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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天寧無視衆人各色的目光,徑直走上前去,面不改色地從參與比試的女孩兒們中間穿過,來到長髯中年男子的跟前。
鄭天安頓時臉色一沉,望着鄭天寧,指了他怒叱道:“你到底要胡鬧到甚麽時候!整日裏到處胡鬧,連家也不回。如今到了京城,不往自家去,偏要住在旁人家裏。這算什麽事!”
鄭天寧扯了扯唇角,懶洋洋說道:“鄭家有你一個懂事明理的就行了。左右我做甚麽都是錯,又為何要去那裏自尋沒趣。”
先前支棱着耳朵一探究竟的人們算是明白過來了。
——得,人家這是倆兄弟。
哦對,鄭家确實有位小公子,喜愛游歷四方,鎮日裏不着家。聽着鄭大人的口氣,約莫就是這位了。
先前這位公子說的那些個不中聽的話,恐怕也是和兄長怄氣的可能性居多。
滿場的人正竊竊私語着兩人的關系,那位“鄭小公子”忽地又冒出來一句話,成功地将大家的注意力重新轉回了畫作比試之上。
“這一位是祝閣老的孫女罷?長得倒是不錯,畫技也算可以。若是我徒兒不在此,她勉勉強強也能算得上第一。只不過,有霧兒在,這第一,卻不是她能拿得的了。”
祝姑娘的祖父是大學士,父親在翰林院任職,滿門清貴。她自小到大順風順水,何曾被人這般貶低過?當即紅了眼眶,淚珠開始在眼眶中打轉。
鄭天安看她如此,更是氣憤,叱責鄭天寧道:“說話沒遮沒攔,滿肚子的學問都白費了!”
鄭天寧輕嗤了聲,抱胸說道:“有遮攔講道理有甚麽用?王老先生夠涵養,和你們一字一字地講道理。可結果呢?還不是被你們欺負到頭上來!”
語畢,對着王老先生欠了欠身,歉然道:“得罪了。”
王老先生不在意地擺擺手,道:“鄭小公子替老朽争一個公道,老朽該謝謝你才是。此等話語傷不得人,無需愧疚。”
鄭天寧躬身一揖,“老先生為晚輩愛徒正名,該道謝的,是晚輩才對。”
王老先生再次擺手示意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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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天安被鄭天寧這渾不在意的态度給氣到,抖着手指了他半天說不出話。
祝姑娘卻是被鄭天寧和王老先生那心照不宣的架勢給刺激得心裏發堵,哽咽半晌後,終究忍耐不住,捂着臉低泣起來。
衆人原先還為了那得了第二的畫作而惋惜。如今看到祝姑娘哭得花容失色,不由得心生同情。就有人開始小聲嘀咕道:“不過是個不甚正式的比試罷了,無需如此咄咄相逼罷!第一或是第二,又有甚麽打緊?何至于将個小姑娘逼到這種地步。”
在場之人原本只是心裏閃過這麽個念頭罷了,并未太過在意。聽他這樣講出來,便一同議論低語起來。
鄭天寧朝聲音來處瞥了一眼。
開口說那話的,是鄭天安的一個門生。
他輕嗤了聲轉向那處,正要開口駁斥,便聽一清冷之聲驟然響起。
“行宮之中舉行的比試,竟是‘不甚正式’?既是如此,天威何在!”
這語聲铿锵有力,帶着雷霆之勢,從人群後方突兀響起。
衆人驚得心中一凜,不由地便齊齊住了聲。
院內一時間鴉雀無聲。
在這靜谧之中,一名少年自人群後緩步而來。身着白色錦衣,五官隽秀氣度卓然。
但凡沒見過他的,都暗道一聲好一個俊美無雙的少年郎。又被他的氣勢所迫,只來得及這樣暗中贊嘆一聲,便低低地垂下頭去,再不敢多看他一眼。
有些認識他的,自瞄到他的第一眼起,就不由得脊背上泛起了冷汗。忙給鄭天安使眼色。見鄭天安不領情,便不再理會他,自顧自地垂手恭立。
——當年有人提議舉辦群芳宴的時候,先皇已然身染疾病。
因着心愛之人亡故,他心如死灰,早已不将身外之物擱在心上。聽聞沒有合适場地,便将這處行宮暫借給了舉辦之人。
自那年起,每年的群芳宴便都在此地舉行。
這些事情,參加的官家氏族大多已經隐約聽說過。聽聞少年這般講,便沒了反駁的話語。
霍雲霭行至衆人跟前,淡淡地瞥了祝姑娘一眼,負手說道:“技不如人,繼續努力便是。這般軟弱,如何成大事?”又朝清霧那邊望了下,沉聲道:“技高一籌者被刻意壓制亦毫無怨氣。此乃行事之正途。”
鄭天寧看到他對祝姑娘時的冷漠态度,不由暗暗咋舌。
若是小霧兒被惹哭了,無論是她對還是她錯,陛下恐怕都會好生哄着。哪裏還會去管甚麽“成大事”去?
如今人家別的小姑娘窘得哭了,他非但不憐香惜玉,反倒毫不留情地斥責。
這區別對待得……也太明顯了罷……
他在這邊看到霍雲霭後心下放松,其兄長卻是如臨大敵。
鄭天安聽了霍雲霭的話,捋捋胡須,說道:“你口中所謂的‘技藝高低’,不過是憑着你一人喜好罷了。又怎能做得了準。”
“若我的是只憑自己心意,那鄭大人的,恐怕更是如此。王老先生一向以客觀公正著稱,如若不然,也不會被請了來作命題之人。”霍雲霭指指清霧的畫作,“難道鄭大人認為,這般情境相融的畫作,竟是遠不如那樣平庸的一幅?”
白衣少年身材瘦高,往帝師跟前一站,足足高了大半個頭去。
鄭天安即便再不願,也不得不承認,年輕的帝王威勢十足,讓他頗有些難以招架。
他心念電轉,思量着解決之道。最後竟是撩起衣袍,當即跪了下去。
“陛下所言,臣不敢反駁,也反駁不了。只因,陛下從不肯聽臣之勸言!”
鄭天安的一聲“陛下”讓所有人都僵在了當場。待到反應過來,衆人嘩啦啦跪了一地,山呼萬歲。
待到霍雲霭讓大家站起身後,偶有幾個大膽點的,不敢偷眼去看皇帝神色,便悄悄側了臉去看鄭天安。
——這位帝師與陛下不和、陛下不肯聽從其之言語,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多年前為了沙松一案,鄭天安連同祝閣老帶着幾位禦史跪宮門。一跪,就是三天。
幾個月前,為了出兵攻打北部來襲的敵國一事,陛下和帝師又起了争執。當年的一幕再次上演,鄭天安帶着一幫老臣又在宮門外跪着。
當年的時候,先皇剛剛駕崩不久,新帝年少,初初即位,和帝師的關系雖不融洽,在民衆之前卻還維持着表面的平和。
但是今年夏日的那次争執,年輕的帝王直接和鄭天安當衆翻臉,絲毫情面也不留,不顧鄭天安議和的提議,堅持己見讓鄒大将軍帶兵出征。
前幾日,前方傳來捷報,接連大勝。
自那時候起,鄭天安的臉色便愈發不好看起來。
此時此刻,他再次跪在了帝王的跟前,卻是為了兩幅畫作的名次高低。
誰都沒有想到,他居然會這般和少年天子公然叫陣。一句“從不聽勸”,道出了身為帝師的無奈和心酸。讓人扼腕嘆息。
霍雲霭冷冷地看着鄭天安,面如寒霜。
此人當初欺他年少意圖謀反,這些年未能得逞,一直懷恨在心。如今眼看着權勢一點點從手邊溜走,他,竟是連最後的臉面都不顧及了麽!
天子和帝師一立一跪,僵持到了極點。情勢緊張,一觸即發。
恰在此時,一聲輕笑響起,打破了此刻的寧靜。
鄭天寧側首對鄭天安道:“鄭大人,做人要厚道。陛下和你說這兩幅畫的好壞,你和陛下談身份。這,恐怕不太好罷。”
“有何不妥?”鄭天寧低垂着頭,底氣十足地道:“祝閣老與我是至交。即便我出言護着他的子孫,又有何妨?倒是陛下……”
他朝清霧的方向望去,“陛下為了一個小姑娘,不惜現身與臣對峙。不知陛下與這小姑娘,又有何淵源在裏面?”
他重重地叩了個頭,“恕臣鬥膽,再說一句。陛下年少,行事切忌輕狂,定要仔細思量過後再做打算。”
霍雲霭聽罷,心裏對鄭天安更是厭惡了幾分。
此人最卑劣不過的,便是總愛将清霧牽扯到他的那些算計裏。
當年将清霧送走是如此。
如今,明裏暗裏地說他是故意護着清霧方才這般行事時,亦是如此。
——鄭天安,分明在逼着他做出選擇。要麽承認和清霧早已相熟,要麽,就裝作和清霧完全不認識。
只是,如果承認兩人相識,少不得要牽扯出多年前的事情來。霍雲霭倒也罷了,身為帝王,無甚大礙。但對清霧,一定會有許多影響。
但,如果當衆否認兩人相識,霍雲霭即便這個時候為她争取到了應有的權利,日後卻無法再處處護着她。
左右都是難。
霍雲霭神色如常,只輕輕蹙起的眉心,稍微顯示出了他內心的掙紮。
心念電轉間,他突然想起了前幾日讀古代舊史時的情形。依稀記得,那個朝代裏,女子在內宮之中為官,有一個官職可以随身侍奉在君王身側……
“朕細觀其言行,審視其畫作,認為此女秀外慧中,性子沉靜,實屬難得。故而,決定封她‘侍書女官’一職,入宮為官,伴朕左右。”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所有人都沒想到,此女竟有此奇遇。只因被不公正對待時被陛下看到,居然得了個伴君的殊榮。
鄭天安沒料到霍雲霭竟然出了這樣一招。一時之間,竟是不知該如何應對才最為正确。
“這小姑娘不過是十一二歲,心智都未成熟,怎能當此大任?”鄭天安不輕不重地呵呵一聲,捋須說道:“陛下怕是太過任性妄為了。”
身為帝師,有可以教導皇帝的權利。而鄭大人,顯然将這權利運用到了極致。
霍雲霭勾了勾唇角,極其淡漠地笑了下,“原來鄭大人還記得朕是天子、是這統治江山的君主。既是這天下都是朕的,那麽朕要封一位德才兼備的女子為內宮女官,又有何不可!”
白衣少年铿锵語畢,探手一拉,将清霧拽到他的身邊,好好護住。
“若是大人覺得朕此舉又是‘年少輕狂’,不如靜等幾年。短短時日內,她必然會快速成長,讓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只不過——”
年輕的帝王微微側眸望向鄭天安,目光冷淡且疏離。
“只不過,在那之前,鄭大人一定要注意身體,萬不可再為了此事而随意去跪宮門。如若不然,日後她聲名鵲起之時,便是鄭大人後悔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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