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魏巒是什麽時候知道何贊歌就是牧雲家的兒子的呢?說實話現在的他其實不怎麽記得了。他對牧雲的印象也并不那麽深刻,畢竟兩家密切交往的時候魏巒的年紀還小,他只記得幹媽做菜真的非常好吃,幹媽家的那個弟弟真的香香軟軟的特別可愛,連那孩子叫什麽名字他都不記得了,甚至連幹媽叫什麽名字他小時候也不知道,直到兩家已經斷了聯系之後他才知道幹媽的名字叫牧雲。

所以知道何贊歌就是幹媽家的兒子之後,魏巒其實沒什麽特別大的反應。

但是何贊歌反應非常大,魏巒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問何贊歌“你媽是不是叫牧雲啊?我以前還經常到你們家去玩兒”的時候,何贊歌那本來笑着、露出淺淺的梨渦、卻瞬間從笑變為了驚恐的表情。

何贊歌張着嘴,愣在原地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魏巒知道親媽和幹媽好像早些年前就鬧掰了,但是這些事和他又沒什麽關系,他只是覺得這副張口結舌的樣子的何贊歌特別好玩兒而已。

所以他故意沉着臉,沒什麽表情地繼續問:“你早就知道了吧?一直瞞着我呢?”

魏巒在心裏猜想着何贊歌會有什麽反應,可能是慌張的嗎?可能是理直氣壯、虛張聲勢的嗎?可能哈哈大笑着說他蠢、居然一直沒發現嗎?

但何贊歌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他眼前一花,何贊歌就突然竄了過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魏巒驚訝地朝何贊歌看過去,就看到那張白淨的小臉上兩行眼淚唰地就流下來了。

“你、你不準不跟我玩了!”他哭得很厲害,說話都說不清楚了,還瞪着一雙淚眼朦胧的紅眼睛惡狠狠地看着魏巒。

“你要是敢不跟我玩,我就、我就……我就天天爬到你們家去!跟你媽說你一直都在跟我玩!讓你爸媽揍你!”

這清奇的威脅方式讓魏巒都驚悚了,但是當時的魏巒既沒有餘裕覺得驚悚,也沒有餘裕覺得好笑。何贊歌以前也愛哭,但是從來沒有像這次哭的這麽厲害,魏巒簡直怕他哭背過氣去。挺好看的一張臉哭得皺起來,魏巒也沒心思覺得他醜,只是心疼得不得了。

何贊歌抓着自己的手抖得厲害,力氣卻還特別大,整個人哭得連魂兒都沒有了,慌得不停抖,好像一放手魏巒就會跑沒影兒了、不再理他似的。

“……怎麽了這是?”他趕忙把何贊歌拽過來,拿出紙巾給他擦眼淚。

“我又沒說什麽,你至于吓這麽厲害嘛。我說了不跟你玩了嗎?沒有吧,你別冤枉好人啊。”

何贊歌死活不願松開抓着魏巒的那只手,哭得還是很厲害:“你真的不會不跟我玩嗎?”

“放心吧!不會的!”他拍着何贊歌的背安慰他,“哥哥一言既出驷馬難追,信哥哥得永生!”

魏巒嘴裏一通胡扯,想哄何贊歌開心。何贊歌總算破涕為笑,但還是不肯放開魏巒,笑了兩下之後又哭了。

“哎?!”怎麽哄不好了這是?還沒等魏巒想出什麽新招兒來,何贊歌就突然撲進了他懷裏。

“我……我叫你一聲哥,你以後都跟我玩,好不好?別不要我……”

何贊歌以前都是邊哭邊兇人,雖然在魏巒看來毫無威脅反而挺好玩的,但是他還從來沒見過何贊歌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真招人疼啊……魏巒當時的內心活動就是這樣的。他一點也沒覺得何贊歌黏人,只覺得這弟弟真是和以前一樣香香軟軟的招人疼。

“那說好了,你得叫哥哥,聽到沒?”

“……嗯。”何贊歌在他懷裏使勁兒點了點頭。

後來何贊歌也沒管他叫哥哥,反而是魏巒想起了小時候簡潔和牧雲教何贊歌叫魏巒的名字,結果何贊歌太小了,叫不出“巒”這個音,每次都只會“藍”、“藍”的。

“你小時候就笨嘴笨舌的,現在也沒聰明起來!”魏巒嘲笑他。何贊歌氣得臉紅彤彤的,卻正如魏巒所說的也說不出什麽話來反駁。對着別人的時候他還能一拳揍過去,但是對着魏巒的時候又怕魏巒不再跟他玩了,就只能紅着臉生悶氣。

愛臉紅這一點,也是從小到大都沒變過啊。

在魏巒的印象裏,他和何贊歌的交往是持續到了四年級的寒假。那一年魏家發生了很多事,而何家發生的事則更多。

何贊歌的父親何文龍入獄了。

長大後魏巒才知道,何文龍是因為行賄入獄的,而舉報他的人就是魏海華。何文龍是做工程的,在生意上和做文旅産業的魏家偶爾也有些交集,似乎自從簡潔和牧雲交惡之後,魏海華和何文龍的關系也急轉直下,何文龍不說處處針對魏海華,也從來沒給過他什麽好果子吃。魏巒并不清楚何文龍知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和魏家的這些事,如果他是知道的,那麽他的反應也并不讓人意外。

無論如何,在持續數年的交鋒之後,敗的那一方是何文龍。魏巒小時候并不知道何文龍是什麽時候入獄的,在他的印象裏只是有幾天,魏家一直沉浸在一種緊張的氣氛當中,簡潔給魏巒請了假,沒讓他再去上學,還給他買了他一直心心念念的GAMEBOY。魏巒抱着這玩意兒在房間裏玩得昏天暗地,大人們忙什麽都跟他沒關系。直到有一天晚上,玩到半夜的魏巒又渴又餓,偷偷跑出來想去廚房裏偷點東西吃。

誰知爸爸媽媽都還沒睡,坐在客廳裏,只開了一盞小燈。爸爸似乎剛回來的樣子,正摘下領帶扔到沙發上。

魏巒蹑手蹑腳地想回房,卻聽到爸爸低聲對媽媽說了一句:“何文龍自殺了。”

本來正摸着牆劉回房的魏巒驀地停下了腳步。

何文龍?那不是何贊歌的爸爸嗎?

客廳裏媽媽的聲音驚訝地響起來:“自殺?死了嗎?”

“死了。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沒救了,不知道是真的自殺,還是……”

還是什麽,魏海華沒再往下說,小時候的魏巒也不懂。現在的他再想想當年的事,難保何文龍不是被他行賄的對象、或者那背後的人下手滅口了。

但無論是當時的魏巒還是現在的魏巒,都對這件事束手無策。何文龍行賄的事是板上釘釘的,而且他行賄的對象多、數額大,有些還是涉及洗錢的。何家一下子就倒了,家産被查封,等到魏巒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就再也沒見過何贊歌了。

而還沒等到這件事情過去多久,魏家也舉家搬離了C城,來到了本市。和小城市截然不同的繁華大都市的景象讓魏巒新奇不已,一開始來到本市的那陣子他還常常想起何贊歌,但随着人一天天長大,魏巒交到了更多新朋友,見到了更多以前沒見過的東西,以前的生活漸漸地被他抛在了回憶裏。

以前的何贊歌漸漸地被他抛在了回憶裏。

他甚至沒來得及和那個何贊歌好好地道個別。

"牧雲後來改嫁了。"簡潔倚在窗邊淡淡地說,“什麽時候改嫁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何文龍剛一被調查,牧雲就帶着孩子離開了C城。後來我收到的關于她的消息,就是她在臨省的省會又結婚了。範予歌這個名字,就是何贊歌跟着他的繼父取的新名字。那個男人是做醫藥的,比牧雲小幾歲,雖然比不上何文龍生意做得那麽大、條件那麽好,但吃穿不愁,也給了牧雲和何贊歌穩定的生活。”

“我倒是沒查到何贊歌在臨省和杜心怡有認識的跡象,要我說,他們根本就不認識。”

魏巒心下了然。杜心怡就是來自臨省的一個小縣城的,而他所查到的“範予歌”的信息,也确實顯示範予歌是從臨省的省會通過高考才考來財大的。那時候他以為杜心怡和範予歌早在中學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了,範予歌才會追着杜心怡來到財大,現在看來……

“你知道何贊歌在財大旁邊買了套房子嗎?”簡潔突然說。

魏巒心裏一個激靈。他剛才就想起這事兒了,但不知道簡潔有沒有查到,魏巒還打算先把這事兒瞞下來,沒想到……

“知道。”他簡短地回答。簡潔看了看他,然後說:“那套房子是全款買的,走的是牧雲的帳——你應該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吧?”

魏巒默然不語。他聽出簡潔的意思來了,牧雲又不是傻子,大學不住校、而是在學校附近買房的人能有幾個?她的新丈夫也不是一擲千金的人,為什麽會讓牧雲給自己的孩子在大學附近全款買房?

牧雲顯然是知道兒子考來財大動機不純的。她不僅沒有反對,反而還很支持,不然也不會由着兒子買下這套房子。

“何贊歌買的那套房子,就在你那套房子的後面一棟樓,甚至連樓層都是一樣的——你還不覺得何贊歌是別有用心嗎?”

魏巒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相信他曾經在小區裏無數次地遇見一個陌生的男孩,但他從來沒有注意過,而那男孩卻在他沒有注意到的角落裏用一雙幽深的、一點也不像孩子的眼神盯着自己。

就像小時候一樣。

“你所謂的非他不可、想要和他過一輩子,你想過有多少是他故意給你設下的圈套嗎?你想過現在的他和小時候的他是不是一樣嗎?如果不一樣,他為什麽要僞裝出一種新的性格來接近你?”

“你被他騙了。現在你應該做的事,是想想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

***

***

當天魏巒首先打電話給範予歌,告訴他今天晚上住在家裏,不去他那兒了。

“家裏有點事,得處理一下。”他這樣對範予歌說。這也确實是事實,只不過這事就是範予歌的事罷了。

“好。那你明天回來嗎?”

知道了範予歌就是何贊歌之後,魏巒現在聽範予歌的聲音總覺得有些奇怪,盡管語氣還是像以往一樣溫柔可人,可魏巒總覺得這溫柔之中暗藏着些令他捉摸不透的東西。

他晃了晃神,才答道:“明天我再給你電話吧。”

範予歌應了一聲,然後收了線。魏巒又迅速找人做了□□,第二天鑰匙做好了,他就直接拿着鑰匙去了何贊歌買下來的那套房子裏。

魏巒已經很久沒再來過這個小區了。媽媽說的沒錯,何贊歌的這套房子和自己的那一套不僅是前後樓、樓層數也一樣,房型也是完全一致的。站在那套房子的門口魏巒就有了一種特別荒謬的感覺,就好像是穿越了時空,正站在剛上大學的那個範予歌家門口。

他要推開的,是大學的時候那個在學校裏毫不起眼的範予歌的門。

進了房魏巒才知道,這套房子一直沒賣似乎是有原因的。客廳裏的一些大件上倒是蒙了防塵罩,但是除此之外,這裏顯然時不時的會有人過來打掃。

魏巒在這個家裏看到了許多好好收了起來的孕婦和母嬰用品,顯然杜心怡是在這兒住過一段時間的,薇薇剛出生的時候應該也是住在這兒的,家裏甚至還有抓抓樂和學步車,許多家具上也包上了防止嬰兒撞擊的緩沖墊。

還有收起來的一些手稿,魏巒看了看,一眼就認出了那就是小說家田園在《芯草記》上刊登的系列小說最初的大綱。

這裏,滿滿的都是何贊歌、杜心怡和薇薇生活過的痕跡。

魏巒心裏五味雜陳,都不知道是在心痛、心酸還是心疑。範予歌的這些過往,魏巒想象過,但他從來沒有這麽清晰地直面過,看着範予歌為杜心怡和薇薇準備的那些生活用品,他不禁在想,如果何贊歌是沖着自己來的,那又為什麽要和杜心怡結婚,為什麽要養育薇薇呢?

只是為了給自己下套嗎?

魏巒搖了搖頭,将視線落在了盡頭的那間上了鎖的房間上。

和魏巒那套房子的格局一樣,這間房應該就是主卧了。魏巒試着轉了轉把手,鎖得死死的。

他拿出了□□。

打開房門的一瞬間,裏面黑乎乎的。明明是白天,窗戶上大概是裝了什麽遮光布。魏巒摸索着将燈打開,然後他就呆然愣在了原地。

床和家具都已經被防塵罩罩上了,可房間的每一面牆上,都貼滿了密密麻麻的照片。

魏巒的照片。

全是偷拍的。絕大多數都是大學時期的魏巒,各種角度、各種地方,有魏巒和朋友們在一起的,有魏巒和杜心怡約會時的,有上課時的魏巒,有在小區裏的魏巒,甚至連魏巒在美國念書時的照片都有。牆上還有一些便貼紙,記錄了魏巒的生活軌跡,他哪一天會去哪裏跟什麽人做什麽,有些顯然是何贊歌自己推算出來的,但是精準無比。

最新的一張就是魏巒回國之後、出了機場的照片,算算時間,也不過是一年之前。

一瞬間,魏巒除了毛骨悚然之外,什麽都感覺不到了,大腦像是被清空了一樣,只呆呆地站在這可怕的、持續了長達數年的監視基地裏,消化着這讓人難以消化的恐懼。

而更讓人恐懼的,是從呆立的魏巒身後傳來的另一個聲音。

“我猜你也是全都知道了。”

魏巒驚恐得跳了起來,轉過身去就看到了範予歌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這是魏巒的腦子裏出現的最後一個畫面。下一瞬間,伴随着一陣麻痹和刺痛的感覺,魏巒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周一不更,周二也不更,上次的病還沒完全好,讓我喘口氣。

周三估計會晚點更,等我吧。那時候也就進入完結倒計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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