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怪力亂神

李馥的意思是,如果皇帝沒覺得哈大郎的故事犯忌諱,那麽李小三就不必交代那個“夢中所見”的解釋。

她還想和她爹維持“正常”的親子關系。

可是,早已經完全相信七妹确實是在夢中見到一切的李嗣升又怎麽忍得住呢?

當他和王訓在儀鳳殿中見到面色嚴肅的皇帝時,他就知道東窗事發,但對方還什麽都沒問呢,李嗣升就主動把一切都交代了。

王訓實在攔不住他——也沒法攔。

于是王訓就只好眼睜睜地看着李小三竹筒倒豆子一般,叽裏咕嚕将七娘是如何給他們講故事,又是如何讓他和王訓替她記下了一些東西(當然,不是臨時抱佛腳,而是早先寫下的,李嗣升還記得不能讓他爹多心),再告訴他們這都是她做夢看見的全說了。

哦,他沒說他還拿手抄本賣錢這事,但他覺得如果告狀的是太子,對方應該不好意思說自己花了多少錢才沒有在兄弟裏變成落後潮流的人的故事……

李嗣升說完之後,發現現場寂靜無聲,他這才想起這是在他一向畏懼的父親面前,而再一擡頭,皇帝和皇後的臉色都黑得好似墨汁……

李嗣升當場冷汗就下來了。

李隆基都快被氣笑了:“三郎,你是讓你妹妹來替你背黑鍋?”

李嗣升萬萬沒想到!同樣是親生的,怎麽他和他妹在他爹心目中的形象差距就這麽大呢!?

七妹還擔心陛下不相信他們的解釋所以要讓陛下看到更多證據,但他現在發現,陛下确實不相信他的解釋,但是不相信的方向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啊!

不對,其實陛下好像也确實不相信這是做夢看見的……

一時悲憤,李嗣升都敢擡頭直視他爹了,“阿耶!”都是李小七在他們面前叫慣了阿耶,讓他激動之下也這麽喊了,“你怎麽能這麽污蔑兒子呢?”

李隆基被直接一噎,心頭火氣反而更高,一個太子也就罷了,老三也來?

“你妹妹才五歲!你說我哪裏污蔑你了?!”

“講道理啊!兒子也才六歲!”

“但你身邊的人可不是六歲!我就想問問你這是從誰那兒聽來的,你竟然給我編了這麽一個故事?!”

“可、可兒子真的是從七妹那裏聽來的呀!”

李嗣升委屈得快哭了,但李隆基還想撸起袖子打人。

王皇後此時也回過神來,她倒不像皇帝一樣完全不相信李嗣升的解釋,但她同樣覺得這件事實在是匪夷所思。

“忠嗣,你來說!”王皇後直接拍了桌子。

王訓就說了三個字:“是真的。”

于是皇帝的怒火就平靜下來了。

李隆基看向王訓:“……是真的?”

王訓點了點頭,用他真誠而沉靜的眼神看着皇帝,重複道:“事情的來龍去脈确實就是三郎說的那樣,但之後将更多抄本在皇子們之間傳閱……其實是忠嗣自作主張,和七娘無關。”

李隆基一聽這話,就知道後頭這半句“自作主張”大有水分,八成是養子又在替自己的倒黴兒子背鍋。不管是他從太子那裏聽來的情況還是依據常理判斷,李嗣升在這裏的責任一定比養子要大得多。

“……不是……後來把抄本帶給別人是兒子的主意,按一卷五百錢賣的,其實也就保個本吧……”李嗣升總算有點擔當。

李隆基又想打人了,不僅因為他才知道兒子還拿這個賣錢,更因為這個價格定得還挺便宜……

李隆基翻着手中的書頁,眉頭越皺越緊。

他看過太子呈上來的那些所謂“妖書”,說實話,除了故事比較生動、有些巫藥和咒術的細節讓人懷疑是否真有其事之外,他也沒看出什麽特別的地方。

他先前擔心的,也不過是太子将事情和谶緯聯系在一起,還不依不撓地提到他三弟,到底是他自己的主意,還是有人在背後教他這麽做。

但現在他卻不那麽想了。

很顯然,那幾本故事根本不能說明事情的嚴重性,他手中的這本《見聞錄》,才是真正該劃分為“妖書”的東西!

李隆基熟讀史書,從前也一向對歷史上各種“恰到好處”的祥瑞嗤之以鼻,但他對真正的天人感應,卻一向抱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敬畏之心。

他懷疑自己現在看到的,就是一本真正的“天書”。

不算細膩的筆觸下,大片的陰影和線條勾勒出一個個令人神魂搖動的怪物,和李隆基以往看過的所有繪畫不同,連同他從前見到最華美、最攝人心魄的巨幅壁畫在內——那其中也不乏以詭怪恐怖著稱的精怪、閻王、鬼物,但你在看那些線條和色彩的時候,你在被畫面懾服的同時,又能清晰地意識到,這是一幅畫。

但他手中的這本書中的畫卻截然不同。

李隆基說不出是什麽,也許是那些朦胧的投影、也許是對景物潦草而讓人覺得遠近有別的描繪,也許是那些怪物身上和他親眼見過的活物相似的部分讓他感到它們确實有血有肉,也許是它們仿佛正看向畫面外的眼神……

所有的這一切,都讓他在看見這些畫面的第一眼,便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不是在看一幅畫,而是在通過這張薄薄的紙張,看着那一只只真正在日光或是月光下活動的生靈。

換句話說,畫師只是将眼中映照的一切如實畫了下來,而他現在正在用她的眼睛看着那些生靈,看着那個世界……

眼前浮現起七娘靈動的身影,李隆基不禁嘆了口氣。

……

儀鳳殿昨夜雞飛狗跳,李馥倒是一夜好睡,無人打擾。

但一大早起來,還未用晨馔,皇後那邊就派人來到珠鏡殿,說是請七娘八娘兩位皇女去儀鳳殿陪她用膳。

雖然來人的借口找得也講究,說是因為昨日皇後殿下看兩位皇女在儀鳳殿用得香甜,今日膳房又進上了試做的乳點心和百果酥,便特地請兩位皇女一定過去陪吃。

但李馥一聽這話就明白了,于是她表現得比八妹還要積極,急急忙忙催着還有心想要探問兩句的楊貴嫔将她和八妹放走。

等李馥帶着乳母一道走到儀鳳殿,穿過正殿來到皇後起居的後殿。一片綠柳掩映的風光中,她果然看見了她爹和皇後兩人正在窗邊的坐榻上正襟危坐。

“阿耶早上好!皇後殿下早上好!阿耶今兒沒去上朝呢?吃了嗎喝了嗎?”她歡快地和上頭兩位打招呼。

她沒在這裏看見她三哥和王訓,也許是她爹想單獨審她,怕他們串供吧。

李隆基暫時沒有理她,等八娘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安之後,他方才黑着臉對皇後說:“梓潼先帶八娘去用晨馔,朕要單獨審她。”

李馥一聽她爹的語氣,連朕都出來了,可見是氣得不輕,但她左想右想,也沒想出來她爹是在對這件事中的哪一部分感到生氣。

王皇後很快帶着八娘和其他閑雜人等下去了,李馥原本還想将乳母留下來一會做個證,但現在看來也不是她開口的時機。于是,在接到已經知道部分真相的八妹一個“七姐你加油我相信你可以”的眼神之後,李馥就只能和這間房間裏剩下的另一個活人——她爹,面面相觑起來。

“阿耶找七娘有事?”李馥努力裝傻。

“呵呵,”李隆基冷笑一聲,從身邊的案幾上拿起一本厚厚的書,在這個年代十分罕見的新式裝訂下,封面上方正的“見聞錄”幾個大字正直直杵在李馥眼前。

“咦?阿耶你看見這本書了?”李馥浮誇地感嘆了一句,反正她以往也沒少作怪,“是三哥拿給阿耶的嗎?阿耶看了嗎?裏頭的畫都是小七畫的哦,阿耶覺得小七畫得怎麽樣?”

李隆基覺得畫得怎麽樣?沒看他現在黑眼圈都出來了嗎?

都看失眠了!

李隆基看着眼前和以往向他炫耀自己那筆破字或是吹不成調的笛子的時候沒什麽兩樣的七娘,又想到自己輾轉反側的一晚上,頓時就氣不打一處來。

小沒良心的!朕真是白擔心你了!

不錯,李隆基在相信李馥身上确實發生了夢中神游這等異事之後,他第一反應,便是為女兒感到心疼。

試想,自己只是看見了這些怪物的畫像,就有些心神不寧,而七娘她确實親身在那個世界神游過不知多少次,都到了能畫出那些栩栩如生的圖像的程度,那她第一次親眼見到那些怪物的時候,又有沒有睡不着覺?有沒有吓壞?有沒有哭鼻子?

她吓壞了之後,怎麽不在第一時間找到自己、告訴自己呢?!

敢情以前說的“阿耶最厲害!阿耶什麽都知道!阿耶真是了不起!”這些話都是哄他高興的?真正遇到事的時候怎麽不來找他呢?!

嗯?!

不過看見七娘現在的表現,李隆基突然發現自己忽略了一種可能性——

這小混蛋,該不會一點沒覺得這是件挺大的事,也沒覺得自己見到的東西有哪裏可怕,只覺得特別好玩,于是只分享給了小夥伴吧?!

越看還在那裏傻呵呵的樂的七娘,李隆基越覺得這就是真相,他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手上的那本書,想起書中那些栩栩如生、奪人心魄、幾乎令他毛發聳動的異獸和仙禽……

那些醜陋可怖的怪蛇、人魚、獅怪、巨蛛,以及仙獸般飄逸的頭生獨角的白馬、纖巧的花精,行為怪誕的魂魄……

一個晚上過去,他對這些怪物的感想已經不再是單純的驚異了,随之而來的,便是對那個世界的好奇、對那個世界與大唐所熟知的天下之間的關系的探究之心……

以及隐隐的危機感。

換句話說,他的三觀都碎了一次,還要在今後的日子中慢慢拼好。

“……你畫得确實不錯,”皇帝咬牙切齒地誇她,“我從未見過這樣逼真的畫法。”

一聽她爹不再自稱“朕”,李馥就知道,不管她爹的火氣是從哪裏來的,他現在已經不那麽生氣了。

“一般一般,”她也不是謙虛,“工具比較單調,還有改進的空間。”

畫素描的工具是她早做出來的炭筆,确實還比較粗糙,如果能把紙張和筆都改良一下,還能有更細膩的效果。

李隆基嘆了口氣,不再和她歪纏,“夢到這麽多事,七娘怎麽不早和阿耶說?”

李馥這才猜出李隆基方才的嚴厲從何而來,她心中一陣感動,覺得自己先前想東想西,對她爹各種猜疑防範,實在是很不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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