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在山裏的日子依然平靜到安詳。這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它會觸動你的每一根感動神經,會牽引着你原本深埋的淚腺。在這裏,你會看到,那麽瘦小的一個小男孩,肩上扛着一把那麽大那麽重的玉米杆子,卻習以為常。你會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在幽暗的屋子裏,那麽努力認真地寫着作業,旁邊躺着卧床不起的奶奶。你會看到,在冰冷的寒冬裏,每一個小孩的臉上爬滿皲裂,眼睛卻依然純淨,清澈,盛滿對知識的渴望。

支教的小學只有一個老校長和一個本地的劉老師,老校長教數學,劉老師教語文,而小溪來了之後則增開了簡單的英語課程。音樂課和體育課也不再是放學生回去放羊,幹活。

小溪從老鄉那裏買了一只小羊,上課的時候就拴在校舍旁邊,下課就和孩子們一起到山上放羊,游戲。備課,上課,放羊,與孩子們游戲,這樣的日子純淨得讓人忘記了一切,時間,愛情,不快樂。

六一兒童節就要來了,小溪打算給孩子們排幾個節目。舞蹈她是不會的,只能簡單地拼湊些動作,再教一些簡單的歌兒,設計幾個游戲,相對于以往,也還算豐滿。

音樂課上,小溪正和幾個小男生把課桌挪到教室的角落,準備排練節目,老校長就興沖沖地跑進來了。他微喘着氣,用他那蹩腳的普通話說:“小溪老師,小溪老師,快,快領孩子們到學校門口排隊,迎接我們的大恩人。”

“什麽大恩人!”小溪納悶。

“有一個大善人吶,要來捐建我們的學校啦。村長正領他來視察我們的學校呢。”

“是嗎,是什麽人?”小溪也抑不住地興奮。這所學校實在太破舊了,泥牆早已被風雨歲月侵蝕,窗扇被貪玩的小孩打碎還未來得及修葺,幾個學生擠一張課桌上課,校園裏沒有操場沒有籃球場。不是沒有跟當地政府反映争取過,只是,你知道的,總是沒有下文。

老校長說:“是一個城裏人。”

小溪心想,嗯,當然是城裏人,城裏人才這麽有錢!

老校長趕緊組織學生排隊,又一邊訓導叮囑調皮的孩子:“等下你們都給我乖乖地站在小溪老師的身邊,聽到沒有,不準到處亂跑!”

孩子們表示會認真聽話絕不亂跑。

小溪領着排好隊的學生走出教室,剛走到學校門口,就迎來了一大波人。一個穿着黑色T恤黑色長褲的男人在村長的陪同下,在村民的簇擁下,向小溪他們走來。

然後,小溪整個人都傻掉了!

村長在一旁極力殷勤地介紹說:“高先生,這就是我們村的學校,這個是我們的老校長,這個是我們的英語老師,小溪老師,是從城裏來的,來了兩年多了,娃娃們都好喜歡她的。”

那位高先生一邊聽着村長的介紹,一邊笑盈盈地看着前面傻愣掉了的人,說:“村長,就這麽辦吧,新建學校的資金您不用擔心,但是我希望我可以過目這個項目的一切。”

村長忙不疊地點頭:“高先生您真是個大善人,娃娃們會感謝您一輩子的。”

高先生笑笑,然後盯着小溪,笑得越發的歡暢。

高斐像個大爺似的坐在小溪的宿舍裏,打量着眼前簡陋的一切。小溪無奈在一旁給他端茶倒水,伺候周到。誰叫他是村民們眼中的大善人大恩人呢。

小溪把杯子遞給他,問他:“你怎麽會來?”

其實這一年來,他們的關系總是不尴不尬的,也不多聯系。高斐倒是很無所謂,依然一副二世祖的模樣,也不再提他們之間那可笑的婚約,仿佛之前說“小溪,我是你的未婚夫”的人不是他,仿佛真的可以回到以前,沒有芥蒂,沒有隔閡,也沒有尴尬。小溪只好秉持順其自然,因為她,不想失去任何一個人,更何況,他還是她打小那麽依賴的人。

高斐抻了抻他的大長腿,懶洋洋地說:“錢多的呗,所以來支援支援你這小可憐。”

小溪不理會他的不正經。他的支援是村民們的福事,她沒有理由拒絕他的好意,盡管她不知道以什麽樣的身份去接受。

“你打算怎麽辦?你也看到了,人進來一趟都不容易,更何況要運那麽多磚,水泥,鋼材進來。”小溪倚身靠着辦公桌,略略擔憂。

“那就鋪好路再建學校。”

高斐收斂嬉笑,站起來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終于一本正經,他說:“小溪,你要相信,這世上,必定有人肯為你披荊斬棘而來。”

他滿眼的柔情似水,低低的聲音問她:“小溪,你在這裏都過得好嗎?”

小溪輕輕點了點頭。

我過得很好。

除了想他。

高斐留下來陪孩子們過了兒童節。小溪倒是沒有想到,從來一副“我就是大爺”的高斐,會和孩子們一起唱歌,一起玩游戲,然後嘲笑她拙劣的舞蹈。

兒童節過後,高斐回去了,幾個月後,一條蜿蜒的水泥路從村裏通向了山外。

然後他又來了。他說,學校要開建了,他來監工。

他倒真的是來監工的,認真得不行。建築材料要親自過目,圖稿要親自設計,操場建在哪裏也要親自規劃,就連學校的廁所建在哪裏比較方便又聞不到氣味也費上了不少心思。小溪笑他跟在建自己的家似的。

新學校建設得很快,村民們都很熱情地來幫忙,快到年底的時候終于建成,只等年後備齊了課桌課椅就可以搬進去了。期間,高斐也來看過幾次,但待的時間都不長,最多兩三天這樣子。

搬進新學校的那天,村裏的所有人都來了,學生們的臉上也洋溢着燦爛幸福的笑容,他們大概從來都沒想過可以坐在那麽寬敞明亮的教室裏,大概從來都沒有想過可以擁有嶄新的課桌,嶄新的課本。

學校開始有了自己的小圖書館,有了專門上音樂課的教室,有了平坦寬闊可以肆意奔跑的操場。

搬進新學校那天,高斐還跟村裏的幹部搞了個揭牌儀式,小溪真是想笑他迂腐,不過看在這是他的學校的份上,只好作罷。

然而,蓋着新學校牌匾的紅綢被扯下來之後,小溪卻愣住了——小溪小學?

小溪擡眼望站在一旁極力鼓掌的高斐,他卻不看她,嘴角含笑。

“高斐,為什麽要這樣?”

“這是村長決定的,由不得我。”

小溪低頭不語。村裏的幹部要是想感激,那也應該以他的名字命名。小溪小學,她承受不起。

高斐突然側身湊到她耳邊,說:“你要是不樂意,我可以和村長商量把它改成斐溪小學。”

小溪忽然有瞬間的不自在,他講話噴出的氣息纏繞在她的耳邊,她發現自己的耳根竟然微微發熱起來。

小溪莫名地煩躁,她煩躁她微紅微熱的耳根。她說:“那不如改成‘成溪小學’好了!”話一出口,她才發現自己的心竟然真真切切地疼痛起來,有一個黑色的洞正慢慢地擴大,慢慢地擴大……

她從來都不是涼薄的孩子啊。

成溪小學……阿成念的那所小學,就叫“成溪小學”,當時她發現這個巧合的時候,不知竊喜了多久啊。而現在,她竟然用當初的欣喜,去傷害另一個想要滿心滿意對她好的男人!

小溪沒看到旁邊的高斐整個人都僵住了,良久才聽到他緩緩的克制隐忍的語氣說:“小溪,這所學校,是以你的名義捐建的,因為你在這裏,理所應當命以你之名,沒有別的意思。”

小溪說:“對不起……我只是想,亂改學校的名字,不好。”

對不起,原本以為可以隐藏得很好的刻骨不忘的思念,竟然這樣輕易地□□裸地展現在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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