本地的警員呢？”莫寒問道：“顯然她們對這裏的情況更加熟悉。”

“我們會派卧底，難道許總裁就想不到嗎？”戴萌笑了一下，随即又嚴肅起來：“事實上，最近我們已經發現有情報洩露的跡象，但無法确定究竟源頭在哪裏。某種程度上，這也是要交給我們的卧底的任務之一。”

“至于為什麽找你，”戴萌補充說，“是為了建立更好的信任。”

“信任太重要了。”她繼續說，“我們曾經的慘痛教訓，就來自于沒有建立好這種信任。”

莫寒走出戴萌辦公室的時候，感覺腦袋有點發脹，因為一時間接受的信息太多了。但至少有一點她記住了，那就是與卧底的聯系方式是一個特制的手機，發送短信聯系，且必須以暗語進行。莫寒拿到她這邊的手機，但她還背不下來暗語的編碼方法，只好按照密碼本上的指南一點一點地翻譯過來。

那條信息顯示，明天就是見面的日子，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地點在Y城公墓地一塊編號為1013的墓碑前。

莫寒對這個古怪的見面地點感覺有點不安，但也沒辦法。第二天她準時到達指定地點，等了大概十五分鐘，等得她都有些不耐煩了，才看見一個身影，匆匆地從遠處走來，很快到達墓碑的背面，隐匿在墓碑的陰影中。

莫寒去看那人的背影，瘦、高、短發，戴了一頂棒球帽，帽檐壓得很低。那人先是左右張望了一下，似乎在确定是否有人跟蹤，但顯然偌大的墓園裏只有她們兩個人。待确定安全之後，那人摘下棒球帽，從墓碑背面轉了過來。

在她擡起頭與莫寒目光交彙的一剎那，莫寒聽見自己以一種奇怪的聲音叫出了她的名字：

“李宇琪？”

（三）組織

如果形容莫寒此刻的心情是“震驚”，倒不如說是“尴尬”更準确些。

眼前的李宇琪，與一年半以前那個大學女生幾乎完全不是一個人了。她的頭發比之前稍微留長了一點，但顯然是燙過了，且挑染了幾撮藍不藍灰不灰的顏色；左邊的頭發撩起別在耳後，露出耳釘和耳骨上的一排耳環；手臂上似乎隐隐有刺青的痕跡。

“不錯。還真像個黑社會混混。”莫寒心想。

顯然李宇琪看到她的時候也是吓了一跳。有那麽一瞬間莫寒以為在她臉上看到了羞愧和逃避的神色，但轉瞬即逝，她一下子又恢複了那種什麽也不在乎的表情，輕笑道：“難怪，找你也是情理之中了。”

莫寒猶豫了半天，只憋出來一句話：“你......最近好嗎？”

這問題蠢得她立刻想扇自己一個耳光。

李宇琪倒是看起來很無所謂的樣子：“在做卧底啊，你也看到了。”

“所以一年半以前的那個開除事件......是假的嗎？”

李宇琪突然沉默了大概三秒鐘。然後她笑了：“不，那個是真的。”停頓了一下，她又說：“只不過後來某位大姐問了我一個問題。她說，你還想當警察嗎？”

原來如此。莫寒大概能猜到幾分了。她很想繼續問問這一年半都發生了什麽，但是李宇琪很不耐煩地揮揮手：“別浪費時間了，我只能在這裏待半個小時。得趕快告訴你最新的情報。”

從李宇琪的口中，莫寒知道了更多關于許總裁以及她領導的那個組織的信息。

許總裁的段數實在很高，因為所有不合法的交易，她都不會親自在現場。所有黑道相關的活動，全部交給她的得力幹将去做。這其中之一，就是李宇琪最初跟着的那個老大，名字叫做邱欣怡，人稱灣總。李宇琪跟了大概半年多，才逐漸接觸到灣總的核心業務——賭博和毒品。許總裁的另外一個親信叫做孔肖吟，人稱消音姐，但李宇琪接觸不多，也不是很了解，只知道她負責的大概是酒吧、夜總會的業務。

許總裁太謹慎了，幾乎沒有突破口下手。但她有一個弱點，就是她唯一的女兒，名叫徐子軒。這個女兒被組織裏的人稱為“太子”，因為幾乎可以肯定許總裁打下的産業将由這個女兒繼承。但許總裁還年輕力壯，事事都抓得很緊，而這個徐太子又玩心甚重，平時對業務不感興趣，只顧着和她的女朋友和情人們吃喝玩樂。許總裁對此很不滿意，于是這一年來開始有意識地培養接班人，開始讓女兒接觸并學習家族産業裏的各項業務，無論是白道還是黑道。這樣一來，這位徐太子反而成為了一個重大的突破口，給了李宇琪趁機搜集情報的機會。

最近一段時間，Y城突然有大量毒品流入。可以認為，這流入必然與許總裁的産業脫不了幹系。由于李宇琪逐漸得到邱欣怡的信任，也許可以深入到這方面的業務中，得到更多的情報。所以，這就是她此次彙報的主要重點：從灣總和徐太子這兩條線雙管齊下，不僅要打擊毒品買賣這種重大犯罪行為，更要拿到許總裁參與其中的證據，從而将這個犯罪帝國一網打盡，連根拔起。

聽到這裏莫寒只能拼命把所有的信息都記在腦子裏。她驚訝于李宇琪的卧底能力——明明在學校裏是個漫不經心的壞學生，沒想到實際上卻把那些書本上的知識用到實踐中去了——一年了沒有暴露自己，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她轉念一想，又開始為李宇琪擔心，忍不住入弱弱地說了一句：“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李宇琪翻了個白眼：“這我還能不知道嗎？我要是不注意，我早就死了。”

這樣的話絲毫不能安慰一絲莫寒的擔憂。

不過李宇琪完全沒有注意到莫寒的臉色。她重新戴上那頂帽子，壓低聲音對莫寒說：“說完了，我先走了，如果有需求的話，手機聯系。”她警惕地四顧了一下，确認安全，然後就匆匆地離開了。

不過走之前她還說了一句話：“喂，你回去提醒一下戴萌，那火鍋拖了大半年了，還沒請我吃呢。”

直到李宇琪的身影走遠了，消失不見了，莫寒還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