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京城最好的酒樓,天下第一樓,第二層最大的雅間內,不時地傳出女孩兒們叽叽喳喳的說笑聲。

柳岸夢伸出自己塗了紅紅蔻丹的漂亮十指,向四周的女孩兒顯擺道:“這是我爹從西域商人手裏重金買下來的。怎麽樣?你們沒有見過這種顏色的罷!”

自打六年前來到京城,她們和那二房分了家後,便再也沒回祖宅去。而是留在了這裏。

這些年她父親做起了點心生意。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顧,鋪子生意很好,日進鬥金。她們早已今非昔比,富貴異常。

柳岸夢曾問過為何點心鋪子能賺那麽多銀子。父親不讓她多管,她也就不再多問了。

——只要給她足量的銀子夠她花銷打扮,她才不想多理那些費腦筋的破事。

“柳姑娘你這蔻丹可真漂亮。能不能分我點?”

“也分我一點罷!”

“我也要我也要。”

女孩兒們争先恐後的聲音和不時響起的奉承聲,極大了滿足了柳岸夢。

她随口應付了這些人幾句,全部拒絕掉,“我還要留着這個到‘百美宴’上再用呢。怎麽能給了你們!”說着,扭頭朝向一旁,問道:“杜姑娘,你有沒有準備好那天的穿戴?”

杜芳瑾被這群人吵得頭疼,聞言說道:“準備好了。”又随便尋了個借口,“我下去看看,為何要了那麽久的茶還未到。”這便下樓去透透氣了。

順着天下第一樓的樓梯走到最下面,便是大堂。

大門兩側均寬敞明亮的窗戶。因為樓梯正對着這邊,故而杜芳瑾下樓的時候,自然而然地便可從敞開的窗戶處瞧見外頭接道上的情形。

外面響起了馬蹄踏地的嘚嘚聲。

杜芳瑾下意識地就朝外望去,便見一輛小馬車從前頭街上駛過。因着車身制作精巧且雕紋頗為細致,杜芳瑾便停下腳步多瞧了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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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看之下,沒有甚麽熟悉的标徽在上面。

杜芳瑾瞬間對這車子沒了興趣。

京中權貴遍地走。杜家在京中做生意已有幾年,為了不沖撞到貴人們,早已将這京城裏世家或是官家的族中标徽了解得八.九不離十。

既然這車子上沒有那些,且,以往參加京中盛大宴席時并未曾見到過它,想必也沒甚值得關注的了。杜芳瑾便打算轉過身子,朝着另一邊行去。

誰知,就在這個時候,精巧馬車的車門打開,從中伸出一只纖細白皙的手。肌膚清透瑩潤,指甲毫無修飾卻圓潤光澤。渾然天成的漂亮。

杜芳瑾只看了一眼,腳步便邁不出了。

有個鬓發一絲不亂打扮體面的婦人走了過來,态度恭謹地微微躬身,伸手将車內之人扶了下來,走向街道另一側的惠豐酒樓。

那女孩兒身披白色兔絨邊兒的淡粉鬥篷,身量嬌小體态婀娜,舉手投足間溫婉清雅。藕荷色的裙擺随着她輕巧的步履在鬥篷下若隐若現,依稀可見上面用銀色絲線繡着的蹁跹舞蝶。

只可惜她戴着鬥篷上的兜帽,在杜芳瑾這個角度去看,根本瞧不到相貌。

……不知會是個怎麽樣的美人。

杜芳瑾不由自主地悄悄跟了上去。

她靜靜地站在惠豐酒樓的門邊兒,聽着女孩兒嬌軟悅耳的聲音從內傳出,眉端慢慢擰緊。

杜芳瑾趕緊回了自己先前所在的雅間,将這事兒告訴了柳岸夢。

誰知柳岸夢連眉毛也不擡一下,壓根不理睬這個,轉而和她說起了自己新得蔻丹的妙處。

“你怎麽能不當回事兒呢?”杜芳瑾急了,“若我沒看錯的話,她應當是剛來京城的。若是打算參加那‘百美宴’的,你該如何?”她自己雖五官秀麗,卻算不得頂好看。幾個好友裏面,只有柳岸夢有奪得第一的可能。所以她才趕緊過來,将此事告訴柳岸夢。

“那又如何?”柳岸夢冷冷一哼,“以我的條件,尋常人想和我奪第一,怕是難了些罷。”

她自小便極其貌美,到了如今,更是美豔動人。

杜芳瑾看着柳岸夢自傲到不可一世的态度,也有些氣了。雖然沒看到那粉色鬥篷女孩兒完全的相貌,卻在對方和掌櫃的說話時,依稀瞧見了她的側顏。便道:“你怎知她不行?若她出場,莫說商賈舉辦的‘百美宴’了,便是氏族官家的‘群芳宴’,她怕是也能拔得頭籌的!”

那‘群芳宴’乃是不久後将要舉辦的另一場盛大宴席。不過,裏面的一些比試只請官家和氏族的子女參賽。商賈之女,是沒資格參加的。

權貴之家的女兒,自小的見識與成長環境便與尋常人家的孩子不同,因此無論是學識亦或是禮儀舉止,皆是出類拔萃。“群芳宴”裏能夠出頭的女孩兒,也比“百美宴”的更加引人注目。

這屋子裏都是年歲差不多的少女。聽杜芳瑾那樣高擡那個女孩兒,就都起了興致。

“當真那麽好看?”

“杜姐姐你沒唬我們罷!”

柳岸夢見旁人的注意力皆被一個素未謀面之人奪了去,心下暗恨,嗤道:“若她真敢和我搶,也不用擔心。找我哥哥幫忙将她趕出去就是。再不行……想法子抓破她的臉破了她的相!看她還有沒有臉在京城混下去。”

聽出了她口中的恨意,其他女孩兒都讷讷不敢言。偶有幾個看不過去的,也沒敢反駁柳岸夢。只因她爹柳方石認識不少厲害的人,若真惹惱了她,恐怕她會讓她爹來尋麻煩。

杜芳瑾卻不怕她。

杜家認識的人比柳方石更多。

舉步行至窗邊,杜芳瑾朝下看去,頓時眼前一亮,招手讓其他少女都過來看。

她們趴到窗戶邊兒順着她指的方向往下瞧,正巧看到有一團粉色進入到一亮精巧馬車內。那打扮體面的婦人則立在馬車外,像是在等待。

想必是那女孩兒進車內取東西去了。等下,應當還會出來。

杜芳瑾輕聲說道:“我剛才聽她問起的是二樓的一個雅間,許是要去那裏用膳罷。不如,過去看看?萬一她只是路過京城,錯過今日,怕是就再也見不到了。”

“好啊好啊。”

少女們雖有攀比之心,卻也有愛美之意。

大家早已起了興致,聽了杜芳瑾的提議,便不住附和。想着無論怎麽樣,既是聽說了這樣姿容出衆之人,最起碼要看上一看才好。

幾人就快速商議過,一同跑到了對面惠豐酒樓的二樓樓梯口,望向階梯,等那女孩兒上來。

——在這個地方守着,等到對方上樓梯時,她們既能瞧見女孩兒的相貌,又能細觀她的舉止,當真是一舉兩得最妙不過。

柳岸夢本不想理睬。可是她們都走了後,就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待着,太過無趣。于是也挪動腳步跟了過去。

……

清霧剛剛問過惠豐酒樓掌櫃的,知曉定下的那個雅間裏已經有客人到了,便趕緊回到馬車上來取禮物。

手裏握緊小小的布包,她卻沒有立刻出去,而是坐在車內,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只小片刻的功夫,掌心裏已經微微出了汗。

她知道,自己在緊張。可即便知道,又有甚麽辦法呢?即使告訴自己千遍萬遍,不過是老友相聚罷了,無需忐忑。但還是忍不住地心砰砰直跳。

六年了。

與他有六年未見了。

離別時的叮囑與低喃猶在耳邊。她時時刻刻挂念着他,像是最親的親人一般。

不知他是否依舊如故?

昨日剛到沒多久,先生就來告訴她,霍雲霭要見她。只是,先生只說了相見的時間與地點,那個少年的近況如何,卻只字未提。

“小丫頭到時候自己見了本就知道了?”鄭天寧勾唇懶懶一笑,“不過,你放心。他問我你如何了,我也沒說!為師可是公平得很吶。”

回想起先生當時的笑容,直到現在,清霧還是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若他肯提一些霍雲霭的事情,無論多少,她起碼心裏有個底。就因了他一個“公平”,搞得她忐忑得要死,緊張壞了。

可是,就算心裏再多腹诽,該來的,總是要來。

清霧緊緊握住手中之物,深吸口氣,視死如歸一般鑽出了馬車。

惠豐酒樓不過兩層高罷了,遠不如對面的天下第一樓來得氣派。

鄭天寧說道,或許正因天下第一樓太過惹眼了,達官顯貴都會去那裏用餐,故而霍雲霭選擇的地點定在了遠沒那麽出彩的惠豐。

但清霧知道,其實,霍雲霭選擇惠豐還一個原因。

當年離別的時候,便是在這裏相見。

窦媽媽正在車旁等她。

清霧出來的時候,窦媽媽卻未立刻過來扶她,而是轉眼望向惠豐酒樓之內。

“可是有何不妥?”當窦媽媽轉身過來相扶時,清霧輕聲問道。

窦媽媽默了一瞬,低聲道:“剛才過去好幾位姑娘。有一位依稀有些眼熟。”

“是哪一個?”

“三房那位。”

柳家三房有三個姑娘。兩名庶出都被三夫人沈氏訓得服服帖帖,膽小懦弱,且等閑出不了門。窦媽媽說的絕對不可能是她們倆。

故而只可能是柳岸夢了。

幾年不見,清霧依然對柳岸夢的霸道和強詞奪理印象深刻。聞言輕輕點了下頭,示意知道了。腳步卻并未被這個突然而來的消息打斷。

她要急着去見他。其他的,都不重要。她不放在心上。

窦媽媽也只是看到了所以随口一提點。亦是并未在意柳岸夢。因此簡短幾句後,就也作罷。

兩人一前一後拾階而上,只想着将要見到的少年,并未在意周遭。誰料剛行了幾步,卻聽不遠處不住地傳來贊嘆之聲。

“咦?真的很漂亮啊。”

“真是不錯。哎呀,希望她別來‘百美宴’了,去那‘群芳宴’就好了。不然的話,我們得的名次全部都要推後一個了。”

“別嚷嚷。或許人家只是路過京城呢?”

清霧本還不把這些話擱在心裏。上到二樓,便準備繼續前行。

誰料斜刺裏沖出一個女孩兒,當頭就問她:“你來京城做什麽的?是來參加比賽的嗎?”

清霧滿心裏想的都是霍雲霭,哪知道甚麽比賽不比賽的?被這突如其來的人吓了一跳,當即怔在了那裏。

窦媽媽上前側身擋住清霧,呵斥道:“誰家之人!忒得無禮!”

她這一聲呵斥驚醒了之前在發愣的一個明豔少女。

柳岸夢看看清霧,看看窦媽媽。仔仔細細将窦媽媽打量了一遍,又再次望向清霧。

認出故人後,她漂亮好看的面容登時扭曲,變得有些猙獰起來。

“原來是你!你個死丫頭,滾就滾了,怎麽還回來!”

她越看清霧那極致漂亮的面容越是心中發恨,揚起手就朝這邊沖了過來,恨不得立馬撕爛了那精致美麗的容顏。

窦媽媽怎會由着她這般。立刻邁步上前,擡手就要擒住她的雙臂。

誰知周圍那幾個女孩兒不知怎地突然圍了過來,這個扯了窦媽媽的衣袖,笑着問是哪裏買的衣裳。那個拽着窦媽媽腰間的衣裳,笑着問是哪裏裁的。竟然把她圍了個死緊,又拽又拉,根本動彈不得。

窦媽媽趕緊扭頭去看清霧。卻見柳岸夢揚着染了猩紅蔻丹的十指,正朝嬌嬌俏俏的小姑娘撲去。

窦媽媽大駭,歇斯底裏地喊道:“姑娘,快跑!”

清霧在她喊之前就發現了不對,忙旋身下樓。誰知有個女孩兒早就等在了那裏,堵住她的去路。女孩兒力大無比,清霧怎麽推,都推不開她。

柳岸夢的大笑聲近在耳畔。

清霧絕望之下,只能轉過身去面對猛撲而來的柳岸夢。

就算不能贏她,至少也不能讓她得逞。

清霧卯足了力氣,正打算撞向柳岸夢再另擇旁路逃跑時,突然,破空聲突兀響起。

一陣白光閃過。柳岸夢大叫一聲,鼻梁歪斜,血流如注。

砰地一聲響起。

白玉酒盅穿過人群撞擊牆體,嵌入牆內兩寸。

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這靜默之中,珠簾聲響起。

斜側邊的雅間內,一人身穿白色錦衣,撩簾而出。

他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卻身姿挺拔氣勢迫人。目光流轉淡淡掃過四周,讓先前還張揚跋扈的那些女孩兒都驚得脊背上泛起了一層冷汗。有的甚至受不住他強大的怒意,腿腳一軟,跪了下去。

她們誰都沒看清他到底長甚麽樣子。

只因在這樣的氣勢之下,誰都不敢擡頭去仔細看他。

白衣少年走到粉色鬥篷的女孩兒跟前,神色瞬間轉柔。

他擡指小心地撫上她的臉頰。片刻後,輕輕嘆息,“你長大了。”

而後脫下身上寬大鬥篷,揚手一揮,裹在了女孩兒的身上。小心謹慎地系好繩帶後,語氣清冷地對窦媽媽說了句“全部送入京兆府”,這便橫抱起女孩兒,大步走下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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