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不聞不問

李馥擡頭,将自己的小手放在一位看不出年齡的夫人的手心裏。dizhu說她還不到四十,我也信。

但現在李馥知道了,曾經的豆盧貴妃,如今的豆盧居士,和阿翁的年紀相差無幾,今年都是五十餘歲了。

五月之後,吹過長安的風帶着幹燥的氣息,将天氣中的悶熱吹散些許,濃綠色的樹冠中,時而飛過一只翩跹的彩蝶。

豆盧居士牽着李馥的手,走到一片如茵綠草中的錦墊和牙席上,她拉着李馥坐下,眼睛并不看她,嘴唇嗫喏幾下,才緩緩問道:“……聽說你阿翁近來病了,現下可好些了?”

她的聲音也如此年輕,李馥沒有将手從對方手心裏抽出來,而是就這麽随她握着,“阿翁好多了,前兩日,七娘還陪阿翁一道用膳,看他用了兩碗乳粥。”

豆盧居士沉默了一會,李馥也安靜地等着。

許久之後,豆盧居士才像是終于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她又問了兩句上皇的起居,李馥一一答了。原本,這種事若是說得太細,也未免犯忌諱,不過李馥這次是帶着任務來的,本來就是派這個用場。

“……看來大家是原諒我了啊。”豆盧居士笑了笑,她的眼神終于移回李馥的方向,但李馥卻覺得她正虛虛地望向遠方。

李馥不由看呆了,前世今生,她見過很多好看的人,但這個笑容裏獨特的憂郁氣息還是像一只巨手一般,毫不容情地攫住了她的心髒。

李馥覺得自己一定露出了很傻的表情,因為豆盧居士在她的小腦袋上撫摸了一把,又不笑了,而是轉頭對跟在李馥身後的乳母道:“我記得你,你是十三娘身邊的人,你可是芮國公府的奴婢?”

豆盧姑姑恭敬地低頭應是,她原本就是十三娘在府裏的侍女,只不過一開始沒有随她入宮,而是在她懷孕之後被芮國公府送進宮裏的,為的就是當未出生的皇嗣的乳母。

李馥今日來的這處宅邸,其實并非豆盧家現任家主芮國公豆盧靈昭的府邸,而是豆盧貴妃出宮後的私宅。李馥聽見豆盧居士話語裏将芮國公府和自己這裏區分得如此清楚,就知道和她生母一樣,豆盧居士對自己出身的家族并沒有太多好感。

像是看出了李馥的明悟,豆盧居士淡淡地對她說:“芮國公府一貫做得出讓女兒替他們出頭的事,你娘當年也不是不受看重,又是國公府的嫡支嫡脈,不過到了該做出決斷的時候,還不是眼睛也不眨就舍了出去?之後又沒從宮裏傳來半點動靜,但那些犯錯的男人們,又有誰敢出頭去問一句,十三娘在宮裏,過得可好?”

豆盧居士說着她生母的事,但李馥卻覺得,這些話中的情緒,不僅僅是替十三娘而發……

“若不是你今日出宮,你以為,我們在外頭,能知道她生的是女兒,又已經去世了麽?”

李馥驚呆了,唰的一聲,她眼中的淚水忽然湧了出來。

溫熱的手心撫上她的臉頰,柔軟的指腹一點點擦去她臉上的淚珠,李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她只是沒想到,沒想到那個只能躺着也能中氣十足地罵出十八般髒話的生母,在她心目中是頂天立地的女流氓一般的人物,在自己家裏,反倒……

為什麽要瞞到今天呢?宮裏的消息要傳出來并不容易,但也沒有那麽困難,據李馥所知,她生母的身份姓氏在宮裏并不是一件諱莫如深的事,只不過因為豆盧氏沒有封號,所以她死後,在宮裏幾乎無人提及罷了。

所以只是沒人關心,于是便沒人打聽麽?

李馥沒有問豆盧居士有沒有和宮裏通消息的渠道,因為她知道,作為自請出內的前貴妃,在今天之前,豆盧居士的處境都十分尴尬。

“好孩子,看見你就好了,看見你就知道,她沒有在宮裏和自己過不去。”

對,她沒有和自己過不去,她就是和皇帝過不去來着。

李馥不知該說些什麽,幹脆吸了吸鼻子,将最後一點哭泣的痕跡消除。

“你今天來了,也是認一認我這裏的門,芮國公府那邊就不必去了,我看這也是陛下的意思。雖說現下的芮國公豆盧靈昭,說起來還是你外祖父。”

豆盧居士對芮國公直呼其名,顯得十分不客氣,李馥在心裏掰了掰指頭,發現如果輩分沒串的話,豆盧居士和豆盧靈昭,應當是堂兄妹或是親兄妹的關系。

“你以後見到豆盧家的人也不必客氣,是他們虧欠了你阿娘,你可以盡情使喚他們。”豆盧居士又笑了起來,李馥覺得她眼中的憂郁正在悄然褪去,而她這個蘊含着報複意味的笑容,又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會罵皇帝“負心薄幸”的女人。

李馥對芮國公府已經不剩什麽好感了,她并沒有報複的心思,也不覺得一群習慣了推女人出頭承擔責任的人,還有什麽值得利用的地方,但她還是對豆盧居士堅定地點了點頭。

于是豆盧居士便又笑了。

李馥看着她笑,想起自己的生母被送進宮,是為了彌補貴妃出內的過錯,而貴妃就在她眼前,看上去卻并不是自願出內,那麽如果她推測的不錯,當年令貴妃出內,也許同樣是出自國公府的決斷,而非“自請”。

只不過,這樣一來,李馥便只剩下一個疑問。

“阿媪出宮前,阿翁還是皇帝嗎?”她直白地問。

豆盧居士被她吓了一跳,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覺得這個小姑娘當真一針見血,“不是,”她湊近了李馥的耳朵,“那時候,是中宗皇帝在位,你阿翁退位相王……而且,那時候中書的宰相同時身兼了相王府長史,正是我的伯父,你的曾外祖父豆盧欽望。”

李馥發現自己猜對了,心中卻沒有多大喜意。

她就知道,以豆盧家這個慫貨的家風,如果不是覺得得罪阿翁的下場可以接受,他們才不會做出這種決定呢。

不過,宰相兼親王府長史?這豈不是一腳踏兩船?難怪那位豆盧宰相覺得自己必須做個決斷。

她阿翁當過兩次皇帝,第一次是在自己的母親手中做傀儡,第二次則是在自己的哥哥中宗皇帝死後。李馥不太清楚這期間都發生過何種波折,不過在女皇被逼退位,到李旦第二次登基之間,也就是中宗繼位的這段時間內,她阿翁身為一個做過皇帝現在又重新回到親王位置上的弟弟,對于中宗來說,至少是個需要注意的問題。

而這時候,他朝中的宰相,同時還是他弟弟的王府長史——相當于王府中的宰相,而他們家還有一個女兒,此時正是王府的女主人(此時李旦的正妃已死,豆盧居士就是他後院中地位最高的女人)。換句話說,如果換成他弟弟登基,豆盧家的權位不僅不會受到任何影響,還很可能會更進一步。

換做她是皇帝,她心裏也要對豆盧家犯嘀咕……

所以他們最後選了讓貴妃“自請”出內啊,他們必須以一個決絕的姿态站在中宗皇帝一邊,以免被中宗皇帝認為自家存着兩邊讨好的心思。

而這,對當時的阿翁來說,也未必不是一件回避猜忌的好事。

再後來的事也不用問了,過了幾年,中宗駕崩,韋氏和安樂公主禍亂朝綱,她爹和太平公主合作舉兵,一舉平定了韋氏他們,将李旦再次推上皇位。而她爹也在宋王伯父的懇切的推辭之下,因功被封為太子。

在阿翁登基之後,豆盧家又覺得大事不妙,此前他們的行為,無異于将新皇帝的臉面放在地上踩。此時想要彌補,他們想出的法子,卻不是派家中男子出頭,而是将家中又一個女兒抛了出來,東宮接納了豆盧十三娘,于是他們便覺得萬事大吉,從此又有太平日子可過,可以心安理得地繼續慫下去了。

他們是如此之慫,以至于鴕鳥到對進宮之後幾乎毫無消息的十三娘不聞不問……

平心而論,一開始,豆盧家的選擇确有不得已的地方,只不過,他們後續的作為才是讓李馥對這一家人無話可說的地方——想要彌補過錯、向當時的皇帝表明忠心,分明有許多其他的辦法。

十三娘既是他們扔出來試探的棋子,也是一旦得寵,還能帶挈家裏的一條青雲之路吧。

想明白了這些,李馥簡直不想再和自己外祖這邊的人見面,反正她今天的任務只是來探望豆盧貴妃的。

“對了,豆盧家還有一支和這些事關系都不大,你願意,倒也不妨和他們見見面。”李馥剛想到這裏,豆盧居士反而又提起了這事。

“正好九郎也在我這裏,他們那一支祖上,是高祖的驸馬。”豆盧居士詢問地看向李馥,李馥無所謂地點了點頭。

豆盧居士回頭,對她身後的一位侍女吩咐了一句,很快,那位侍女便領着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走了過來。

李馥先前已經覺得豆盧居士好看得不像話了,但當這個十歲的男孩走到她面前的時候,她頓時又想起了自己在夢中見到年輕了不知多少歲的豆盧貴妃時候的感受……

我滴娘,這一家子簡直好看得不是人……

“九郎拜見姑母,姑母萬福。咦?這個妹妹就是宮裏的妹妹嗎?長得也一樣不好看嘛,唉……算了算了,我知道沒人比我更好看了。”

“嗯?你瞪我幹什麽?我說的不對麽?其實仔細看看,你打扮打扮,應該還是有救的,不要灰心啊~”

“哦,對了,你不是我妹妹,你是我外甥女啊,你好啊,外甥女!”

李馥:……

小子,你完了你知道嗎?!

……

李馥回宮之後,正好趕上夕馔,于是她便被高阿翁請去和她爹搶飯吃。

今天的菜色裏又有兩道是宮外的親戚們送來的,李馥一眼就看中了一道白生生的膠凍狀的羹,二話不說就先嘗了一口。

“鮮!鮮鮮鮮鮮鮮!”李馥連喊幾個鮮字,她感到一股鮮香醇厚的味道從自己的口腔直沖天靈蓋,如果她腦門上有洞,這時候一定已經冒出了白色的蒸汽,在空中組成一個“鮮”字。

“太!太鮮了我的媽……”李馥忍不住脫口而出,說完就發現她爹在惡狠狠地瞪她。

嗨呀,真是被那個死小孩氣糊塗了。

李馥假裝自己剛才什麽都沒說,埋頭苦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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