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金燕子7

（七）逃離

在刑部大牢內，莫寒看見了那張已經印上指紋的認罪書。那紙面上點點血跡，看得她心中一顫。

範中仁不在。大概是沒法對她交代，便索性躲起來。

莫寒讓獄卒帶她進去，那人面露難色，但她塞了一小塊錠銀過去，獄卒便心領神會，打開了獄門。

她平生最讨厭這買通的把戲，但此時卻顧不了那麽多了。有更要緊的事。

在接近那獄室時，莫寒遠遠看到李毛蜷着雙腿，靠在茅草堆上。待走到近前，才發現這人面容慘白，嘴唇毫無血色。頭發披散下來，幾縷亂發貼在額前，額頭上不知是水跡還是汗滴。一身白色中衣上血跡斑斑，衣上撕裂幾處，在可以看見皮膚的地方，傷口隐約可見。莫寒見狀，心中像是紮了根針般刺痛。

李毛似乎聽見她的聲音，轉過頭，剛好對上莫寒的眼神。二人相視無語，那受傷的人卻反而輕笑一聲，別過臉去，卻似乎牽動了傷口，忍不住輕輕地咳嗽起來。

莫寒拼命壓抑住內心的情緒，輕聲問道：“冒充金燕子并殺人的，是一個叫柳月的女人，是不是？”

李毛身子明顯一震，卻沒有轉過頭來，只是背對着她，平靜地說道：“我已經認罪了，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了。”那聲音竟帶着些自嘲的笑意。

“你說過，你沒有殺人。”莫寒掩飾不住話語間的焦慮：“你為何不說出真相，告訴他們真正的兇手是誰？”

“你又知道什麽？”李毛冷冰冰地說：“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到底與那女人是什麽關系？”莫寒氣急問道：“她對你那麽不好，你又何必維護她！”

李毛突然站起身來，面對着莫寒，直直地盯着她。“你一個堂堂大學士的女兒，刑部的捕快。”李毛一字一句地說，“和一個殺人犯攪在一起，像話嗎？”她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我早一時認罪，這案子便早一時了結，該邀功的邀功，該生活的生活，有什麽不好？”

“不，事情的真相并不是這樣！”莫寒忍不住大聲叫道。

“你不要再問了。”李毛的聲音突然變得疲憊。“趁還有機會，及早脫身，不好麽？”

莫寒從這話裏聽出了一些異樣的東西，她心中一動，突然間明白了什麽。她走上前去，抓住了獄室的欄杆，急切地問道：“他們用我和父親威脅你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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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沉默不語，轉過頭去，但在那一瞬間，莫寒看到她的眼眶紅了。有些晶瑩的東西順着脖頸流下來。

“你告訴我，你快告訴我啊！”

然而這人卻不再說話，只是用手扶着牆壁，慢慢，慢慢地蹲下去，背對着她，不再理睬她。

莫寒離開大牢的時候，小高看她面色差得像是見了鬼一般吓人，便忍不住勸慰幾句：“莫捕快，這案子已經上報朝廷，只等聖上簽折子，肯定是沒法挽回了。您還是想開點吧。”莫寒卻未答話，只是臉色鐵青地離開了。

當天晚上她回到家裏，依舊一言不發。莫東升只當她遇到案子上的困境，看她一臉拒人門外的表情，便也不敢問她。莫寒一言不發地吃了晚飯，向父親行了禮，便回了房間。莫東升看她房間燈火亮了一會便滅了，心想，她好好睡一晚大概也就過去了。

然而實際上，這人在自己的房間內，正面色冷靜、有條不紊地忙活着。從床底下的箱子裏，她找出了繩索、挂鈎以及其他各種古古怪怪的工具，又脫下官服，拿出一套黑色的夜行衣換上。她拿出一小包粉末狀的東西，小心地藏在身上。末了，她用一塊頭巾将自己的面部嚴嚴實實地包起來，只留下了一雙眼睛。

那眼神裏，閃着以前從未有過的堅定的光。

莫寒一邊爬着刑部大牢外面的牆，一邊在心裏笑自己。如果是在三天前，有人對她說，你馬上要去劫獄啦，她一定會認為這人瘋了，并且還要把他抓起來。然而可笑的是，當了這麽多年的捕快，今日自己居然反而做了要劫囚的那一個。她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麽如此堅定地要做這件事情，只覺得胸腔中有一股無法抵擋的力量，驅使着她，讓她只有一個念頭：把她救出來。至于救出來之後怎麽辦，這捕快還當不當得成，她已經完全不會去想了。

她對這大牢結構再熟悉不過，毫無痕跡地繞過了幾處機關，準确地降落在距離目标獄室不遠的地方，想慢慢潛過去的時候，突然看見拐角處有一獄卒走近。她側身一閃，随手掏出那粉末，待獄卒走過拐角的時候，突然在他眼前一揮。獄卒吸入了那粉末，登時兩眼一翻白，無聲無息地倒在了地上。

雖然此時已是下半夜，但李毛依然沒有睡着。一方面，是身上實在太痛了。另一方面，她忍不住想着，白天那人焦急又難過的眼神。她不由得在心裏嘲笑着自己，那官宦人家的大小姐，與自己又有什麽關系？她知道柳月想要的不過是她而已，只要她死了，柳月再震怒，也沒有任何辦法。真的金燕子不在了，假的金燕子也沒有了存在的必要性。那女人也不能再逼她做什麽了。所有的糾葛便都了結了。

她沒有告訴莫寒的是，那孫奇老賊的确拿莫家父女威脅過她。她沒有屈服于疼痛，沒有屈服于威權恐吓，但卻在聽到孫奇那一番話的時候軟弱了起來。那老賊說道：“你可知勾結盜賊、玩忽職守是什麽罪過？金燕子案不結，那莫捕快的職業生涯便永遠甩不掉這個污點！”

罷了，罷了。她那時想。那大小姐一生清清白白，怕是受不了這一點污點。也不像她，滿身都是污點，虱子多了不咬人。

想到這裏，她心裏猛然刺痛了一下。

仿佛有感應般，她一回頭，剛好看到那一身黑衣的人站在她面前。那人除下面罩，露出急切的表情，低聲道：“快跟我走。”

李毛瞠目結舌，一時沒回過神來，愣了幾秒，才答道：“你瘋了吧？”她往後退了一步，剛說了一個“不”字，對方已經拽着她往外走。她倒吸一口涼氣——因為扯到了傷口——但心裏卻莫名地樂開了花。在往外走的時候，她想：“得，反正劫獄也是污點了。沒差了。”

兩人逃到外面之後，才發現無處可去。莫寒不敢把李毛帶回家裏，又不敢帶着她住店，便在城東一間破廟裏落了腳。兩人坐定之後，面面相觑，竟不約而同，撲哧笑出聲來。李毛笑了一下，便覺得胸中一痛，知道內傷又複發，便運起功來。調息完畢，感覺好了不少，便看向莫寒，正色問道：“你一個捕快，竟然做了劫獄的事情，以後怎麽辦？”

莫寒笑道：“沒想過，再說吧。眼前我只在意一件事情。”她突然變得嚴肅，一字一句地吐出以下幾個字：“我想要的，只是真相。”

李毛看了她幾秒，不知該說什麽，只得嘆了口氣，便娓娓訴說起來。

原來那柳月二十年前來到吳村，表面上是在大廟樂善好施，扶助兒童，實際上卻是暗中挑選自己中意的，再找機會擄走。那大廟後面連接着不遠處的一個莊園，正是柳月藏匿孩童的地方。這女人性格古怪，初時養着孩童，給吃給穿，還挑着資質好的傳授武功。一開始孩童們鬧幾天，覺得練武也挺有意思，便安住下來。誰知沒過多久，她便變了臉，一旦心情不好，便肆意打罵折磨，完完全全是把這群孩子當成了自己的玩物。

李毛曾經是其中的一個。其他的孩子死的死，跑的跑，當然，跑走的也被她追上殺死了。只有她活了下來，也練了一身的功夫。柳月讓她以金燕子的名義四處偷盜，得來的錢財都被她揮霍得一幹二淨。李毛本以為偷偷東西就行了，沒想到有一天，那女人竟讓她去将京城周家的小女兒擄來殺掉。她驚問原因，那女人卻輕蔑笑笑，輕描淡寫地說：“我看她不順眼。”這是什麽奇葩理由！李毛登時寒毛直豎，完完全全地被這女人的殘忍冷酷驚住了。也就是那個時候起，她起了逃離的念頭。但是沒有想到的是，逃了兩年，最終還是被她找到了。

這柳月假扮金燕子殺人，為的就是将李毛引出來——她知道這是她最恨的事情。李毛起初見金燕子重現江湖，尚且存一絲僥幸，想看看這金燕镖是不是她熟悉的那一個，于是便有意僞造身份，接近莫寒，只為找到機會，能夠看到這輕易不會示人的證物。果然，看了金燕镖之後，她便确信無疑了：那個女人，正在為了找她而肆意殺人。

至于失手被擒，又屈打成招，某種程度上，是她自己內心隐隐地放任這一切發生——她早就對這種扭曲而痛苦的生活失去信心，又深知柳月武功高強、性格殘忍，即使是刑部的人，也未必能夠對付得了。于是她只想有所了斷，而又不會傷害任何人。

莫寒聽完，默然無語。這案子的真相算是解開了，然而正義又如何能得到伸張？且不說抓捕真兇本身就是一件難事，何況就算抓住了，李毛又該怎麽辦？即使她不是兇手，也背了十二樁偷盜的案底。而她莫寒自己也是自身難保——朝廷捕快，公然劫獄，她如果回去，恐怕也逃不了問罪的命運，說不定還會牽連到父親。

但此時別無選擇，只能說，選擇她在意的事情。

莫寒嘆了口氣，對李毛說：“天亮前，你就趕緊走吧。”

“我走了，那你呢？”李毛問。

“你不用擔心我。”莫寒笑道。“我父親至少在朝中還有些朋友，這事說不定能糊弄過去。”她想說點什麽，但又覺得算了。她看着李毛，心想，她本來便是天空中的一只鳥兒，籠子關不住的。讓她自由去飛倒是最好。她內心裏還有一個小小的聲音：真正的自由，對我而言太過奢侈；能夠看到自己在意的人擁有它，其實也很好。

李毛正欲答話，卻突然刮來一陣大風，迷得兩人睜不開眼睛。只聽見一個恐怖的聲音從天而降：“想走？沒那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