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病重

“……看開點,輸得不冤啊。”李隆基拍着李業的肩膀,并不特別真誠地安慰着他。

承天門樓下的球場裏,此時已經是一片歡樂的海洋。

就在方才,在前半場還只是艱難抵禦着飛星隊進攻的崇義隊,以在這次大賽中逐漸打磨成形的全攻全守的戰術,在後半場中穩紮穩打,一球又一球地扳平了比分,又在最後的時間段中耐心地等到了越來越急躁的飛星隊犯下的失誤,穩穩抓住機會,一舉将此次大賽中所有參賽隊伍頭頂的大魔王掀翻在地,在皇帝和全長安城各處的百姓面前,上演了一出絕地反擊的好戲。

其球風之硬氣、戰術執行之果決、精神之堅韌,讓現場即便是最鐵杆的飛星隊球迷,都說不出崇義隊的不是來。

李業又枯了。

“派人去傳他們上來!朕要給他們頒獎。”李隆基對身邊人吩咐道,并不忘再次為李業補刀:“這次比賽辦得好,選出了一隊真正的壯士!”

比賽進行到最白熱化的時候,之前一直在殿內休息,表示對馬球不感興趣的岐王李範也出來了:“飛星如箭落,崇義氣自高啊,老五的隊伍名字就沒起好,輸的不冤。”李範輕搖酒杯,站着說話不腰疼。

李業瞪了他遇事就喜歡扯兩句爛詩的四哥一眼,一時之間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但他又想到自己最初聽說這個點子之時被打動的地方,想起自己還曾經“但求一敗”,不禁嘆道:“頂尖的比賽不是由一方造就的,固步自封、妄自尊大,遲早會得到教訓。這個道理我原本以為我明白,但也只有親身經歷過,才知道為何道理人人都懂,卻總是免不了重蹈覆轍。”

見幾位兄長都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李業不必問也知道他們在想什麽。

李業青筋暴跳:“幾位阿兄不要太過分了啊!弟弟是喜歡玩樂了一點,但誰說玩樂裏就沒有大道理了?”

李隆基摸了摸鼻子,首先向五弟道歉:“對不住,五弟,方才三哥真的以為你被掉包了。”

李憲和李範心有戚戚焉地點頭。

李業:……

“你們就欺負我吧……”李業一扭頭跑到了李旦那裏,“大家覺得這樣比賽可還看得?此次不過是預演,種種準備尚未算十分周全。五郎還準備做起一個馬球聯賽來,定期開賽,時時訓練,今後的比賽還會更好看!”

李旦聽了小兒子的話,不知想到了什麽,忽而一笑,對皇帝和宋王岐王招了招手。---

李隆基和李憲李範立刻走了過來,李旦的目光一一經過他們幾兄弟的身上,又望向城樓下粉牆綠瓦的皇城,皇城外寬一百餘步的朱雀大街筆直向南,大街兩旁,是興道、興祿,開化、殖業……那裏是長安城的一百零八坊,那裏是質樸而生機勃勃的千家萬戶。

“你們兄弟一直這樣和睦,我就什麽都不擔心了。”李旦說。

……

“說時遲那時快!”李馥一拍桌子,将下頭聽講的人盡皆驚得一跳,“只見一道烏光閃過,正是之前分明已經晃過的六號,飛星隊的王牌明明料定他已是強弩之末,方才那一晃又分明看出他的馬匹也已經筋疲力盡,但偏偏!他竟又擋在了自己身前!”

“飛星隊的一號知道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崇義隊在追平了比分之後,就一直緊緊咬着他們的隊員不放,每每當己方以為他們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他們卻總能在不可思議的地等再擠出幾分力氣來,這麽互相糾纏之間,平局的局面,居然就延續到了比賽即将結束的現在!”

“只要自己這個球打進!他們就不會再心存僥幸了!飛星隊的王牌這麽想着,就要在極小的空隙裏強行起球!在一次次的訓練、一場場的比賽中,他無數次地打進過不可能的進球,他是飛星隊的王牌,他有這個自信!”

“此時,他離崇義隊的球門不過十餘步!而擋在他身前的,只有崇義隊筋疲力盡的六號一人!”

李馥故意一頓,端起身邊的茶杯喝了一口。

原本只是被她強摁着坐下的豆盧姑姑,以及其他一衆在珠鏡殿內留守的、名義上歸她管的宮女內侍們,此時都不禁對上頭的主子怒目而視。

在現場看過球賽、知道結果的扣兒她們同樣捂唇輕笑,對上頭的七娘子投去“活該”的眼神。

李馥潤過了喉嚨,還想附送聽衆們一個欠揍的笑容,卻突然聽見她寝殿關閉的大門被人急急地敲響了——

“篤篤篤”、“篤篤篤”,敲門聲不僅急迫,而且不等殿中人回應,便已經敲響了第二遍。

李馥心中莫名一慌,連忙出聲:“快去開門!”

豆盧姑姑第一個反應過來,她一個騰身,輕巧地越過還未反應過來的扣兒等人,又在李馥背上拍了拍,這才似慢實快地移動到寝殿的門邊,輕輕拉開了寝殿的大門。

李馥已經鎮定下來,她見豆盧姑姑和來人交談了片刻,來人沒有進來,而是遙遙向李馥的方向行了個禮,便提着燈匆匆消失,像是還有下一個地方要去一樣。

豆盧姑姑在門邊多停留了一瞬,又重新關上了殿門,将夜色中的寒意關在外面。

豆盧姑姑走到李馥身邊,躬下身子對她說:“是皇後殿下派來的人,太極宮傳來的消息,上皇今日回去之後就病倒了,現在依然昏迷不醒。”她對李馥沒有做任何隐瞞,她知道七娘子不願意被蒙在鼓裏,雖然皇後派來的人将透露多少的權力交給了她,“尚藥局和聖人都過去了,通知七娘是陛下的意思,但陛下也沒有讓七娘過去。”

阿翁病倒了!昏迷不醒!李馥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在殿內踱起步來。

醫、藥、護理,自己一竅不通,她甚至連李旦得的是什麽病都不知道!突然昏迷是什麽的症狀?中風?腦溢血?高血壓?李馥的眼前仿佛浮現了李旦躺在床榻上的身影,青色的帳幔裏,衰老的老人安靜地躺在那裏,無數人在他身邊來來去去,但老人只是毫無回應,像是睡着了一般……

這和自己撺掇阿翁看球有沒有關系?這是不是自己的錯?!

不!現在不要去想這些!

李馥停下腳步,閉上了眼睛,在她想象中的畫面裏,李旦的面貌逐漸模糊,和另一個面容漸漸重合,挂着青色帳幔的牙床也換成了雪白的床單、窄窄的病床和藍色的簾子,儀器“嘀嘀”的輕響仿佛又在李馥耳邊響起,她忍不住睜開了眼睛。

“……我們去前殿,向楊娘娘求兩卷道經來,之後就閉門抄經,為阿翁祈福吧。”

事到臨頭,她竟然只能求助于虛無缥缈的神靈,和自己穿越背後,不知是否存在的偉大意志……

李馥苦笑了一下。

豆盧姑姑點了點頭。

李馥徹夜未眠。

若非她知道,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還未必能夠如此鎮定地抄一夜經書。

如果阿翁當真彌留,阿耶一定會記得叫自己的,抱着這樣的信念,李馥在明晃晃的燭光下,用前所未有的認真和虔誠,一筆一劃地寫完了一紙又一紙的道經。

天色大亮,豆盧姑姑為李馥端來一碗胭脂米粥,“白日不是夜裏,宮門開了,新的消息應當很快就會傳來。”她的聲音依然穩定,讓李馥也安心了一些。

李馥接過碗,自己喝了一口,她看着厚厚一疊麻紙,對豆盧姑姑說:“都抄完了我才發現,其實道經裏既不講祈福,也不講治病,玄元皇帝只是想說明白,什麽是道,什麽是德。我們後人卻扔下大道,用生老病死煩他的心,他當初若是知道,還會不會傳下這本經書?”

玄元皇帝,就是李唐在追認老子為祖宗之後,為他上的尊號。

李馥感嘆一句,也并不需要豆盧姑姑回答,她很快将碗裏的米粥喝幹淨,又自己站起來緩緩活動手腳,她從沒有覺得正坐的折磨這麽容易忽視:“總之,我幫不上忙,至少不能添麻煩,照顧好自己也是不添麻煩的一部分,豆盧姑姑放心吧。”

豆盧姑姑示意念奴将李馥手抄的經書整理好,自己跪下來幫着李馥揉捏舒緩,“七娘子向貴嫔娘娘請過安之後便回來歇着吧,今日如果有消息,奴會立刻叫醒七娘的。”

李馥還想再堅持一會,她懷疑阿翁醒來的消息下一刻便會傳來,而那樣她便可以懇求阿耶讓她過去探望阿翁……但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呵欠。

後來的事在李馥的記憶裏就很模糊了,她好像一如既往地向楊貴嫔請了安,之後又聽見楊貴嫔讓她回去休息,今日學堂不必去了的聲音,再之後,她的記憶就像是被迷霧籠罩,仿佛當場便陷入了無夢的酣眠……

李馥睜開雙眼,視野中是一片黑暗。

她又做了一個夢,這個夢……有些不太一樣。

她在夢裏見到了年輕的阿翁,以及……一位和她生母豆盧氏有幾分相似的憂郁美人。

他們身邊的人叫她“豆盧貴妃”。

她真好看,但她也真的不開心。

李馥聽見自己身邊不遠的呼吸聲。

“乳母,是你嗎?”她輕輕問。

就在她床榻邊的豆盧氏低低應了一聲。

李馥感受到一個溫熱的手掌撫上了她的額頭,她眷念地在乳母的掌心摩挲了一會,等乳母的手掌離開了,轉身去撥開小巧的銅燈上遮光的罩子(都是李馥睡覺一定要徹底無光的臭毛病),李馥聽着乳母在黑暗中靈巧地穿梭,像是已經做過無數遍一樣。

在橘黃色的燈光亮起來的前一瞬間,她開口問道:“阿娘她……在進宮前,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她好像知道阿翁對她,也總有些偏心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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