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七月天,晚霞歸去。
漸漸暮色四合,靳家村在朦胧迷茫夜色的籠罩下,寧谧安詳。
不知誰家的院子裏傳來幾聲犬吠,不知誰家的雞群正覓食而歸,又不知誰家的屋頂飄出袅袅炊煙。
農忙的村人勞作了一天,終于可以荷鋤而歸,與同伴說說笑笑,仿佛一天的疲累在這刻得到了完全的釋放。
靳成提着豬食到豬圈裏喂豬,幾頭小豬已經鬧騰得很了,呃呃直叫,仿佛不滿主人太晚的放食。母親和妹妹靳湘還在院子裏摸黑摘花生,似乎農活一刻也耽誤不得。
放暑假回來已經好幾天,而他也沒有一天不是被繁重的農活淹沒。還在學校的時候,很多同學,包括小溪,都問他暑假要怎麽過。同學們的暑假應該都豐富多彩,兼職,打暑假工,出去旅游,宅在家裏玩游戲,和朋友聚會……他的暑假,沒有多餘的選擇。阿媽越來越蒼老孱弱的身體,早已無法承擔過重的消耗,而妹妹湘湘,過了這個暑假也要念高三,過幾天就要回學校補習。湘湘,他尚未成年的妹妹,早已先于城裏的女孩子不知多少步,承擔了生活的重壓。所以,當小溪問他,暑假要怎麽過的時候,他的答案永遠只有一個,回家,盡管在外做兩個月的家教賺到的錢,可以足夠支付下學期的學雜費。回到家,面對這一切的光景,他只想,所有的農活只壓在他一個人身上就好。
而小溪,她的暑假又是怎樣度過?和爸爸媽媽出去旅游,還是在家被爸爸媽媽捧着呵着護着?靳成想,至少不會像他這樣子吧。
所以,小溪的到來,完全超出了他大腦的理解範圍。
村頭的十六叔推開靳成家破舊的院門,扯着聲音嚷嚷:“阿成,有個姑娘找你咧!”
靳成從豬圈裏探出頭來,小溪背着雙肩包,就那樣局促地跟在十六叔後面,風塵仆仆。
小溪愣愣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白牆青瓦的屋子,亮堂堂地敞着,入眼幾乎是家徒四壁。橘黃色燈光下,泥牆甚至因為長年累月的滲水泛出一層淡淡的青色,白色石灰脫落,露出了泥土的顏色。老牆上貼滿了獎狀,斑駁剝落,承載着過往榮光。
院子破敗不堪的牆頭,上面曬滿了花生苗藤。院子裏不大的禾場,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和一個老人正停下手中的活,訝異地看着她這個不速之客。
那個老人,稀疏的頭發髻在腦後,兩鬓斑白的發,在薄薄的暮色下,亦清晰可見,臉上的皺紋烙刻着歲月的滄桑。她那麽慈祥又有點好奇地看着自己,慈祥的面孔有靳成的影子。
心像是被什麽緊緊地絞着,隐隐作痛。
“你怎麽來了?”靳成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了小溪身邊。她臉上那麽深的驚訝一絲不掉地映入了他深邃的雙眸,刺痛了他的眼睛。
小溪緩緩側過頭來望着靳成。才幾天不見,他的臉已經被太陽曬得黝黑,脊背微微地拱着,像是被極重的負荷欺壓着。
多少次,她在他身後仰望他的脊背,都是直挺得仿佛可以撐起整個世界,何曾這樣過?
陡然間,鼻子酸澀難忍。
她知道他家不寬裕,但從來不知道是這樣的光景。
小溪轉頭就跑了出去,卻在一個人家的牆角蹲了下來,頭埋在膝蓋裏,像個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靳成他在學校是那樣的從容,自信,是那樣的優秀,出衆,而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是不是時時都在為生活感到無奈和無助?
心疼無以複加地襲來。
“你怎麽會來?”靳成站在一旁,聲音清冷,仿佛初見她時那樣,以為她要擾亂他的生活他的人生,所以冷淡,所以戒備。而一年,她卻真的潛移默化地融進了他的人生,悄無聲息,又轟然猛烈,給他的大學生活添了一道光。
這一年,彼此自欺欺人地互道朋友,他自欺欺人地為自己尋找一個相安無事的相處方式,假裝看不見她的心意,假裝,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而剛剛,她就這麽跑掉了。她那雙漂亮的眼睛,打量着他那風雨飄搖的老屋,那麽深的驚訝落在她的眼裏,他突然意識到,彼此并不在同一個世界。
“你看見了吧,我家是這樣子的,所以我沒有在大學就談戀愛的資格。”更沒有和你談戀愛的資格。靳成的聲音裏充滿了無奈,深深的眼裏是綿綿無盡的憂傷。
原來胸腔裏的東西,就算沒有外物擠壓,也是能真真切切感到痛的。
小溪突然站起來,一把抱住他的雙臂,緊緊地。
靳成愣住了,矗立在那裏,雙手僵硬地垂着,不知作何反應。她是第一次這樣地抱着他。
良久,他拉開她,低低地,生硬地說:“你這是幹什麽!”
她就站在那裏,不說話,眼裏還挂着淚珠。
靳成終于放柔了聲音,問她:“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我爸爸媽媽他們都出國工作了,把我一個人丢在家裏,我就跑出來了。”
“你就這樣跑出來,他們會擔心的。回家去吧。”
小溪擡頭望着他,還一副嘤嘤欲泣的樣子,說:“靳成,這麽晚了你怎麽能趕我走?”
夜真已隆重。隆重到他可以看不見她臉上的淚花,所以不去擦拭。他不知道她為何而哭泣。
靳成無奈:“那先在我家住一晚吧,明天再回去。”
小溪擦幹眼淚,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後面。
“靳成,我在你家暫住幾天,可不可以?”回去的路上,小溪開始讨價還價。
“不行!我沒空!”靳成一口回絕。
“三天?”
靳成不理。
“兩天?”
還是不理。
“我會幫你幹活的。”
“我真的會幹活的!”
“……”
回到靳成家的時候,他媽媽還在摘花生,靳湘在廚房裏煮菜,聽見他們回來就跑了出來。
“阿媽,這是我大學同學,任小溪。”靳成用他們的家鄉話介紹。
“阿姨好!”小溪甜甜地打招呼。
“哎,哎。”靳媽媽并不會講普通話,只是一直很慈祥笑着看着小溪,眼角的皺紋眯在了一起,越發的深刻。
“我媽不會講普通話,你別介意。”
“才不會。阿姨人好好,是一個非常慈祥的母親。我喜歡阿姨。”小溪已經完全沒有了剛才哭泣的狼狽樣子,滿嘴的甜話。
這什麽話?又不是來當兒媳婦,誰要你喜歡了?靳成輕輕扯了下嘴角。
兒媳婦?呃,靳成貌似被自己的念頭窘到了,很不自然地別過頭去。
“哥。”站在廚房門口的靳湘輕輕地喊他,聲音粘膩。
靳成把小溪領過去,向她介紹:“我妹妹,湘湘。今晚你跟她住可以嗎?”
小溪忙不疊地點頭。
湘湘也喊她:“小溪姐。”
一點也不陌生的樣子。
晚上,小溪和靳湘窩在床上聊天,靳媽媽抱了一床新的枕頭和被單進來。
“這種屋子呀,晚上還是蠻涼的,你要蓋好被子別着涼了啊!”
從能聽得懂的幾個字裏,小溪明白了她說什麽,忙說:“謝謝阿姨!阿姨您真好!”
唯恐不夠熱情。
靳媽媽笑了笑,走了出去。
第二天,小溪和湘湘起來的時候,靳媽媽已經早早起來,煮好了一大鍋玉米粥,還煮了些下飯的酸菜。不過她最喜歡吃的就是他們家的酸檸檬了,和着玉米粥,喝了整整三碗粥才罷休。
吃飽喝足的小溪開始打量起牆壁上老舊的獎狀來,然後笑嘻嘻:“靳成,我發現湘湘的獎狀比你的多哎,湘湘肯定比你聰明。”
湘湘被她贊得不好意思,卻又沾沾自喜地補充道:“小溪姐,我還跳了兩級呢,所以十六歲就可以念高三了。”
靳成看了她一眼,聲音低沉,問她:“吃飽了嗎?吃飽了我先送你到車站。”
“靳成同學,有你這樣趕朋友走的嗎,這是你的待客之道?”小溪義正言辭,然後又轉頭問湘湘:“湘湘,我是你的朋友嗎?”
湘湘傻傻地點了點頭。
笑眯眯……
“湘湘她哥,你怎麽能趕妹妹的朋友走?這麽小氣?難道還不能讓妹妹的朋友留宿家中?有你這麽兇的哥哥,以後湘湘的朋友都不敢來家裏了……”小溪俨然一副“我只是你妹妹的朋友已經不是你的朋友了哦”的表情。
湘湘小聲地糾正她:“我哥一點都不兇的。”然後央求靳成:“哥,你就讓小溪姐留下來吧。”
他……竟無言以對!
只好丢下這一句了:“随便你,你愛怎樣就怎樣吧!”然後走到側房的櫥窗,拿了下地幹活的着裝。
小溪腦海裏無數只小人狂歡大笑!
朝靳成的背影望去。啊!居然才發現他竟然只穿着一件白色貼身的背心,雙肩上結實有力的肌肉線條畢露,還古銅色的膚色。
奶奶的,大清早的,身材不要太好好不好!
小溪吞了吞口水:“湘湘,你哥哥穿背心的樣子,so hot!”
湘湘嗬嗬直笑,小溪也跟着咯咯大笑,像兩個花癡蛇精病。
靳成不理她們,他郁悶死了!
小溪見他拿東西要出去幹活的樣子,也拉着湘湘尾随其後。
怎麽都有點做賊心虛的樣子。
圍着圍裙,戴着草帽,踏着晨露,農作不知為何變成了一件快樂的事。
經過一戶人家,一個人笑眯眯地跟靳成打招呼,叽裏咕嚕的,小溪不知道他們在講什麽,不過,他的表情,好像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小溪推推湘湘肩膀問她:“湘湘,他們在講什麽?”
湘湘竟然捂着嘴偷偷笑了笑。
“那人問我哥,你是不是他從城裏帶回來的漂亮媳婦?”
呃……這裏的人也太直接了吧。
小溪望了望走在前面的靳成,不期然他竟回過頭來看她。小溪一觸到他的視線,趕緊離開,低頭走自己的路。
湘湘忽然又湊到小溪耳邊,悄悄地說:“小溪姐,想不想知道我哥怎麽回那人的?”
當然,太想知道了。
“說了什麽?”
“我哥說,是啊是啊。嘻嘻……”
如果靳成知道自己的妹妹這麽快就把自己給賣了,大概會很後悔從小到大都那麽疼她了。
“你們兩個在後面叽裏咕嚕什麽,還不走快點。”果然不滿了。
小溪和湘湘同時吐了吐舌頭,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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