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魏巒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何贊歌?!

記憶的閘門一下子打開了,兒時的一幕幕如洪流般傾瀉而出,充滿了他的大腦。

還在C城的時候,魏巒就是個孩子王,上了小學時候在學校裏也是名聲在外,經常揪着一幫同學招搖過市。小學男生因為調皮貪玩而常常會去的地方,游戲廳絕對算是一個,本來他們學校隔着一條街就有一間游戲廳,可是轉過一個學期,在二年級的暑假之前,這個游戲廳居然關門了。

沒辦法。作為老大,魏巒當然要負起幫着大夥兒找“新據點”的責任。沒過多久他就找到了一間稍遠一點的游戲廳,可是這間游戲廳離另一所小學更近,理所當然的,他們遇上了另一所小學的小霸王們。

那就打呗。毛還沒長齊的小兔崽子們最不缺的就是膽子,最缺的就是腦子。二話不說撸袖子就是幹,讓魏巒有些驚訝的是,那夥熊孩子中為首的一個盡是盯着自己打,拳拳到肉,既快又狠。而且看着自己的眼神黝黑黝黑的,像是深不見底的井,根本就不像是一個孩子的眼神。

盡管如此,魏巒也是沒在怕的。那個孩子被其他的孩子們叫做“帶頭大哥”,确實沖勁兒很兇。兩邊打的是東倒西歪,後來大家都受不住了,慢慢地就散了。魏巒作為領頭的,打得最兇也挨得最狠,人都散完了之後他還覺得全身血液沸騰,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于是壓根兒沒回家,而是跑到了附近的公園打算去爬樹玩兒。

爬樹、鑽假山,小孩子們玩來玩去也就是那麽幾樣,魏巒在樹上玩得不亦樂乎,神清氣爽完了之後天也差不多黑了,他才從樹上爬下來。日落後河邊的晚風帶着明顯的涼意,魏巒順着河岸往家走,就聽到附近的假山裏傳來細細的哭聲。

剛才說什麽來着?毛還沒長齊的小兔崽子們最不缺的就是膽子,最缺的就是腦子。魏巒聽到這聲兒是一點沒覺得害怕,反而興致盎然地想去假山裏看看女鬼長啥樣。

結果看到的不是女鬼,而是不久之前才跟自己打過一場的,對方熊孩子們的“帶頭大哥”。

魏巒愣住了,繼而感到一陣乏味。一句“搞什麽嘛”還沒說出口,“帶頭大哥”就驚恐地瞪着一雙眼睛“啊”地叫了起來。魏巒反而被他吓了一跳:“鬼叫什麽呢你!”

“帶頭大哥”吓得差點跳起來,結果不知道撞到哪兒了,又蜷着身子痛呼了一聲,蹲在原地不動了,只微微地抽泣着。魏巒唯恐他真的碰到哪兒了,到時候自己長嘴也說不清楚啊,于是連拖帶拽地把那孩子給拽出了假山。

河邊的路燈這時候也亮了起來。魏巒借着路燈的光看了看這孩子的身上,發現确實輕輕重重的有不少看得見的傷痕。

這魏巒就奇怪了。打架的時候是他和這孩子對打的,倆人無論是打的還是傷的都差不多,魏巒自己身上絕對沒那麽多傷,小孩子嘛,打得再狠又能有多大力氣?可是這孩子身上怎麽這麽慘?

魏巒抓了抓頭,也就犯了兩秒鐘的難吧,然後就對這孩子說:“你別亂跑啊,我馬上回來。”

說着,他一溜煙跑到了公園裏的小賣部,去買了一瓶礦泉水,還有創口貼、紙巾和白藥,又一溜煙跑回了這孩子身邊,粗手粗腳地給他處理起了身上的傷。

“我打架都這麽厲害了嗎?”他一邊處理一邊不可思議地搖搖頭。這孩子早就已經不哭了,睜着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着他,眼裏明顯夾雜着驚異。

“怎麽了?哥這麽厲害,把你給吓傻了?”魏巒也不是故意拿這話擠兌人家,只是嘴上閑着無聊,随便撩句閑。那孩子抿了抿唇,轉開了視線,小聲說:“才不厲害。又不是你打的。”

“啊?你又跑去跟別人打架啦?”

“沒有!是我爸打的。”

“哦……啊?你爸打你那麽重啊?”

魏巒又驚訝了。他自己從小就皮,也挨過打,但通常都是照着屁股打兩巴掌就完事兒了,可是這孩子臉上明顯有被扇巴掌的痕跡,胳膊上也有幾道淤青,腿上有被踢髒了腳印。當時的魏巒還小,只覺得自己真是幸運,這家的爸爸媽媽打孩子真厲害,虧得我沒生在他們家。

“你傻啊,”他跟那孩子說,“你爸打你,你不會跑啊?”

那孩子有些愣,還沒反應過來,魏巒就繪聲繪色地講起了自己的逃跑經歷。不過也确實,論起被家長揍的時候逃跑的功力,魏巒在他們小區裏是首屈一指的,很有教學經驗和教育意義。那孩子聽着聽着,不由得笑了起來。

魏巒看了看他,“咦”了一聲:“哎,你臉上有酒窩哎!”

那孩子用破了皮的手摸了摸臉,然後又笑了出來。

那就是魏巒以前以為的,自己和何贊歌的第一次見面。後來再想想那天的經歷,一開始打架的時候何贊歌就是盯着他打的,顯然不像魏巒一樣以為他們是第一次見面。何贊歌肯定是一直認識自己的。

沒錯,他和何贊歌還不記事的時候就互相認識了,在魏巒還穿開裆褲、何贊歌還在吃奶的時候。

何贊歌的母親其實就是魏巒的幹媽,那個在魏巒的認知裏,身邊唯一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人。

牧雲。簡潔二十年的閨中密友,一起長大的手帕交。

魏巒看着眼前形容冷漠的簡潔,臉色也直沉了下來。

“你和牧雲當年鬧掰了,是因為……我爸?”

魏巒心裏一直有這麽一個猜測。但是當年親媽和幹媽鬧掰了的時候魏巒還小,不怎麽記事兒,很多事情也是後來才一點一點想明白的。

簡潔轉開了視線,站起身走到了窗邊,沉着肩膀、眼睛看向魏巒看不到的地方。

“是。我是後來才知道她一直惦記着你爸的。”

簡潔和牧雲從小學開始就一直同班,以前兩家住前後樓,是鐵路局的職工宿舍。那時候鐵路局還是頂替制,本來牧雲和簡潔都會一起進入鐵路局工作。可是簡潔不喜歡幹鐵路工作,她有別的想法,就慫恿了牧雲和她一塊兒念電大,上了個法學專業的培訓班。

就是在那兒,兩個姑娘認識了魏海華,魏巒的爸爸。

魏海華對簡潔算是一見鐘情,而牧雲對魏海華也是一樣。但牧雲畢竟是姑娘家,性格又乖巧腼腆,魏海華喜歡上了自己的好姐妹,牧雲也就只有把那份感情藏在心裏,什麽都不說,就這麽看着魏海華和簡潔修成正果。

在魏海華和簡潔結婚之後沒多久,牧雲也跟一個家裏介紹的男人結婚了。巧的是魏海華和這個何文龍竟然也認識,雖然不算熟悉,但就因為這一層層的關系,兩個新婚家庭關系就密切了起來。到現在魏巒還記得小時候他經常住到幹媽家去,幹媽生了孩子之後也經常抱着寶寶過來玩兒。

那時候的魏巒看着襁褓裏軟成一團的小孩子,還覺得特別好玩,極愛上手去捏那孩子肉嘟嘟的臉。簡潔看他喜歡這個弟弟,還頗為遺憾地跟牧雲說:“要是我們生的是一男一女,就能定娃娃親了,可惜兩個都是男孩。”

還在穿開裆褲的魏巒哪裏懂什麽叫娃娃親,壓根兒沒聽親媽和幹媽在說什麽,只一會兒親親弟弟的小臉,一會兒捏捏弟弟的小手,玩得不亦樂乎。他當然沒想過二十多年以後,他的愛好竟然還是一會兒親親弟弟的小臉,一會兒捏捏弟弟的小手,簡直毫無長進。

陷入了回憶中的魏巒只覺得頭痛無比,腦子裏一團亂麻。簡潔看着窗外,用一種罕見的飄忽的聲音自言自語般說:“牧雲以前的性格比我軟不少,我又沒腦子,本來我可能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她的心。”

“可是結了婚、生了孩子之後,她好像就有哪裏變了。表面看上去還是挺和軟的,比我更像個賢妻良母的樣子,但是……”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簡潔也絕對不會相信自己最好的朋友會做出邀請自己的丈夫獨自留宿的事來。

“那次你爸是出差提前回來了。她不知道你爸在家,直接給他的傳呼機留了信息,告訴他何文龍要走好幾天,讓你爸去她家裏留宿。”

提起不堪回首的往事,簡潔的聲音依然有些顫抖。哪怕這麽多年過去了,這件事仍然讓她難以釋懷。

“我以為你爸跟她……你爸倒是一直否認,說這事兒雖然不是第一次了,但是他一直沒回應過牧雲。因為我和牧雲關系好,所以怕我知道了難過就一直沒告訴我。”

“我知道男人說話不可信,所以拽了你爸過去跟牧雲對峙。牧雲她……”

簡潔深深吸了口氣,肩膀有些顫抖。她雖然沒說,但魏巒已經明白了。

“牧雲承認了,說是她一直單相思?從頭到尾跟我爸沒關系?”

按照簡潔的性子,要是知道魏海華對她不忠,她是絕對咽不下這口氣的。既然她對爸爸能揭過這一頁,看來爸爸确實從來沒松過口。

簡潔點了點頭,表情并沒有顯得輕松一些。她看向魏巒,對他冷冷一笑:“其實就算到現在,我都不敢确定你爸到底……是不是清白的。”

魏巒吃了一驚。

“我以前以為自己了解牧雲。如果是她,做出了這種事之後一定會為我着想。她會覺得我一定會失去一個最好的朋友,所以沒必要再讓我失去一個深愛的丈夫,失去兩個人不如失去一個人。所以不管你爸有沒有做過,牧雲都不會承認的,她會把你爸撇得幹幹淨淨的,一個人擔下所有事。”

“但是,我認識的那個牧雲,根本也不會對我做出這種事,讓我去做什麽失去一個還是失去兩個的選擇。所以我……也無法确定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樣的。”

簡潔轉過頭看向魏巒,眼裏是冰冷的釋懷:“從那個時候我才明白,我選擇相信什麽,什麽就是真的,即使我的內心深處并不相信。”

魏巒聽得全身冰冷。他以為他了解自己的父親、母親,但是現在他才明白他從來沒有真正地了解過他們。

就像他以為他了解範予歌,但現在他才明白他從來沒有真正地了解過,就連他的真名都不知道。

他記憶裏的何贊歌,和他認識的範予歌,根本就不像是一個人,所以他從來沒有将兩者聯系在一塊兒過。

那時的何贊歌非常非常瘦,就算用瘦骨嶙峋來形容都不為過。現在想想可能是因為他長個子長得早,明明年紀比魏巒小一歲多,倆人的身高卻差不離。可能是因為瘦吧,幼時的何贊歌眼窩顯得非常深,魏巒經常發現他用那種幽深的、不像是孩子的眼神看着自己。

但魏巒一點也不怕他。大概是那個躲在假山裏哭、又被魏巒吓得像兔子一樣蹦起來的小孩子的形象太深刻了,魏巒絲毫沒覺得這孩子的眼神有什麽可怕的。在他看來,何贊歌打架雖然不怕死一樣的狠,但是打完了就躲起來哭,受一點傷、流一點血都要給自己看,讓自己給他噴白藥、止血,實在是孩子氣得不行。

“你說你,再怎麽樣也是個帶頭大哥啊,讓你的小弟們看見你這副德行,他們都得跑路不跟你混了。”

“我給他們看了嗎?我是給你看呢!”何贊歌使勁一抹眼睛把眼淚擦掉,通紅着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瞪着魏巒。魏巒看着他這副張牙舞爪虛張聲勢的樣子,沒忍住,嗤地一聲就笑了出來。

“你可別逗我了,我早就看透了你的本質。”魏巒一把拽過何贊歌擦破了皮的拳頭,給他指頭上的傷口貼了創口貼。何贊歌打架的時候不怕疼,魏巒一給他處理傷口他就哪兒哪兒都受不住,碰他一下他就眼淚汪汪、要哭不哭的樣子。

而現在已經長大成人的魏巒突然意識到,何贊歌也許并不是像他認為的那樣怕疼、愛哭、孩子氣。

他只是想要魏巒哄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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