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外祖

實際上,李馥對自己的生母所知甚少。

一開始,李馥只以為,自己的生母豆盧氏不過是她爹後宮中無數沒有品級身份的“某某氏”之一。

不過在宮裏呆久了之後,她才漸漸意識到,如果豆盧氏真的毫無特殊之處,她恐怕根本不會被留在生母身邊撫養,豆盧氏死前也不能享有獨居一宮的待遇。

更別說她還能将豆盧姑姑留給她。

但那時候,她又以為這是因為她生母曾經得過一段時間的寵,否則豆盧氏敢當着一殿宮女和內侍的面,大聲怒罵皇帝負心薄幸,怕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而她爹後來對她有些另眼相待,仿佛也正證實了她的猜測,于是她便也一直這麽以為。

直到現在。

穿越之前,李馥從沒聽說過“豆盧”這個姓氏,來到這裏之後,她便自然只将豆盧當做一個普通的胡人姓氏。她記得大唐很開放,老李家本身也具有相當一部分胡人血統。所以,在她爹的後宮裏,出現一個胡人出身的宮妃,實在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可是“貴妃”這個封號可不是随便能封的,現在她也大致知道了一些不成文的規矩,貴妃位同副後,和一般的妃子意義不同,不僅要看寵和功,更要看出身、看門第。

所以趙麗妃再是太子生母、再曾是她爹最心愛的女人,只因為她出身民間這一點,也絕無可能染指這個“貴”字。

“七娘子想知道十三娘的事啊?是因為聽說了什麽嗎?”豆盧姑姑說。

李馥回過神來,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突如其來的興趣。

但好在豆盧姑姑也并不一定要一個答案,“十三娘,是個被人欺負了,會當面罵回去的人呢。”她笑着說道,話音裏有幾分懷念。

李馥深表贊同地點頭,對此她半點也不意外。

“不過……在被送進東宮之前,十三娘在家中不是這樣的。七娘在這上頭和她最像,成天最惦記的,不過是吃喝玩樂,每天都能發現好玩的事。各種熱鬧,沒有她不敢湊的,家裏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歡她。”

李馥也不自覺地笑了,她沒想到自己和這一世的生母還有這樣奇妙的緣分,但她聽出豆盧姑姑沒有出口的意思,知道在她生母進宮之事上,豆盧家恐怕有一些不得已,或者是不得不,于是她便問道:“那阿娘她,又為何會被送進宮來呢?”

豆盧姑姑對李馥說起了豆盧家的故事。dizhu李馥擁着薄薄的衾被,在床榻上靜靜地聽。

李馥終于知道,豆盧從不是什麽普通的胡人姓氏——在燕,他們姓慕容;在北魏,他們因歸附被賜姓豆盧;在隋唐,他們曾再次改姓盧,但很快又改回了豆盧。在這一過程中,豆盧家曾當過隋朝的驸馬,當過李唐的驸馬,當過大唐的将軍、宰相、國公……

直到現在,豆盧家還是國公門第。

難怪,難怪阿翁有過一位豆盧貴妃,她來自一個容貌出衆、世代簪纓的家族。而他們那時都那樣年輕,又都是那樣不見笑容,恐怕,那正是阿翁在他母親天後手中戰戰兢兢當傀儡皇帝的日子。

李馥回想起那個夢境,她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除了那兩位年輕時的長輩,她只記得他們之間一句低聲的交談,“……柳氏的身孕……太後……”

豆盧姑姑漸漸說到李馥生母不得不進宮的原因,“……十三娘是被家中硬送進來的,因為這個,十三娘在見到那時還是太子的聖人時,便對聖人說,不要給她任何封號,她既然是被當做豆盧家向天家贖罪的禮物送進來的,那她就只做一個禮物最本分的事,不管她是得寵還是失寵,都和豆盧家沒有關系。”

這還是豆盧姑姑美化之後的說法,其實當時豆盧氏對李隆基說的是:“我要什麽封號?不,我不要封號。他們不是最喜歡瞎想麽?這次也讓他們瞎想去!”

李馥愣住了,她沒想到豆盧十三娘只是個“某某氏”的原因來自她自己,也許這符合她的脾氣,但……

“贖罪是什麽意思?而阿耶又怎麽會同意呢?”

事涉前朝,她爹在這種事情上絕不會拎不清,只憑一個女人的請求就做出是否放棄一個家族的決定。更何況,聽上去,還是豆盧家主動靠攏、有意彌補,使功不如使過,那時,豆盧家正是最容易拿捏的時候。

豆盧姑姑輕輕一嘆:“那就要說到上一輩的事了,奴對此也不是太清楚,只不過,應當和當年上皇的豆盧貴妃,自請出內有關。”

果然提到了阿翁和豆盧貴妃……李馥心下一松,又在聽見“自請出內”時一沉,如果她沒有理解錯,自請出內的意思是……

“自請出內,就是不再當阿翁的妃子,請求從皇宮大內出來的意思麽?”

豆盧姑姑點了點頭。

李馥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只是覺得,一國之君被自己的貴妃踹了,這對皇家而言,确實是件不能忍受的奇恥大辱。

不過阿翁對自己,可看不出有任何介懷,他還親自給自己起了名字呢!這是因為阿翁心胸開闊、沒有遷怒,還是因為……這事情背後并不是表面這麽簡單?

李馥想到這裏,突然頭腦一個激靈,她掀開被子從床榻上下來,急急對豆盧姑姑說:“阿翁現在怎麽樣?有消息了嗎?”

豆盧姑姑安撫地拍了拍李馥的身子,她身上傳來清淺的豆蔻香氣,“七娘子睡下不久,就有消息說上皇在清晨時醒來過一次。後來聖人也派人來了,說是沒有大礙,聖人知道七娘子抄經的事,便讓七娘子好好休息,過兩日,再帶着七娘子去看望上皇。”

李馥終于聽見确定的好消息,結結實實地長出了一口氣。

因為上皇病倒,宮中一切活動暫停,李馥安安靜靜地過了兩天抄經祈福的日子。

兩天的承諾期限一至,她便在珠鏡殿門口翹首以待,等着她爹派人來接她去太極宮看望阿翁。

她現在算是體會到宮妃盼望皇帝的心情了。

從前她去百福殿,只要派人和高阿翁打過招呼,就能跟着高阿翁派來的人順順利利地從大明宮西面的側門出去,通過夾道來到太極宮的北門,從北門後進去不遠就是宜秋門,旁邊就是上皇起居的百福殿。

不過現在是非常時期,李馥雖然想去,但暫時還能忍住不主動派人騷擾皇帝,不過若是她爹的人再不來,她也顧不得這麽多了。

正在李馥開始在心裏吐槽她爹的破記性的時候,她遠遠看見幾位內侍徑直向珠鏡殿走來,他們身後還跟着一輛簇新的小車。

待他們走進,李馥認出了其中一張面孔,正是高力士的養子陳延年。

李馥身後的豆盧姑姑迎了上去,互相行禮之後,陳延年便請李馥随他上車,“聖人請七娘子前去伴駕,随後一道往百福殿去。”他說。

李馥看一眼那輛小車,覺得好像有哪裏和以往不同,但此時她也沒想那麽多,只是對豆盧姑姑吩咐道:“姑姑随我去吧,扣兒回去向貴嫔娘娘禀報一聲。”

說完,李馥便在陳延年的幫助下三兩步坐上車,待乳母也進來坐好、簾子放下,馬車跑起來之後,李馥才反應過來這輛車到底有哪裏不對……

将作監已經把四輪車改出來了啊!這車果然跑得飛快!但老梁他們是對的!這tnnd真的好颠吶!即便是在宮裏!

……

青色的錦帳和精致的牙床,幾位禦醫和內侍的包圍之中,李馥看見了躺在床上的李旦,和她想象過的那副畫面幾乎一模一樣。

只不過那雙屬于老人的眼睛正微微張着,還特意側過臉來對她露出一個笑容。

李馥想對阿翁笑一笑,卻總是不太成功,于是她幹脆扮了個鬼臉。

李隆基在她後腦勺上狠狠敲了一下。

李馥沒有搭理她爹,只是自己蹭蹭蹭跑上前去,在阿翁的病榻前跪坐下來,她仰着臉,将自己認真的打量掩蓋在幼稚的外表之下。

李旦的身體雖然虛弱,但他精神卻不壞,他看着李馥一系列舉動,眼神中泛起笑意,他向同樣在一旁跪坐的李隆基道:“看見七娘我就想起來,事情也過去這麽多年了,之後找個時間,你讓七娘替我去看看她吧。”

李馥心中一緊,總覺得這個“她”和她前兩日突然夢見的豆盧貴妃有關。

……

李旦的身體沒有徹底垮在這一場大病之中,在李馥看過她阿翁之後一段時間,阿翁逐漸康複的消息便在一日日傳來。

據說,昨日,他已經可以起身走兩步了。

李馥将新抄好又按照蝴蝶裝的樣式裝訂好的□□經交給三清殿中,小內侍充當的道童。這裏是大明宮的東北角,一向只在祭祀時開啓的大殿,這幾日裏香火缭繞,三清像前,供奉了一本又一本後宮中人為上皇祈福所抄的經文。

眼看上皇的情況确實有所好轉,李馥聽說,她爹已經下旨,要将長安城中各位德高望重的道長、真人請來三清殿,在這裏做一場盛大的祈福大會。

也不管法事其實不屬于道門的傳統經營範圍。

不過,她爹也不僅僅只給道門下了旨意,近年來才進入長安的佛門密宗、成名已久的禪宗,他們的首腦不空三藏和神秀大師,據說也會在長安城裏的廟宇中舉辦相應的法會。

以及李馥提議過的書館一事,也在這樣的背景下,在長安城中大肆鋪開了。

後宮諸事重回正軌,李馥在旁觀過三清殿的法會之後,也終于奉上上皇和皇帝的旨意,帶上還未被冊封所以只是借給她的公主儀仗,浩浩蕩蕩地駛出了大明宮,來到宮外親仁坊西北隅的一所府邸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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