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他們這些族親上完頭一輪香之後, 接着便是周家的外嫁女親眷還有鄉領士紳們陸續上香吊唁。

鄭氏平生做的善事太多了, 那些得過她恩惠的人都來送她一程, 于是吊唁之人絡繹不絕。

周蓁蓁不是六房的人, 夜裏無需伴宿守靈, 只需要白日時不時地來上柱香吊唁一二便可。

因天熱,即使棺材周邊置了冰塊時時替換,仍舊擔心屍身腐壞。所以本應做滿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縮小為二十四天, 頭七、七七各七天不減,中間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則縮短為每隔兩天為七, 加起來正好二十四天。

其中頭七和七七,又稱為兒子祭,需由親生兒子主祭, 為有始有終,功德圓滿。

但鄭氏的頭七, 周宕一直沒有出現, 反而是庶長子周宣代替了他的位子。

第三日族親忍不住問周泓,這好歹是鄭氏的靈堂,周宕作為親生兒子一直不出現是個什麽意思?好歹送生母最後一程啊。

周泓只推說周宕病了, 無法出現在靈堂。

族中大老爺們看他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樣,加之這又是六房的家務事, 他們也不好強硬幹涉,只能無奈離開。

六房內院,剛過熱孝三日, 莫老安人院子裏的人便悄悄除了孝服換上素衣。

不僅如此,她還讓人抄了東廂鄭氏居住的院子,恰巧周秀秀守靈起身回房換衣裳撞見了,還鬧了一通,但消息很快就被封鎖了,他們在前面靈堂裏只影影綽綽地聽到一些。

周蓁蓁自然知道莫老安人抄鄭氏的房間是為哪般,不過是為着鄭氏各産業對應的紅契白契罷了,這些東西一日不握在手中,莫老安人怕是要寝食難安的。但這些産業的契約證明啊,早已不在六房了。莫老安人就是将六房倒過來也是找不到的。

又過了兩日,到了頭七第五日,六房裏裏外外流傳着兩個流言。一個是周宕病得快死了,周泓和莫老安人都沒找大夫給他醫治。二是周泓想将庶長子周宣記在嫡妻鄭氏名下,所以才一直沒讓嫡子周宕出現,而是讓周宣頂替了他的孝子之位在靈堂守靈,這是想病死周宕給周宣讓位呢。

這流言居心叵測,如果被證實了,六房的名聲要壞的,搞不好還會連累周氏一族的名聲。

族中大老爺們坐不住了,再次找上周泓。

周泓嘴上答應下來,等周宕這兩天身子好些,就立即讓他來守靈。

“泓兄長還是請個大夫給宕哥兒看看吧。”一旁的周涎也勸道。

兩人分屬周家不同房頭,但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就如同堂兄弟一般,娶的還都是商戶之女,不過一個稀罕,一個嫌棄,這些年才漸漸走遠了。此次鄭氏的喪事,周涎少不得來幫襯一二。看周泓對兒子周宕的态度不對,忍不住勸了一番。

周泓罷罷手,“不必了,聽老安人說他的身體已經在恢複了。”

周泓心中也惱火,便是守靈一事他存了私心想讓庶長子周宣得個孝子之名,但周宕卧病在床也不是假話。

那日周宕出去跑馬被自己逮着,想到其母卧病在床已時日無多,他還如此不知事,當下就喝斥了他一頓,并讓他跪在他娘房門外。那日他是淋了雨回來的,估計受了斥責驚懼交加,外加那一頓跪,就病倒了。接着便是鄭氏卒,府中忙亂得很,他一時也沒想起他這兒子來。聽說現在人很虛弱,自己沒有讓他來靈前守孝,也是父心一片,沒想到被流言傳得如此不堪。

周宕卧病在床的消息周蓁蓁也聽說了。

趁着周秀秀如廁的時候,周蓁蓁找到周秀秀,遞給她一只盒子,“這盒藥丸是固本培元的,你拿給周宕吃吧,他的身體不補回來,以後怕是有礙壽元。”周宕的病情她是知道的,她算了算日子,這兩日是最兇險的時候了。因着她先前的提醒,鄭氏提前做了安排,倒沒有性命之危。不過奴才再怎麽防備也是奴才,拗不過主子的。這不,即使有人暗暗護住周宕,他的身體還是被她祖母和爹有意無意地糟蹋得不成樣子。

“當然,如果你不放心,也可以悄悄将藥丸拿給大夫看一下,但暫時不要透露是我給你的就行。”

六房因辦喪事人來人往的,周蓁蓁将藥給了就走了。

周秀秀握着盒子,看着她走遠了,忍不住打開來看,裏面的藥丸如手指頭大小,外層用蠟封住,只有一枚不是,思及周蓁蓁方才的話,想必這一枚是留予她拿給大夫看的。

她将藥丸拈起,低頭輕輕一聞,藥香濃郁,溫和而不刺鼻,聞着讓人有心曠神怡之感。聞着很像之前她娘花大價錢買來的藥丸聞起來會有的藥香味。

此時周秀秀還不知道,這是配伍得當,制作精細的藥丸才會有的特征。

等她将這藥帶給古嬷嬷看時,古嬷嬷想起主母鄭氏還在時對她說過四房的兩位姐兒,‘周蓁蓁可信,周盈盈可用’的話來,再思及主母死後,兩位小主子的遭遇,她眼角一下就濕了。

她們悄悄将藥給大夫看了,大夫說這藥是好藥,周宕吃的話也對症,倒是可以吃上一陣子,将之前虧損的身子慢慢補回來。

頭七第七日,周家來了兩位尊貴的客人。

在場的都是廬江地界有頭有臉的人物,一位在場的都認得,正是裴華。

裴華,康靖二十五年的狀元郎,今在翰林擔任秘書郎一職。

說起來,裴華同樣是出身大族,是廬江裴家的子孫,只是年少喪父喪母,但并未得到族中多少資助,反而受到不少欺淩,啓蒙之後,甚至連繼續讀書都艱難。

後來被其養父,同出自裴氏一族的裴箴收養,才得以繼續讀書,幾年之後,考秀才中舉人進士摘得狀元桂冠,得恩師賞識娶其女,漸漸在翰林院中站穩腳跟。

提起裴華,裴氏的族中大老爺們不是不唏噓的。誰曾想過他會有這番造化,偏偏因着積年舊事,他這份光裴家沾不上,裴氏一族各房無一不惱當初苛刻裴華的裴家七房。

而裴華的養父裴箴當年也是難,是受了鄭氏之父的大恩才有了造化,并與鄭氏當初有婚約的,只因高中之後被人榜下捉婿在京中娶了高官之女。鄭父得知之後,沒多久就嫁女了。裴箴自覺對不起鄭氏父女,數度欲報答而沒有機會。

此次鄭氏病重,裴華是受其義父裴箴所托,回鄉探望,并且了其遺願,卻未曾想,還是晚來一步。

此時裴氏來吊唁的族人見了裴華,不免想到裴箴,這兩位,無論是誰,現今裴氏的人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見到裴華的第一眼,周蓁蓁心中默默地道,來了。

而另一位貴客則很面生,但周身的氣度不凡,站在已是久浸官場的裴華身邊竟絲毫不損色。

倒是周蓁蓁一眼就認出來了站在裴華旁邊的不是別人,正是袁溯溟。

周蓁蓁不解,這是什麽神展開?上一世袁溯溟可沒有露過臉。她默默地嘆了口氣,劇情早已經崩壞,她早就知道的不是嗎?有些還是她主動改變的劇情。

裴華和袁溯溟一起給鄭氏上了一柱香。

他倆剛上完香,古嬷嬷沖到裴華面前跪下,“裴大人,宕哥兒就快死了,求求你救救宕哥兒!”

周泓臉黑如墨,上前就是一腳,“你個老奴,胡說八道什麽,宕哥兒好好地在後院養病……”

古嬷嬷被踢了,還一個勁地朝裴華磕頭,“裴大人,宕哥兒前些日子淋雨後受了老爺一頓呵斥驚懼交加,後又被罰跪了一宿,這就病倒了。這些日子,府中忙亂,無人過問宕哥兒。他的病沒有得到治療,身邊的人一個個被罰被關,因沒有得到妥當的照料,竟一日比一日嚴重,宕哥兒就快稱不住了啊。”

滿堂寂靜。

周蓁蓁看了周泓大叔一眼,心想古嬷嬷将此等陰私揭于衆人之前,此刻他估計想撕了她的心都有了吧?

此等變故叫衆人很是愕然,先前周宕身為鄭氏嫡子卻一直未露面就已經惹人生疑了,此刻古嬷嬷一語道破周宕險境,倒叫衆人除周家族人之外唏噓之餘,又免不了生出幾分看熱鬧的心理。

周家的大老爺們因着這場變故,望向周泓的目光滿是譴責。早就和他說過,不能這樣子搞。他倒好,先是立身不正,後是治家不嚴。

如今靈堂之上,除了周氏族親還有外客,此等內情一披露,難免引起各種猜測,一個處理不好就要危及周氏一族的名聲。

裴華心中擔憂周宕,卻也知此事不能越過周氏族老直接處理,于是他直接問到居首座的宗房大老爺,“周少族長,您看?”

宗房大老爺正是周宸的父親,亦是宗子,因族長老太爺年邁,名義上雖還挂着族長之名,實則族中庶務多由宗房大老爺在打理。

宗房大老爺沉吟片刻道,“此話怕是忠仆憂心,誇大了言辭。”此話等于給周家六房扯上一塊遮羞布。他這樣做也是無奈為之。

但這話之後,他話峰一轉,“不過,宕哥兒自生母去世後一直稱病未露面,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哩?”

其他房頭的老爺們也附和:

“是啊是啊,就算病重,這樣的日子也當在長輩跟前露個面,若真的病重,正該多請幾個好大夫,莫要諱疾忌醫,耽擱了病情。”

“不是一直卧床不起麽,去看看吧。”

周蓁蓁很清楚,發生了這樣的事,無論如何都得見了周宕才能辟謠了。為了六房乃至整個周家的名聲,宗房大老爺不可能再任由周泓将人阻擋于門外。

果然,周泓脹紅了臉,“那逆子就在後院養病,來人,去将宕哥兒請來!”

跪在一旁的古嬷嬷又哭開了,“宕哥兒病得起不了身,哪好移動哩。”

周泓紅着眼看着眼前惺惺作态的婆子,一咬牙,“我親自去看看那逆子,你們想看便跟上吧!”

說罷,周泓一馬當先,裴華緊随其後,族宗大老爺并幾位想去看看的族親也跟了上去。

袁溯溟沒有去。

外人和小輩都不好跟上,不少人在此地界逗留,想看看最終的結果。

沒多久,內院便喧起了大夫,裴華這次顯然是有備而來,這不內院剛喧大夫,回春堂的老大夫便進去了。

接下來的事周蓁蓁早有預料,于是便躲了出去。比起前一世,古嬷嬷直接跪地哭訴周宕逝世的噩耗,現在情況已經好多了不是嗎?接下來的事自由裴華與族中各位大爺主持,她也插不上手。

不料她心不在焉的差點撞到了人,她擡眼一看還是熟人,不好視而不見直接走掉,只能沒話找話,“你也來送泓大嬸子一程?”

“嗯,縣學不少學生都來了,她每年給縣學的學生送不少筆墨紙硯。”

周蓁蓁敲了敲自己腦袋,是了,泓大嬸兒她名下的産業就有墨軒書肆之類的。

陳粲默默地蹲下,将她失手掉落的帕子拾起來交給她,“我去珍寶閣問過了,問的是李掌櫃,李掌櫃在珍寶閣二十年了,他說那樣的玉佩款式他們珍寶閣這麽多年只做了一件。”

周蓁蓁訝異地看向他,這是什麽意思?

陳粲指了指她腰間挂着的那枚玉佩,耐心地解釋道,“李掌櫃的意思是你那枚玉佩他們珍寶閣那裏的師傅這麽多年只做了這麽一件。”

這是認定她了?周蓁蓁無奈,“我對天發誓,救你的人真的另人其人。”

她倒是想一把将謎底揭開,但她又暫時不想被周盈盈注意上,因為周盈盈救陳粲時,是意外,而她當時的行程是隐秘的。

聰明人都多疑,周盈盈無疑是聰明的,且秘密還多。

陳粲固執,對她的話也并不反駁,禮貌地笑笑就告辭了。

周蓁蓁看他這樣就知道他沒将自己的話聽進去,想再叫住他吧,又說服不了,真叫人頭大。

她再一轉頭,就看到周盈盈站在不遠處。

周蓁蓁上前幾步,“剛才那番話,你都聽見了?”

“六堂姐,我只是路過,并沒有聽到你們的話。”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她一發現他們就停住腳步了。

周盈盈整個人若無其事的,從她臉上觑不到一絲異樣。周蓁蓁垂下眼眸,她不相信周盈盈對陳粲沒有印象。陳粲一直在找他的救命恩人,周盈盈為什麽對此視而不見?即使不願意暴露自己,哪怕托人悄悄帶封信,讓他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另有其人,也是好的吧?

“六堂姐,若沒什麽事,我先進去了?”周盈盈禮貌地問了一句。

周蓁蓁點了點頭,“你進去吧。”

“周六姑娘,又見面了。”

周蓁蓁背後響起一道聲音,她轉過身,一看來人,忍不住眉頭一跳,怎麽是他?這一個個的,她是深切感受到了何為人多眼雜。

“周六姑娘不認識我?敝人姓袁,單名一個桓字。”袁溯溟說話幾乎不容人逃避。

“袁公子幸會。”

“周六姑娘幸會。”

周蓁蓁忍了忍,最終還是沒忍住道,“袁公子不會偷聽別人說話成瘾了吧?”

上次後來她與蔡彤後半段話被偷聽的事,她宸七哥也告訴她了,還讓她以後在外面謹言慎行。她之前還納悶文會樓緣何上一世會無端關門大吉呢,有範泰盛那樣的少東家,關門乃遲早的事。文會樓你做了機關偷聽客人的話也就罷了,還大咧咧地展示出來,不是找屎是什麽?

那事,袁溯溟也在場,也就是說,偷聽他也有份。

“我同樣是無意間路過而已,周六姑娘,你這态度不對啊。”袁溯溟朝前面揚了揚下巴,意有所指。

周蓁蓁知道他指的是周盈盈,同樣是出現在附近的人,他問她為何區別對待。但她好氣啊,人周盈盈只這一次,他都是有前科的人了!

看她唇咬了又咬,敢怒不敢言的樣子,袁溯溟眼中隐露笑意,但他深谙适可而止的道理,當即轉移了話題,“話說,陳粲的救命恩人,你真不認?”

“我又不是,怎麽認?”

“陳粲的前程遠不止于此哦。”

周蓁蓁擡頭看了他一眼,看來他是知道點什麽的,也對,以京城袁家的勢力想知道點事并不難。于是她又低下頭,“雨我無瓜。”

袁溯溟皺眉,這是什麽口音?

“好好說話!”

“是!”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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