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哎, 世風日下, 人心不古,這人與人之間怎麽就不能多點真誠, 少點套路呢?明明是他衣裳松垮胸膛半露,但人家一句話, 倒顯得自己觊觎他男色一般,委屈。

趁着這會,袁溯溟面無表情地拉過衣裳系上襟扣,遮住他比尋常人白皙三分的胸膛。

他防備的動作讓周蓁蓁臉一黑, 心中無限咆哮, 你這是什麽意思?你在防備誰?你以為我會對你怎樣?

袁溯溟問她, “你來找我, 有事?”

周蓁蓁無語,不是你讓我來的嗎?你搭了這麽個臺子,又擺出閉門謝客那麽強硬的态度,是不想下來了是吧?

“袁公子, 有時候裝傻不是個好習慣。”

“你倒也不笨。”他看了她一眼, 又喝了一口茶水。

所以她說, 和聰明人相處太累。有事不直接說,總有些有意無意的旁敲側擊的試探, 太累。

“陸衍給了你什麽好處?”

“一方田黃石。”周蓁蓁示意雲霏将陸衍送的田黃石拿出來,然後遞給袁溯溟。

袁溯溟看罷,“品質尚可,拿着把玩吧。”

行吧, 你袁家家大業大,對他們來說這方已經達到上佳品質的田黃石在他眼中也僅是品質尚可。

其實兩人都知道,從她收下這禮,他讓她進門,陸家這事就算揭過去了。

阿譽是看出點什麽來了,他家公子何曾對一個姑娘如此和顏悅色過,又何曾如此費心地為一個姑娘着想?一想到他家公子快要嫁出去了,他就偷着樂。

于是命人沏茶制點心備瓜果,忙碌得不亦樂乎。

“公子,六姑娘,不然你們移步湖心亭吧?奴才已經讓人在那備好了茶心點心。”

“不了,陸族長爺孫還在外頭等我……”

從猜測到他的心意,周蓁蓁就打定了主意要盡量減少倆人之間的接觸,今天來見他也是因為他戲臺子已經搭好,她不願意辜負他的好意。但不代表她願意和他繼續發展下去。

袁溯溟裝作漫不經心地道,“叫下人帶句話将人打發了就行。”

周蓁蓁沉默,她也不是分不清好賴的人,他此舉的目的,一則是幫她做臉立威,二則是附帶的,或者說打上他的烙印?

但周蓁蓁并不喜歡這樣,她不想欠他的,別人的尊重與敬畏,她會自己去争取,而不是借他的勢。若再任由事态發展,他們之間縱然沒有什麽,這一段也會對她日後說親有影響。

于是她吞吞吐吐地道,“其實你不必這樣。”

周蓁蓁覺得自己挺渣的,袁溯溟剛幫了她,她這行徑無異于過河拆橋。

但總不能因為他條件比自己好,他對她的親睐,自己就必須受寵若驚吧?她對未來也有自己的規劃和訴求的,而遠嫁并不在她對未來的規劃之內。

嗯?袁溯溟目光一凝,她這是在拒絕他的好意?

“你繼續說。”

周蓁蓁心裏有點害怕,她感覺眼前的袁溯溟很危險,但是有些話吧,還是要說清楚的。

周蓁蓁仔細地斟酌措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以後不必為了我專門做這些。”

袁溯溟聽明白了,這是拒絕。她倒是敏銳,察覺了自己對她的那份不同。但她現在是避他如蛇蠍?

“你再說一遍!”他允許她改口。

周蓁蓁咬了咬唇,狠心又說了一遍,“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以後不必為了我專門做這些。”

這是想迫不急待地劃清界線了?袁溯溟當下冷笑,“你以為我是為了你?你的臉面不值錢,被人下了就下了,我袁溯溟代表的不止是我個人的臉面,還有我袁家的臉面,可不容別人随意踐踏!”

周蓁蓁尴尬,這和說她自作多情差不多了。

看着她,他生氣!

“阿譽,送客!”

不歡而散!

阿譽原路将周蓁蓁送出去,一路上那叫一個唉聲嘆氣,那叫一個欲言又止。六姑娘怎麽那麽倔呢,他家公子的好意,她接受就好嘞。還有他家公子,他知道一片好意被人不領情很難受,他委屈,可是也不能和六姑娘生氣呀。

可惜阿譽不知道有一句話叫做‘虐妻一時爽,追妻火葬場’,否則一定替他公子提前燒香。

周蓁蓁沉默地走着,她不後悔今天的所作所為,人都會選擇相對容易走的路,對未知的把握不住的自然畏懼,她就是個普通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況且她真不打算遠嫁。給不了他想要的,那就不要給對方希望,即使那樣的想法有可能是她自作多情,也比繼續發展下去得好。

經過一岔道時,周蓁蓁看到一個眼熟的人往旁邊去了。

“那是誰?”她問阿譽。

“那是公子的師傅。”阿譽并不多說,“六姑娘,我們往這邊走吧。”

雲霏也看到了那人,忍不住說道,“姑娘,那位不是之前給人看攤子賣佛珠的嗎?他當時還勸姑娘不要買攤子上的佛珠呢,說比不上你手上的這串。”

周蓁蓁不語,她當然也認出他來了,那會她就知道了他姓祝,當時她還想着這個姓很罕見呢,甚至聯想到了袁溯溟的師傅祝良身上,想不到還真是他本人。

阿譽好奇,“六姑娘和祝先生見過?”

“無意中有過一面之緣。”

周蓁蓁不欲多言,看到祝良,她難免想到周憲,她是真想替他延請名師将他教育成才的。之前她爹為她弟弟請了一位夫子的,只是對方半道上砸了腿,便打道回府了。也不知道此事是真是假,反正她爹看了對方請辭的書信靜默不語了好半晌。

別的先生又怎能及得上祝良呢?可惜她剛和袁溯溟鬧翻了,不然可以請他幫忙說說話。意識到這個想法,周蓁蓁有些唾棄自己,她畏懼險途,卻又對險途頂端的好東西念念不忘,太不該了。

周蓁蓁一出現,陸衍帶着陸錦顏就迎了上來問結果。她告訴他們事情算是過去了,然後沒多說什麽,就登車回家了。

送走周蓁蓁主仆,阿譽連忙回到書房伺候。

書房似乎一切如常,但阿譽還是明顯地感覺到自家公子周身的氣壓很低。

良久,袁溯溟問,“将她送出去了?”

“是啊,那陸衍對周六姑娘感激得很,一個勁地向她道謝呢。”

阿譽特意說起這個,以為他家公子聽了能高興,哪知道他家公子卻冷哼了一聲。

“對了,公子,我們出去的時候遇到了祝先生,六姑娘還問起了他呢,後來奴才才知道原來六姑娘和祝先生之前竟然見過。”

聽完,袁溯溟凝神靜思。

阿譽靜靜退下。

周蓁蓁回到二門時,被擋住了。

兩輛馬車正好堵在那,人能進,但她也是駕着馬車的,就不好進去了。

謝氏院子裏的老嬷嬷上前來,“六姑娘且等等,前面是我們大夫人的客人,下馬和卸馬車需要一點時間。”

周蓁蓁點了點頭,“那就等等。”

馬車裏太熱,周蓁蓁便出來了,斜靠着等他們将過道讓出來。等着的時候太無聊了,她的視線總忍不住朝有動靜的前方看過去。

這時,對面馬車上下來一人,周蓁蓁見了,卻如遭雷擊。

那人被引着前往謝氏的院子之前還朝周蓁蓁看了一眼,甚至還朝她微微颔首。

周蓁蓁神情恍惚,她怎麽回到院子裏的她都沒有意識。

前世嫁人之後的生活一直是她諱莫如深的存在,這一段經歷是她最不願提及的,塵封的記憶。

當時她冒領周盈盈救命功勞一事被揭穿,名聲被毀。然後祖母随意給她指了一門親事,對方姓梅,是邊陲小縣的縣令,年紀都四十多了,她給人家做填房。她祖母想藉此淡化她的影響。

她當時心如死灰,外祖家也落敗了,無法替她撐腰,只能遠嫁。無人知道的是,梅縣令已經無法人道了,偏偏他在床榻上又有特殊的癖好,那些年,她真的過得生不如死。

那樣的日子豬狗不如,如果不是她兒子,她真不想茍活了。可是誰又知道,她的兒子,竟是奸~生~子呢!

她兒子的父親是梅縣令的兄長,一個更年長更惡心的男人!

沒錯,她丈夫那變态發展到最後,竟然與兄長共妻。她三十而亡,去世的時候真覺得就是一場解脫。至于兒子,她縱然有心,也顧不上了。

她今天撞見的那人也姓梅,正是梅縣令的姐姐梅槐花。

她從來不知道,這梅縣令竟是她大伯母謝氏引來的,直到今天見到了梅槐花,她才發現,她們早就相識。她曾無數次納悶,梅家和周氏素無親戚關系,如何搭上的線,原來根子就出在這裏!

很好,真是好啊。謝氏真是她的好伯母。之前教導她弟弟周憲啓蒙的曾老夫子,就是謝氏借由他人的手安排給周憲的。現在又被她發現她前世會遠嫁給那人渣的真相。謝氏這做大伯母的為了他們小二房,真是操碎了心,一個個卑鄙無恥人品瑕疵的人被她引至他們身邊。

他們姐弟三人不幸的人生,過成那樣固然有自己的原因,卻也抵不過別人處心積慮的謀害啊。

大約是看出她情緒低落,蒹葭館的下人們做事都放輕了手腳。

周蓁蓁心情很差,同時感覺到很疲憊,便早早就睡下了。于是沒注意到她手腕間的佛珠仿佛有幽光閃爍,帳幔內,彌漫着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接着,她發起夢來。

夢中的情景正是梅家。她死後,才七歲多的兒子,因為奸生子的身份,在梅家過得并不好,活得甚至連一些體面的奴仆都不如,身上的衣裳永遠都打滿了補丁,吃的也是饑一頓飽一頓,熱飯熱菜就別指望了,不時還會被看他不順眼的仆人帶到偏僻地段去偷偷教訓。

但他堅強又倔強,受到這些欺負和苛待,從來不曾在那些欺負他的人跟前哭泣過。反倒是周蓁蓁這個做母親的,看到他拿着半塊餅子尋了個角落,說了一句‘娘,吃餅子’,然後珍惜地小口小口地吃着時,忍不住心疼得落淚。

在夢中,她知道了他如此堅強地活着,不過是擔心他要是沒了,她這當娘的在地下會斷了供奉,被鬼欺負或者投不了胎。

這樣的夢境一直持續到,夢中的他餓了三天了,終于忍不住偷跑了出去。

七歲多的孩子,竟然能鑽狗洞出去。衣服穿在他身上,空蕩蕩的,周蓁蓁估摸着,他全身上下恐怕也就三十斤這樣。七歲多的孩子啊,就這點重量,和皮包骨沒什麽兩樣了。

他偷溜出了府,身上是沒銀子的,連半個銅板都沒有,他想吃東西,然後除了偷還能怎麽辦呢?

周蓁蓁在夢中,看着他因為一個饅頭被人按在地上打,小小的人就這樣蜷縮着身體,纖細見骨的爪子死死地抓着偷來的饅頭。

看着這一幕,周蓁蓁覺得眼睛澀澀的,心裏很難受,卻又無能為力。

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就在夢中,這一切都是她兒子在她死後曾經經歷過的,她沒有想到她兒子會過得如此艱難,即使他是奸生子,但他也是梅家的骨肉啊,何至于此。

有人阻止了這一場單方面的圍毆,看到救人的人,周蓁蓁愣了一下,袁溯溟,怎麽會是他?

那是已經年逾四十的他了,時光的厚愛,讓他容貌并不過分蒼老,加上那标志性的身高,讓周蓁蓁一眼就認出來了。

她看到他求了她兒子,然後将她兒子光明正大地從梅家帶走,将他認為義子,讓他改了姓,教他讀書習字……

畫面一轉,她兒子長大了,成為了戰場上讓人聞風喪膽的袁少将軍。梅家在他的整治下,全家上下都被流放嶺南之地。

她兒子将她的墳遷出梅家,在京城不遠處的山裏另尋了一塊福地安葬她。

等她再見到袁溯溟時,他已經消瘦得不成人型了,衣服穿在他身上,空蕩蕩的,他時常站在高處遠眺,不知道在看什麽。

從這個夢中,她知道了袁溯溟不知是何原因,竟終身未娶……

等周蓁蓁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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